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群情激奋,不少誉城本地人发帖、留言。
有人细数许警官的好,说当初他们村一个冤案,就是这个警察不懈地找真相,去他们村里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最终解救被冤的人,抓回逍遥法外的真凶。
更有誉城人痛斥誉城黑暗腐败,反腐倡廉的风迟迟未吹到誉城;有人恳请中央调查组来整顿风气,扫黑除恶;否则坏人当道,好人遭难,歪风邪气持续下去,誉城就完了……
姜皙飞速划着手机,网络上的惊涛骇浪猛烈拍打着她的头脑。
她昏睡这几天,誉城天都翻了。她眼睛很痛,那些字块像噼里啪啦敲打在她眼角膜上。
病房里的电视声消弭下去,许敏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关了电视。她手里端着碗小米粥,通红的双眼浮起泪雾:“孩子,先吃点东西。”
姜皙仰头,唇色苍白:“姑姑,许城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同事,一定跟你说过吧?”
“你先吃完,我再跟你讲。”
姜皙吃不下。
但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起初吃得很快,咽喉和胃受不了,又放慢速度,一声没吭,也没讨价还价,把那碗小米粥吃得干干净净了,拿手背擦擦嘴巴,望着姑姑,眼神执拗。
许敏敏嘴唇颤了颤,说:“小城死了。”
姜皙没反应,一动不动坐在病床上,黑色的眼珠直直看着许敏敏。
许敏敏心慌,要去抱她:“孩子——”
可姜皙很轻地推开她,双脚放下床,去找鞋子。
“阿皙,你要干什么?”
“我去趟公安局,听他们怎么说。”姜皙起身,双脚软得没力气,头晕目也眩,人晃荡一下,许敏敏赶紧扶住她:“你这才刚好,还得休养。”
“没事。”姜皙扶住墙壁,缓了会儿,脑中晕眩仍未散,“我一定要去。”
“西江。”杜宇康和杨苏来了,杨苏把她往床上摁,“你先好好休息。”
姜皙觉得不对:“你们怎么来了?”
杜宇康眼眶也是红的:“许城留了消息,叫我们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我就去趟公安局。”
众人还要劝:“阿皙——”
“别说了。”姜皙打断,一字一句,“你们拦不住我的。”
她唇色煞白,但眼睛黑亮,又狠又静。
谁都知道,拗不过她了。杨苏留下看着姜添,杜宇康要了个轮椅,和许敏敏陪姜皙出了门。
张旸接待的她,仅他一人。
一楼接待室在公安大楼西侧,下午的阳光橘色一片洒进来,看着暖黄,她却觉得没有温度。
张旸告诉姜皙。
在许城手机失联那个凌晨,他的私人邮箱收到了定时发送的邮件。
目前他知道范文东、易柏宇和江河湖海都收到了。可能每封邮件细节略有差异,但内容应该大致不差。
张旸将打印出来的邮件递给姜皙,有些内容,警方还在调查,且认为不方便让姜皙知道,涂了黑色斑块。
“旸哥,
余家祥的事,按我们昨天商量的,今天上午抓他,别太早,也别太迟。
现在,我应该失踪了。
我约了张市宁谈判,会谈崩。他会想杀我灭口。
除了杨建铭,其余杀手,他们不会留活口。但人太多,难处理,会去境外解决。需立刻和边境警方联系。出了境,这帮人就没了。
老勇有断眉的联系方式,但他们做这票,手机会上缴。如找不到人,可问老勇是否有线索。
以及,未来半月内,如果阿刀做了过火的事,不论是否在誉城地界,请跟当地警方打招呼。松松手。但应该到不了那一步。
今日,一旦余家祥被抓,张市宁会察觉不对,会首先让邱斯承逃(程西江在他家发现了准备好的大量美金)。
不能让他逃走。得尽快从余家祥嘴里审出线索。程西江已找到余家祥收钱的照片,但邱斯承没出面。他太狡猾,很难把他扣留太久。
所以你尽快和易柏宇联系,他那边有进展,他能拦住邱斯承。
杨建铭也会逃,但不会出国。盯紧收费站和乡道。
