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许城看她,听到姜皙在轻声说:“添添,把嘴巴闭上,吸了冷风,要感冒的。”随即是她的几声咳嗽。
江风掀起许城的黑发和衣领。
许城借着低头理衣领的功夫,余光再次看向她那边。她弓着身子,捂着嘴猛烈咳嗽着,风吹得她的头发异常凌乱。一旁的姜添仍是专注仰望着风中飘扬的红色旗帜——这次乖乖听了姐姐的话,嘴巴闭得紧紧的。
许城抬头,望一眼江面。对岸,一排蜿蜒的路灯光倒映在水里,波光粼粼。
蒋青岚也看向江面,说:“咦,现在江水好清啊。”
许城说:“冬季江水要比夏天清一些,再过几个月,青蓝色,更好看。”
“青蓝,更好看,你在夸我吗?”蒋青岚笑。
许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名字是青岚,他笑得极淡,没说话。
姜皙那边,终于止了咳。
许城微偏过头,看向她斜前方的水面,目光始终不正面触及她,说:“站这儿不冷吗?”
这话是对姜皙说的。
蒋青岚答:“是很冷。等下,我去车上拿手套。”
她走的一瞬,许城目光挪正了,望着前方。
蒋青岚的高跟鞋踩在甲板上发出咚咚脆响。
船舷这一片陷入安静。只有姜添看那红旗看得入迷,还试图用手去碰。
江风很大,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冰寒入骨。
许城都不知道吸进肺里的究竟是寒气,还是江水。暮色笼在他脸上,有些寂寥,他说:“你再不想见我,也该等病好了出院。身体是自己的,就为了躲我,坏你自己身体,也不值得,是不是?”
姜皙没有回答。
许城终于侧头看她,却见她望着远方,侧脸在冬夜的冷风中显得格外柔白脆弱。
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着船身移动,江对面的高楼、山坡和树影后,缓缓露出高高的摩天轮的一角,在夜幕中,闪着蓝色,黄色,各种变幻的灯光。
那摩天轮立在高高的山上,城市的上空,像一轮从月食中走出来的彩月,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一刻,许城蓦地想起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她仰望摩天轮时那巴巴憧憬的眼神。那天,他为什么没带她去坐摩天轮呢?而要等到一年之后。
许城再看姜皙时,她早已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亮闪闪的圆轮。
刚好船上的照明灯点亮,从姜皙头顶落下,照得她眼窝处一片阴影,仿佛眼中漆黑无光。
倒是姜添看到了,摇了摇姜皙的手臂,含混不清地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很轻地嗯了一声,说:“看见了。”
姜添喃喃:“姐姐,喜欢,摩天轮。”
冷风吹着姜皙的发,她扭过头去,道:“早就不喜欢了。”
许城无言。一阵寒风从领口灌进去,胸口冰凉。
“车终于停好了!我找了你们半天。”易柏宇小跑来姜添旁边,笑问,“添添,看什么呢?”
许城只快速地打量这陌生男人一眼,便匆匆移开眼神去。仿佛多看一眼能刺伤他眼睛。
姜添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
易柏宇看姜皙:“他怎么了?”
“他故意的。”姜皙轻声说,“添添,讲话可以张嘴巴。”
姜添于是说:“我在,看红旗。还有,摩天轮。”
连姜添也和这人熟了吗?许城盯着江波之上反射的细碎的灯光,下颌绷紧。
蒋青岚回来了,说:“我好笨,出门就没戴手套,居然忘了。”
许城随了句:“是吗?”
“嗯。”
那边,易柏宇提议:“添添,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姜添说:“好啊。”
许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风直往肺腔里灌。
蒋青岚冷得来回跺脚:“回车上去吧,太冷了。”
许城一时没说话。
那边,刚好姜皙也开口:“添添,回车上吧,姐姐很冷。”
姜添嘴巴鼓了一下,但说:“好吧。我在车上,也可以看红旗。”
易柏宇摸摸他的头,亲昵地说:“添添真乖。”
许城垂下眼,姜皙转身走过,他身边空了。
蒋青岚飞速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掐灭了,说:“走吧。”
许城和她一道离开。
两人上了车,开了暖气。蒋青岚缩在副驾驶上直打哆嗦:“是不是又降温了,怎么这么冷啊。”
“后头还有几波冷空气。”许城淡说,人往发热的椅背上靠了靠,看了眼外头,乘船的行人立在船栏边,一个个蜷缩成团,像南极暴风雪里的企鹅。
“今年的低温该不会破纪录吧。”
“有可能。”许城仍看着外边。
看着看着,他目光缓缓下落,落到车外后视镜上。镜子里,后边五六米开外,那个男人给姜皙拉开车门,悉心帮她扶着拐杖。姜皙坐进了他的车里。
副驾驶位。
“我手都要麻了。”蒋青岚把手伸去空调口,吹着热气,试图暖一暖手。
许城不怕冷,但手也冰掉了。刚在外头吹了许久,嗓子也不太舒服。
蒋青岚给手吹着热风,忽说:“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许城:“嗯?”
