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功夫,他突然想抽烟,不想让烟雾卷到这位女士跟前,走去远端,在风中费劲地点燃烟头。
他一直没看那个贴膜的女人,俯视着桥下车水马龙。某个时候,他回头,那位女士冲他招了下手。
许城过去拿回手机,付了钱。
他下了天桥,剩下的烟摁进沙盘。
许城坐上驾驶位,一车厢的冷气。他启动发动机,也不等暖气进来,迅速发动汽车。
一出停车场,就直奔医院方向。
姜皙果然不在了。
许城推门看到已经空掉的病房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问医生或护士,直接大步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城中村。
汽车穿过CBD、商圈、高架、江桥、高楼、平房,停在无法前进的地方了。
他下车快跑,穿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屋、自建房、垃圾堆、漫天的晾衣绳、黢黑的小巷,来到那栋筒子楼前。
他走上台阶,将那掉漆裂缝的木门敲了一道。门竟然没锁严,吱呀打开。
夜色昏暗,但许城仍察觉出不一样——有什么空了。
他伸手在墙边摸到开关,拨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家的桌椅沙发柜子等固定物件,关于姜皙在这里住过的一些信息都抹去了。
她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废纸都没留下。
许城走进去,认真看了眼这个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卧室很小,摆着两张小木床,角落立着一个木衣柜,再无其他。
屋外风声鹤唳,屋内寒气四溢。
许城没有立刻走,在她短暂住过的这地方,绕了一圈。
房子简陋,但很干净。誉城潮湿,室内易起霉味,但这儿很清爽,有淡淡的柑橘香。
防盗栏上的锈迹被干净印花的布条裹住藏起,墙壁斑驳的地方由近色的墙纸掩盖;
门背后贴着可爱的卡通挂钩,粉色美乐蒂的是给她挂东西的,蓝色机器猫是姜添专属;
木窗棱裂缝的地方,画了几朵小花,像是从缝隙里长出来的。
墙角一个彩色的小洞,许城蹲下去看,她用水彩笔在洞旁画了个小巧又漂亮的欧式大门,门旁,老鼠杰瑞张开双手,欢迎光临。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
而其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带走了,消失了。
许城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轻轻带上。
这一切,他并不很意外。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守信,肯定会再回来找她。而他也料到了她不信他的话,绝对会逃。
许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四周,自己跟自己苦笑一下,呵。
他都知道她身份信息了,她能躲哪儿去?
第二天, 许城就知道了姜皙新家的位置。也知道她目前安全。
他想要再见到她,轻而易举。但他不确定,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姜皙应该知道, 不管她怎么搬,他都能再找到她。但她的行为是一种表态。而许城要考虑的是, 他是该礼貌一点,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接下来几天, 许城没能做决定——袁立彪的案子太大。上面下了命令, 一周内移交检察院。所有人疯狂加班, 几个骨干直接住在了局里。许城是负责人,犯人得亲自审, 所有材料都得来他手里过一遍, 没一刻能分心。
但到了深夜,他会去她家附近远远看一眼,也在附近巡逻, 只不“出现在她面前”。
忙到周日上午,总算顺利移交。中午, 许城在检察院食堂对付工作餐时, 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起了姜皙。
一想到她, 同桌上那些同僚们的闲聊,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很奇怪。
想到她,总是会先想到17岁的少女姜皙穿着白裙子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大大的灿烂的笑脸。纯真洁净得像小天使。他站在彩色的围栏外,远远地看着五光十色中, 她是那一抹纯白。
他的心随着她的笑容,莫名安宁下去,隐藏一丝快乐。
可, 时光如风呼啸,眼前是她在地下通道里的那个眼神,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眼神。
午饭后,许城驱车回家,途径美术馆时,看见馆内在展出荷兰画展。他忽然想进去看看。要是不去看画,他的车很可能就要开去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了。
不想才进美术馆的门,碰上了蒋青岚。
说来,前两天他们打过照面。
多家新闻媒体、包括问真新闻来报道袁立彪案,蒋青岚带着她手下的记者也来了警局,是小海接待的。
许城跟她在走廊碰上,蒋青岚爽朗地打招呼,对上次方筱仪的不礼貌,丝毫不挂心。
这下偶然遇到,蒋青岚惊讶又惊喜:“我以为你们案子还没结呢。你对画也感兴趣?我也一个人,一起看呗。”
姜皙单手拄拐,推开易柏宇家的门,里头一片阴气沉沉。
姜皙做护工时,接了几个熟人的保洁单,三小时两百块。后来易柏宇知道,叫她帮忙打扫。他家小,两小时能收拾完,也给两百。姜皙没跟他客气。
易柏宇出差半月去异地办案,家里一股潮湿霉味儿。姜皙换了鞋,拉开客厅窗帘,让冬日阳光倾洒进来。她开了窗通风,去推开卧室门,易柏宇只穿了个内裤,近乎裸睡在床上。
姜皙吓了一惊,立刻背身要关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西江——”易柏宇嗓音干哑,是生病了。
姜皙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余光瞥见他拿被子一角盖住下腹和大腿了,才问:“你感冒了?”
“发烧。”
“吃药没有?”
“吃了,烧退了。”他说,“出了一身汗,有点累。”
隔一秒:“都是你传染的。”
“怎么传染?”