我失踪的事,很快会见诸报端。我和老范说了,叫网警不要插手。这些天,誉城会成为风口浪尖,你们承担的压力会极其巨大,辛苦了。
易柏宇的证据能扣留邱斯承较长一段时间,但那是经济案,有CFO和财务顶在他前面。他的罪责不会太重。而我依然希望能从刑事上将他绳之以法。
我需要你们尽快找到我。我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双辰里机械厂,这里可以找找线索,但不用花大力气。我不会在那儿。
他们为做事隐蔽,避开监控、人烟,但又不能去太难走且不好撤离的地方,我据地图推测,可能会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这四个县的沙地、荒草场、滩涂。
抱歉,这是我能尽量锁定的范围,仍不小。最迟,半月能找到。
找到我时,不论我什么情况,先取证。
我指甲里会有邱斯承的皮肤组织。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口袋里会有张市宁指纹的烟。用一次性手套封存着。
我这儿有份名单,是我推断出来的数据卡之外邱斯承的保护伞,一并提交。
(底下一串名单被涂了黑。)
以下内容,仅有你知。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里,藏在很安全的地方。
只有程西江知道在哪儿。但你不必问她,她不会回答。将这封信给她看即可。
如计划成功,会有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
请你确定,调查组下来了,再告诉程西江,把数据卡交过去。
至于程西江具体什么时候交,有她决定合适的时机。
张旸,保护好程西江。
2015年6月25日”
姜皙看完,手指微微颤抖,将那张纸递回去。
许城从没跟她说过数据卡,但她一下就猜到在哪儿了。
张旸拿打火机点燃那张纸,丢进烟灰缸。桌子上燃起的火光骇人地跳跃着,散出逼人的热气。
张旸的眼睛被火光照得红彤彤:“我不知道其他人收到的是什么,但,这里面结尾处的内容,西江,你知我知。”
姜皙僵硬地点点头。
她不信许城死了,她一直记着许城说,要相信他,他会回到她身边。
所以从醒来看到新闻、许敏敏的眼泪、包括见到杜宇康,她始终像隔着一层涂了蜡的玻璃,窒闷,但隔离。
可这封邮件让姜皙对他的死这件事有了丝实感。
她本就病中刚愈,面容苍白憔悴,折腾到这儿,听到这番话,脸上已没了血色。
张旸担心:“你还好吧?”
“没事。”姜皙说,望着他。她总觉得,他或许有别的事还没告诉她。可她知道,如果他不说,问也是徒劳。只道,“你们……还没找到他?”
“他手机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那地方很偏,也没人去。周围基建不好,摄像头也没有。我们正在他信上所提的几个地方找……”张旸没讲太多。
姜皙呆了呆,哽咽:“人没找到,怎么能说他是死了呢?不都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
“西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警察有警察的判断,邱斯承没提,也没承认。但我们所有人包括局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杀了许城。”
姜皙身子晃了晃:“我能去见他吗?”
张旸思考了下:“其实,邱斯承也提过说想见你。”
姜皙起身时,说:“你们有没有去水边找过,我感觉他在水边,有沙泥的地方。去有水的地方找。”
张旸没接话。
姜皙说:“真的,你们去这类地方找找。”
邱斯承被关押,姜皙见他,隔着栏杆。
他一见她,眼里燃起了火:“姜皙,我小看了你。你那天去我家,偷东西去了?”
