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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刀下留糖)


那是季寒初的住处。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屋脊上的神兽,手指扣在轮椅把手上,用力到指节仿佛要断裂,因为太过克制浑身都在颤抖。他的心里仿佛变成一锅即将煮沸的水,把所有情绪压抑在水面下,咕咚咕咚,往上冒着泡,马上就要彻底爆发。
“季、寒、初。”他眯着眼睛,双眸赤红,仿若泣血。
他脑中又浮现出那句“私心太过”和“我不悔”,反反复复,像催魂的诅咒一样,一直在他心头萦绕,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殷芳川死了。
他的芳姨死了。
死得很凄惨,和殷远崖一样,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她到死都没能等回自己失踪多日的女儿。
他招来身边的小弟子,问:“阿烬呢?”
小弟子答:“表小姐哭晕过去了,夫人和戚门主都在屋里守着。”
季之远点头,吩咐道:“你让他照看好小湮儿。”
小弟子应了,随之退下。
他又招来另一名弟子,问道:“我爹去哪儿了?”
弟子答:“宗主早上出去了,往西边去了。”
“走多久了?”
“刚走不久。”
季之远冷眼看着远方。
季寒初叛了,谢离忧不可能不知道。
虽然季承暄平日除了那把刀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但在季家待久了的人都知道,他最看重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侄子。季之远清楚得很,当年他娘算计了他爹,未婚有孕逼得他爹成婚,加之这么多年他爹始终怀疑是殷家害得自己喜欢的女人失踪,所以季承暄对殷家根本不待见,连带着对自己也不喜欢。
可对季寒初,他爹简直偏心得不得了,门主让他做,家主让他做,连杀人放火都帮着他!
季寒初现在连叛族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他倒要看看,季承暄还怎么帮。
季之远漠然地笑笑,招来另一名弟子:“你去把第四门第五门所有死士都叫上。”
弟子称是。
季之远想了想,又道:“带上鹰弩。”
起风了。
他抬起头,望着被阴云遮住的太阳,想到的是他小时候,殷芳川给他洗澡喂饭,教他念书写字,殷远崖费力地用一只手抱起他,去摘树上的果子……
他们或许作恶多端,或许十恶不赦,但他们是他的亲人,是呵护他长大,给了他无数关怀的至亲之人。
可他们现在都死了。
不会再有人给他摘果子,也不会再有人替他遍寻名医,费心费力减轻他腿伤疼痛了……
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有的人,必须死。
红妆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漫长的梦,她的一生都凝缩在这个梦里。
最开始,她咿呀学语,爹娘嫌她是个女孩儿不太喜欢,但总算是无忧长大。
后来是百废待兴时期的大饥荒,人都变成了野兽,人间成了地狱,她被谁咬了一口,扯掉块皮,又被丢进锅里,被捞出来,听到有人凄厉地喊“不可以,不能吃她”。
她被救了,女人的手冰冰凉凉,但怀抱温暖,对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去做摇光”。
她说,愿意。
于是,她的一生被改变了。
再往后,时间过得很快,天枢用虫子吓得她哇哇大叫,天璇恐吓她不练好鞭法就把她抓去“正骨”,摇光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教她识别各种毒药的用法,她说女孩子的一生都很脆弱,要懂得保护自己。
还有除夕的夜里,她卧在师姐的膝上,小哑巴在冰河上转着圈儿,往树上挂彩球,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球被染白了,他就重新挂。
摇光在屋里熬热汤,天枢厚着脸皮凑在她身边帮忙。师姐替她梳着长长的头发,同她讲新的一年长大了一岁,练武的时候不能再撒娇偷懒……
她从死人堆里获得新生,又要在死人堆里结束短暂的一生。
可时光回转倒流,梦境回溯,她依然能看到那个人,少年明亮如昔,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他说:“在下姑苏,季寒初。”
他的背都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八十二道鞭刑的伤比她想的更重,他的肋骨还插着两支箭羽,一柄长剑刺穿了肩头,他的眉头拧得那么紧,嘴唇苍白毫无血色,卧在一地血泊里,安静得像已经死去。
红妆想起就在不久前,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过来找她,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了她的手里,说他叛了季氏,要和她回去看星星。
从来干净得像天上来的人,软下眉眼说“我求你”,如今为了她满身脏污,伤痕累累,生死不明。
这个傻瓜,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凭什么还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对付几十上百的死士。
让她走,走个屁啊走。
嗡鸣声在红妆脑子里喋喋不休,她甩出了佛珠,毒物肆意横行,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谩骂,有人抓着她的衣领嘶吼:“告诉我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听不清了,马上也要听不见了。
眼前湿润黏稠,黑黑红红,心口的利箭带来刺骨的疼,鲜血不断流淌,流了满地,天地跟着一起浸在红色里。
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
她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原来死前是这种感觉。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偏过头去,嘴角流血,但只是擦了擦,然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季承暄喝道:“孽障!”