“刚站你旁边那女孩,你一直在看她。”其实没有一直,也就一两眼的事儿,但蒋青岚直觉——他心里一直在看。且她莫名觉得,他有些反常的紧绷。
许城随口:“嗯,是我喜欢的那型。”
蒋青岚原以为他至少遮掩一下。
“看着挺温柔的。”她蹦出一句。
“是吧。”许城居然笑了下,“我觉着也像。”
蒋青岚登时想打他,但又有什么资格呢,佯作忿忿道:“真没想到,你也是会盯着美女看的俗人。”
她这样说,是希望许城能澄清这个事实,又或解释一番他并非俗气。但……
“对,我特别俗。”许城扭头看她,“谁不喜欢看美女呢,是吧?”
蒋青岚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却觉此刻的他,生出一丝距离感。
其实蒋青岚没见他看过什么美女。难道这刚好就是他喜欢的?又或者,他出于职业习惯,对残疾身份比较留心?偏他这人不想说的事,话里就没几句真的,也套不出来,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
船已抵岸。前方的车辆却不知怎的卡住了,迟迟不发动。
反而是隔壁车道,车一辆接一辆地走。
许城手指敲着方向盘,眼神落在后视镜上,看着姜皙所在的那辆车启动,朝这边开过来,越来越近。
经过的一瞬,他终究没忍住,抬了眼眸。隔着两层车窗玻璃,姜皙的侧脸一晃而过。
她没有看他。
易柏宇原想送姜皙到家, 但临时接了个线人的电话,只得先离开。
姜皙搬到了梧桐江边的老房街区,在一栋面对江水的筒子楼里租了房。三楼, 靠近楼梯间。虽不如一楼方便,但月租能便宜一百五。开门就对着江水, 风景不错。
夏天应该会很凉快,可如今冬季, 屋子里潮湿得像泡在冷水里。
她原以为姜添会难以接受新环境。以往每次搬家, 他会疯狂吵闹, 头几天一到夜里就站在门口,死活要回家。需要姜皙不断安抚, 耐心给他讲好几天的道理。但这次姜添没有大闹, 他很不高兴地抱着他的小海豚,不停抗议,自己生闷气。
姜皙想, 搬来誉城这大半年,更加系统且稳定的治疗是起作用的, 不论是南泽精神疗养院的医生, 还是蓝屋子星星之家的老师同学们。
想到姜添,姜皙有些自责。这些年为躲避伤害, 四处漂泊, 没能尽早给他更好的环境,耽误了他许久。
姜皙早年勉强挣的钱,维持着姐弟俩的基本生活, 后来又加上姜添的各类药物及治疗,也就所剩无几。这几年挣得多了些,但投入到姜添身上的也多了。
偶有余钱, 姜皙也陆陆续续匿名捐给了公益组织。
她本身对物质就没有太多需求。
从主干道上下了车,离家还有段距离。路上没什么人,姜皙走得很慢。姜添跟在她身边,歪着头数路边的大树。
数着数着,姜添突然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条件反射看四周。
姜添偏着脸:“船上。”
姜皙说:“你还记得他?”