姜皙说:“我是线人。”
“行。”他点头。被关这几天,他眼睛下乌了一圈,但见到姜皙,他依然胜利者的姿态,“姜皙,这儿关不了我多久。等我出来……”
他话还没讲完,冲她咧嘴一笑,眼里闪着癫狂。
姜皙说:“你出不来了。你输了。”
这件事太大,不可能再轻拿轻放。
邱斯承一开始不清楚,但这几天,警察审问时的透露,叫他陡然明白了张市宁的那句话。
许城把他们给耍了。
那晚,许城知道会“暴露”,张市宁会选择让邱斯承杀他,后面的一系列行动,全在他计划内。
计划很简单,用一个刑警的牺牲,换取誉城的地震,换取督导组的到来。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邱斯承,张市宁,还有他们背后的一串名字。
这巨大的根系,他要借助更大的力量,拔根扯泥、山崩地裂地全都清带出来。
邱斯承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他拒绝承认。
他坐拥思乾集团,关系网庞大到常人不敢想,他拥有海量的资产,怎么可能?
可,他多年追逐的一切,在岳父妻子、在达官显贵面前伏低做小获取的一切,已摇摇欲坠。
他从人上人,顷刻间要变阶下囚。
不对,还有希望。
还有一丝希望。
“许城死了。”邱斯承抓住桌子,人往前倾,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姜皙,我把他的头踢碎了。”
他品尝着姜皙脸上骤起的蚀骨的痛苦,兴奋地笑:“即使这样,我也没输。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杨建铭干的,指使者另有其人。我不是主谋。哪怕找到他的尸体,只要我不认,你们有什么证据?何况,你们找不到他的尸体。
只要尸体一天找不到,姜皙,迟早有一天,我能出去,你信不信?”
尸体……尸体……两个字反反复复,刀一样切割着姜皙的神经。
她说:“他在有水的地方。”
邱斯承猛地愣了下。
姜皙直视他神色:“江边。”
邱斯承眼里浮起一丝怨恨。
姜皙试探:“不是长江。缪江。”
邱斯承已看穿她的把戏,笑:“你等着看,一年,两年,五年,看会不会超过李知渠?”
姜皙抿紧嘴唇。
她不想跟他怄气较劲,只想获取更多信息:“你为什么杀姚雨?”
“这种人你还惦记着?”
“邱斯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就真的一点悔改都没有?”
“我悔什么?!是你们欠我。这社会弱肉强食,比我恶比我坏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让我来认罪?其他人怎么不来认?”
姜皙像看一个无法交流的怪物异类。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告知许城所在地的。
她准备起身。
“我话还没讲完。”邱斯承陡然间,笑出森白的牙,“姜皙,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许城大概没跟你说过。毕竟,死无对证的事,说了也没用,像狡辩。”
姜皙刚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下去。
邱斯承眼里闪着病态的快意:“你知道吗,当年,在姜家行动前,许城跟李知渠要一笔钱,一笔事成之后八万的线人费。”
2005年的八万,不是小数目。
“他还要李知渠,给你改名换姓,让你彻底脱离姜家,谁都不能再拿过去骚扰你。
他那时不打算读书了,也不要未来了,要带你走。说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云南,要跟江州这块地区切割干净。
李知渠把他臭骂一顿,但他很坚持。说事成后,一定要这笔线人费,也要你的新身份。不同意,他就不干。
可后来你不见了。他跟李知渠吵了好大一场,说什么来着……”
邱斯承眯着眼回忆到此处,戏谑着学着少年哭泣的声音,
少年在哭:“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很傻的,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她真的活不下去的。”
邱斯承学完,嘲笑出声,“还有什么,‘你是警察吗?你只想立功,想过无辜的人没有?’当然了。”他耸肩,“后来李知渠没了,这些话就又成了他身上一道罪。”
邱斯承眼尾笑成了花:“有意思吧?”
姜皙的手死死摁在膝盖上,她希望此刻自己是个健康有力的身体,能飞扑过去,亲手掐死对面的畜生。
很久,她缓缓松开手,平静地说:“你输了。邱斯承。你从来就赢不了他。我会找到他的。”
他突然斥道:“你装什么姜皙!我是被你们家害的。我害过的那些人,你们也要担责,你们也是间接凶手!”