季之远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孽障?是啊,我流着一半殷家的血,殷家的人哪个对你来说不是孽障!”
季承暄站起来,冲着身边的弓箭手大吼一声:“给我住手!”
没有人听他的。
暮色里,季之远的脸扭曲如疯子。
“你以为姑苏季氏所有人都得听你的对吗?”季之远紧紧盯着季承暄,仰天大笑,笑里有泪,“他们是我的死士,只听我的命令!我要他们死!都死!都死——”
疯了,都疯了。
季承暄踏过一地尸体,将红妆从地上捞起来,手捂着她的心口,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颤抖着声音问:“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女儿。
红妆笑起来,口中淌出浓稠的血,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眯起眼,话里有种决然:“我不告诉你。”
你自己慢慢用余生去猜,到底是不是吧。
亲生儿子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滋味一定很好受。
季承暄看起来很疯狂,也很可怜。他抱着红妆,陷入了执拗:“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南疆是不是?你说啊!”
夕阳的光影映在断崖边上,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红妆轻声说:“你找不到她的,永远找不到。”
她的声音渐渐消散。
季承暄摇头:“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红妆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实在没有力气了,也实在太累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她和季寒初的故事才开了个头,可她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
她吐出更多鲜血,努力张嘴说道:“你知道吗,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杀光了他们……在我死前……”
红妆转过头,抬起手,指尖有鲜血,她费力地去看季寒初。
夕阳一照,季寒初的影子被拉得长长,他似乎是醒了,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所过之处皆是血迹。
很多年前,师姐也是这样伏卧在冰棺上的,那时她沉默地摸索周身,那么不甘,那么绝望。
记忆里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她有些茫然,像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死去一样。
红妆抬眸看了季承暄一会儿,突然笑了:“你知道为什么我杀、杀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有对你怎么样吗?”
季承暄按着她,沙哑着嗓子道:“不知道。”
红妆淡淡道:“我其实很想杀你,很想……但,但她舍不得伤你……好傻是不是?”
季承暄撑着她的手臂狠狠一颤。
腰腹裂出极深的口子,红妆知道,她撑不住了。
可她猖狂一世,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在围攻里,她看着季之远,季之远也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生硬又癫狂的笑,对她举起手里的弓弩。
“我说过,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第四门掌兵器,这把鹰弩的力量,强到无人受得起一箭。
红妆身上破出一个新的血窟窿,然后往后跌去,季承暄的手无力地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红妆掉下了深崖。
耳边烈风阵阵,红妆闭着眼,在急速下落里又想起了季寒初——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别再杀人了。”
“红妆,回南疆去,永远别再回来了。”
“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感情,都是无疾而终的。”
如果她死了,小古板一定会很伤心吧。
一定会的。
(三)离人歌
季家的地牢,散发着陈年腐朽的味道。
下过二十八级台阶,走上一段路,再穿过三道闸门,就到了末端的铁牢。
这里一向是姑苏季氏用来关最凶神恶煞之人的地方,如今这里关的是季家二公子。
戚烬打开门,精铁淬炼的铁链绕了七圈才解下,他走进去,里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与他身量齐平的小窗,约莫两个巴掌大,是铁牢里唯一的光亮来源。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一个消瘦的身影坐在轮椅上,穿着单薄,两手皆用铁链锁着,链尾穿墙而过,与铁门缠绕在一块,将他锁得死死的。
戚烬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他身后,轻声道:“二公子。”
季之远没有动,他躲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小窗。铁牢里原本没有这扇窗,是季承暄将他关进来的那天命人开的,窗子不高,若是常人定能碰到,但他不行,他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来,距离窗沿还有大约两指的距离。
季承暄是故意的,把光明摆在他面前,又让他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这是对他的惩罚。
戚烬看着他,即便他没有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宗主走了,去了南疆。”
季之远左手指尖微动,慢慢开口:“是吗?”然后他又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垂落的右手,“一年了,他终于舍得走了。”
难怪戚烬会过来见他,季承暄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季承暄的打算是囚禁他一辈子。
戚烬“嗯”了一声,又说:“大夫说三公子的伤势已经稳定,过阵子就能醒过来了,宗主这才走的。”
当初季寒初先是承了八十二道鞭刑,又中了鹰弩的两箭,死士甚至将长剑刺穿了他的肩胛,选的位置刁钻,离心口只差了一点点,就是奔着要他命去的。这么严重的伤势,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挺过来。
“他倒是厉害。”季之远冷笑,“他走了,现在季氏由谁主理?”
戚烬:“谢离忧主理,季门主协助。”
戚烬和季之远是一路的,一年前的杀戮虽然他明面上没有参与,也未曾受到波及,但季承暄不信任他,不可能把主理权交到他手中。
季之远身子微微前倾,左手扶着轮椅把手。他的右手手筋断了,被自己亲爹用逐风亲手挑断的,为了一个疑似他女儿的杀人凶手和他偏爱的侄子。
他问戚烬:“找到尸体了吗?”