“许城哥哥,看,摩天轮。”
姜皙没说话。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喜欢,摩天轮。”
姜皙说:“他不喜欢。”
“他说,喜欢。”
姜皙:“他骗你的。”
姜添两只手习惯性地悬在胸前,晃了晃,很固执:“喜欢。许城哥哥说,喜欢,姐姐。”
姜皙:“我说了,他骗你的。”
“喜欢!”姜添突然大叫一声。
姜皙不吭声了,隔两秒,打了个手语:「不喜欢。骗你的。」
姜添也哼哧比划:「喜欢!就是喜欢!」
姜皙不回了。
姜添气鼓鼓地走了几步,才平息下来,又开始数他的树去了。
次日,姜皙把姜添送去蓝屋子学校后,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整理桌子时看到桌上一堆药。
她虽提前出院,但许城早把药费付完,药也都开了。
她不浪费,全拿回来,按时吃着。肺炎好起来慢。不过再过几天,也差不多了。至于许城留在她家里的钱,一共五千六。她不想跟他拉扯,没去还,以他的名义全捐了。
她收拾完家里,身子暖和了些,又把手机壳、手机膜装进旅行包里,出了门。她生病这些日子,荒废了好久。
想着周末逛商场的人多,姜皙在商业区附近的地铁通道找了个摊位。小桌子小板凳丢了,这下是真的“地摊”。
蹲守一下午,贴膜的客人寥寥无几。但手机壳很受欢迎,一下午卖出三四十个。刨除成本,挣了五六百。她这段时间在家养病设计制作的快卖空了。
到了黄昏,姜皙刚准备收摊去接姜添。
蓝屋子那边打来电话,说姜添今天玩得很开心,认识了新朋友,能不能在那边住一晚上。姜皙说可以,麻烦老师照顾了。
她正好抽空去趟假肢公司,接待员将她的假肢退给她,说实在没法修了。
姜皙这支假肢是几年前在其他城市买的小杂牌,陆续修过好些次,确实要退休了。
她粗粗看了下如今的新产品,被动辄上万的价格劝退,还是最次的呢。
大城市虽挣得多些,可也什么都贵得离谱啊。
她思索着怎么解决这一困境,上了公交。天色已晚,车上没什么乘客,众人都是一副木然而疲惫的面孔。
公交新闻里仍播放着前段时间震惊全国的袁立彪落网案,记者身后是检察院大楼,许城和同事押送犯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穿着件短夹克,人高腿长。
人在远景里,一晃而过,但她竟一眼认出了他来。
姜皙迅速移开眼神。
下了公交,巷子里路灯坏了,市政一直没人修。她走过一两次夜路,大致记清了地形,但还是得很小心才能避免摔倒。
这一路走得相当谨慎,都出汗了。
好不容易到了筒子楼,她拄着拐,一级级台阶爬上三楼,气还没喘顺,就见许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位置,手指间夹着半截烟。
他脚边的铁簸箕里已是一堆烟蒂。
他看着她,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冷静。一见到她,他将手里的半截烟迅速扔进簸箕。
江风吹得姜皙出了微汗的后背一阵冰凉。
她知道他这些天都在附近,但她以为她在医院说得够清楚了,他不会再露面,至少短期内。
她撑着拐杖,移开身上的旅行包,有些费力地掏出钥匙,开了家门。刚要关上,许城大步过来,摁住门框。
姜皙使劲。
但许城抵着门,劝她:“如果你想我弄出大动静,把周围你的新邻居都吸引过来……”
姜皙迟疑一秒,转头进了屋。
门松开了。
许城把放在走廊靠栏杆的几个纸盒子分两趟拖进屋,动静不小。
姜皙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背靠柜子,看着他。有个纸袋里装着一件崭新的很厚的羽绒。他发现她只有一件羽绒服,且不厚了。另一个袋子装着她落在地下通道的小桌子小椅子,被他给捡来了。
他拖完第二波物件,直起身子,不料个子太高,后脑勺“咚”地撞上了悬在屋子中央的白炽灯泡。
许城摸着脑勺,回头看了那灯泡一眼,没搭理。
那灯泡却荡来荡去,照得他高大的黑影子在狭小的四方墙壁上挪来闪去的,到处乱窜。
姜皙立在灯影明暗来回交接的地方,沉默不言。他的影子在她脸上晃。
许城利索地将那几个近大腿高的盒子拆开,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电热油汀。他去掉防震泡沫,揭开塑料袋罩子,屋子本就小,他跟他带来的东西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更显逼仄。
来来回回,视线难免相交。姜皙眼神漠然,不惧看他,许城却有那么几次避开了她的眼神。
现下进行的事,有种仿佛两人很熟稔的意味,但谁都不讲话。好在他始终忙碌,发出窸窣响动,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许城简单打量了一下她的新住处,家具简单,却整洁干净。桌上铺着藕粉色的桌布,窗上挂着新新的墨绿色窗帘,沙发上盖着鹅黄色的小被。其实很温馨。换个住处了,她还有心换了个色系。
他往两个小卧室里一边推了个电热油汀,留一个在客厅。
他环顾四周,找了找插座的位置,有个刚好在姜皙站的地方。
许城把油汀拖过去,人蹲在她脚边,插好插头,又盯着操作盘看了会儿,试着调整档位和热度,没注意他大衣的下摆扫在地上,又扫在姜皙的脚背上。
姜皙垂眸,他侧脸认真,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从眉骨到薄唇到下巴的线条都透着用心,给她脚上贴大号创可贴。
有这么一瞬间,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到外头的风声清晰可闻。
温度调好了,姜皙甚至能听到油汀里发出的很轻微的热油炸裂声。
许城站起身,这才近距离地、正面地看向姜皙。
姜皙亦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前段时间的生病让她小巧的脸更显润白,生出一股柔弱清幽的味道。
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