姜皙摇头:“邱斯承,你经过的困境,许城也经历过,甚至在比你年纪更小的时候。但他长成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罪恶没有借口,而良善永远有选择。
所以我永远爱他,
他有没有钱,是不是警察,脸好看丑陋,人健康残疾,我都爱他。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他。而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邱斯承的脸因忌恨痛苦而扭曲,可她再也不给他多半点眼神,头也不回离开。
“赢的是我!你别想再见到他!他跟肖谦一样死得透透的!我让你走了吗?”邱斯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突然起身,“姜皙!姜皙!”
可几位警察扭住他肩膀,将他押回去。
邱斯承发疯的呼喊扔去身后。姜皙猛地靠在墙壁上,胸膛像拉起的风箱般剧烈起伏,疼痛难忍。
张旸说:“我其实不想让你来,他就是个疯子。”
姜皙却猛地抬头:“许城真的在江边,有水的地方。不是长江。但具体哪条江不知道。你信我,我刚问了邱斯承,我知道我说对了。张副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一定要尽快找到许城。越迟、他越危险,求你信我的话!”
张旸想一想,给范文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张旸说,范局说了,队里会开会讨论这个事,让她放心。另外,范文东想见见她。
范文东见她,仍在一楼接待室。
姜皙独自等了会儿。
范文东下楼前接了个特殊电话,公安部直接挂过来的,询问相关事宜。范文东判断,他这段时间接连的汇报和疯涌的民意起了作用,上面很快会联合纪委政法委成立中央调查组下来。
但这种事,自是不能对外人讲。
他迟到了十分钟,抱歉道:“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
“没事。我知道您工作很忙。”
“喝水吗?”
“我这儿有。”
范文东坐到她对面,打量她两眼,是个纤弱清美的姑娘。他知道了她做线人差点被杀的事儿,心有唏嘘。虽说许城早就怀疑余家祥,但证据居然由她找到,的确机敏。而一想起许城,他心都绞痛。
“你节哀。”
姜皙晃了下神,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他明明没有。
她摇了摇头,面上一丝可怜之色也无,坦然真切地看着他,说:“范局长,许城——”
范文东抬了下手:“我明白,之前组里认为,邱斯承会刻意改变‘江边’、‘滩涂’这类作案方式。所以许城提到的那些地点,我们重点在其他地方。但刚想了想,藏尸挖坑,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许城很高大,分尸也难,还是得找松软的地方。”
“分尸”这两个字,听得姜皙打了个冷战。
心突然一下扯痛,一下绞痛,痛得她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神经像凌迟:“您也觉得他死了?”
范文东垂头,头上的花发让他显得格外苍老憔悴。他不愿正面回答,只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将罪犯绳之以法。”
“他另外给我写了封信,有些内容只限我和他知道。但有一页,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姜皙接过,是封手写信,黑色字迹记录在誉城公安的抬头稿纸上。
只有最后一页:
“……可行。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很多次。
你让我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等不了。
身为警察,站在白色这边,要守规则,要遵程序。证据不足、时机未到时,只能忍。
但有些嫌疑人,就是在我们等待合理合法的过程中,逃之夭夭,再也无法归案的。
做这一行,我接受它的规则。
我知道,其余的犯罪分子,或许以后还有机会,但我不能放邱斯承走,我不能让我查出的这一整条线断在这里,不能让誉城烂到根,只能冒险一搏。
如果有机会回来,你再骂我吧。
但,如果回不来,遗嘱请您代为执行。
我一人清净,所有物简单。家属区房子归程西江。御龙苑小区房贷未清,是卖是留,由我姑姑许敏敏处置。
存款十万,留给姜添做治疗费用。
如有抚恤金,归程西江和我姑姑许敏敏所有。
最后,我知道,我们队伍从来善待殉职人员,组织上会照顾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