戚烬摇摇头。季承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崖底找了,找了十天十夜,什么都没找到。
季之远眯着眼睛,琢磨道:“阿烬,你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人还有可能活着吗?”
没等戚烬答话,他自己又摇头否定。
“不可能,”他说,“她不可能还活着。”
别说从断崖上掉下去,红妆中了两支鹰弩的箭,已经绝无生还可能。
季之远没有回头,他面对着牢壁,静默一刹,问道:“我娘怎么样了?”
戚烬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季之远知道他的性子,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沉下去:“她怎么了?”
戚烬往前走,走到轮椅面前,整个人背着光,正好挡住了季之远的目光所及,他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黑色无限蔓延,而戚烬每说一句话,都像是要把他往黑暗里拖得更深一点。
“一年前,宗主将夫人送回了殷家,说与殷家再无半点干系。当时殷二爷与殷大夫人刚刚过世,二公子您又被……夫人伤心过度,夜里投了湖。
“所幸被下人发现,及时救了上来。夫人性命无虞,只是神志变得不太清醒,有时能认人,有时又迷迷糊糊。殷家死的人实在太多,殷宗主分身乏术,无法分心照料,只好将她一直关在屋子里。
“有时小姐会去看望她,夫人清醒时会问问小姐您怎么样了,有时不太清醒,就念着您的名字,不肯睡觉也不肯吃饭。”
季之远听不下去了,他想笑,又想哭,最后却是撕心裂肺地嘶吼出声。
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直响,他只有一只手能动,精铁磨了手腕,鲜血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铁牢里都是他哭喊的回响,像极了炼狱厉鬼。
戚烬等季之远冷静下来,撕了衣裳,卷成布条,蹲下来将它包裹在季之远的左手腕上。
一只手倏地攥紧他,戚烬抬起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睛,里面没有眼泪,血丝满布,全是深邃的恨意。
“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报应,这一场风波似乎已经平静,可季之远太过聪明,他知道不可能的,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简单地结束。
冤冤相报,江湖的恩怨哪有算清的那一天。
季之远手下用力,面容扭曲而狰狞,他知道戚烬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戚烬望着那只手腕,片刻后抬起头,轻声说:“小姐喜欢三公子。”
季之远:“所以呢?”
殷青湮喜欢季寒初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放在早前,殷萋萋甚至舍了脸面去求过季承暄,让他问问季寒初的意思。但季寒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也是那天季之远才从殷萋萋口中知道,原来自己在父亲的心里一直都是“他残了,做不了家主”。
在他心里,父亲伟岸光明,可在父亲心里,他只是个无能残废。
戚烬重新给季之远包上伤口:“小姐想嫁给他。”
季之远一愣,难以置信:“她疯了?”
季寒初叛族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红妆是一伙的,就算没有证据指明殷芳川的死与他有关,但他包庇在先出逃在后,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殷青湮是觉得殷家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她是爱季寒初爱到昏了头,还是在她心里所有的人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季寒初?
戚烬替他解答:“小姐不知道这些事,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红妆做的,三公子并不知情。”
殷青湮不知道殷家派了杀手又被季寒初拦截,也不知道季寒初为了红妆叛了氏族,只知道红妆口口声声要杀殷芳川,而殷芳川也确实死于她手。
至于季寒初和红妆的暧昧举动,那肯定是他被迷惑了,是中了蛊。
她打心里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三表哥会是妖女的帮凶。
季之远骂道:“蠢货!”
他抬头看了看戚烬,皱眉道:“你难道不会告诉她真相吗?”
戚烬平静道:“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殷二爷和殷大夫人确实都是红妆杀的,三公子根本没有动手。她死了,他们的仇就干净了。”
季之远冷冷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帮着他了?”
戚烬取出一枚钥匙展示在季之远面前:“这是小姐想要的真相,她想要的,我都会给她。”
季之远抬起头,与他对视:“你什么意思?”
戚烬看着他,把钥匙递到他面前,说:“二公子,只有你能帮小姐了。你帮她,我就帮你。”
戚烬很喜欢殷青湮,喜欢到甚至能忘了自己的地步。殷青湮要她的三表哥是无辜的,那他就是无辜的,她想嫁给季寒初,那他也会想尽办法要季寒初娶了她。
可现在是谢离忧和季靖晟掌家,这件事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季之远瞧着那枚钥匙,怎么也想不透世上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傻子。他其实知道,戚烬之所以投靠他只是因为他是殷青湮的表哥,所以他利用这层关系,把第四门和第五门全都收拢麾下,但他不认为戚烬对自己有什么真心。
哦对,是没有,戚烬的真心开始是因为殷青湮,现在还是因为殷青湮。
季之远往后靠了些,他喜欢这种银货两讫的交易,利益永远比感情坚固,但他还是要问:“你就没想过,我爹回来了,看到你把我放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活不了。”
戚烬早就想到过这个,他握着钥匙,说:“你有办法的,只要能出去,你肯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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