“给你发信息,就传染了。”
姜皙无语失笑。
现在是下午三点。
“吃午饭了吗?”
“不想吃,嘴里没味。”
姜皙说:“你先休息,我给你煮点白粥。等下叫你。”
姜皙淘了米,加了足量的水,放进电饭煲里定好时间。她将次卧、卫生间、厨房打扫干净,白粥煮好了。
姜皙重新去敲主卧门,易柏宇起了床,穿一套家居睡衣。姜皙进去拉开窗帘,又开了窗,让冷风进来。
易柏宇在灰屋子里昏昏沉沉从昨夜躺到今天,她一来,家里都亮堂明媚了。
满屋子飘着白粥的淡淡清香。
桌上晾着一碗白米粥,熬煮得刚刚好,米汤浓稠。易柏宇嘴里苦,但一勺白粥下去,胃很舒服。
“这稀饭怎么是甜的?”
“我加了点白糖,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姜皙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我还从来没吃过甜的粥呢,都是加榨菜。”
“我不吃榨菜,但喜欢吃甜的。”
透过卧室门洞,他看见她在给他铺床,床单抻得平顺,枕头拍得蓬松。
以往姜皙来他家打扫,他从不在,只是每次回家,家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叫人心头舒适。此刻,第一次见着她收拾家里的模样,好像有哪儿不一样。
她单手撑着拐杖,但做事灵活。
易柏宇说:“你假肢都没换好,就别干了。”
姜皙温温地说:“你别小看我。”
易柏宇就没好说什么。
“不过,枫芦家园还要再等等,我假肢好像修不成了。要换新的。我能拄拐来你这儿,别家可不行。”
“好。你感冒是不是没全好。我听你声音还嗡嗡的。”
“没事啦。你快趁热多喝几碗稀饭。”
“好。”
易柏宇以为自己胃口会不好,但生病时最养胃的就是那一碗简单的白米粥,他一碗粥喝了个干净,拿手机回复工作上的事。等他忙完,姜皙不知什么时候整理完卧室,在打扫客厅了。
她跪在地毯边,拿吸尘器吸着毯子上的灰尘,吸尘器噪音大,而她的模样安宁温婉。
姜皙脸很美,是那种古典清秀的美;身姿也纤柔,画儿似的。连说话声音都丝丝酥酥的。
易柏宇看着,一直看着。
姜皙将吸尘器放好,撞见他眼神,困惑地问:“你又要睡了吗?”
他醒神:“没。啊,你粥煮得真好。”
姜皙奇怪:“你家电饭煲煮的。”
“那……”易柏宇磕巴一下,竖大拇指,“你水量放得刚好。”
姜皙就笑了。
易柏宇觉得,她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他想,或许人在病中,格外脆弱。但这个下午,他不受控制地不断看向她,想多和她聊聊天。
“最近变天,还挺容易生病的。你感冒好了吗就来工作?”
“没事了。”她说话声儿还有点儿哑。
易柏宇陷入回忆:“我们是不是都认识五年多了?”
姜皙也抬眼想了想:“嗯,五年前在梁城认识。半年多前又在誉城碰到。”
在梁城那两年,易柏宇和他当时的妻子常请姜皙姜添吃饭:“你离开梁城的时候,刚好我生活一团糟,都没跟你告别。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成空号了。”
“当时换号码了。”姜皙笑了下。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说:“西江,认识你这么久,除了知道你是江城宇水县人,有个弟弟,别的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姜皙说着话,手上没停,“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我和弟弟有缺陷,把我们抛弃了。我文化程度不高,添添也是。生活……基本就是你这几年看见的这样。你都知道呀。”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他问。
姜皙垂下眸,认真擦着茶几。
“抱歉。当我没问。”
她把茶几上那点污渍擦干净了,说:“我很早就结婚了。跟我们同村一个很好的人。两年半,他去世了。”
易柏宇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该问的,可他又想知道。
“对不起。”
姜皙轻轻笑了:“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
她看向易柏宇,你长得很像他。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西江,你人这么好,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他话说得干巴,但内心的祝愿真诚。
姜皙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再说,她不觉得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幸福。虽然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但也足够温暖。
曾经,很大片大片地幸福过。但终究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所以体验期满,债便要长年累月地还。
姜皙释然一笑,说:“我不怎么想以后。现在也没有不好。”
虽是周末,美术馆内人不多。最近寒潮,誉城人都窝在家中不愿出门。偌大的展厅,像被两人包了场。
许城忙碌许久,来这清净地方逛逛,落得半点轻松。
蒋青岚也觉这地方不错,文雅静谧,光线暗柔。且展览水平上乘,虽名家不多,但画作都很有趣味。
许城一直对画挺感兴趣。
他最近累了,不算太健谈,但也不寡言。他就这样,哪怕心情不好,在外人面前也能始终维持从容。任谁跟他接触,都不会觉着他清高疏冷,聊多了就觉着舒服,容易产生好感。
蒋青岚意外发现,许城居然对美术史很有了解,很多画家、画派他都知道。但不卖弄,点到为止地提一两句,她感兴趣,他则多说那么一点儿。纯属分享,半点没有炫技的意思。
她眼里,他认真讲话的样子很迷人。馆内灯光明明暗暗,照得他面庞愈发立体,他又习惯讲话时与人直视,蒋青岚每每挪不开眼神。
她这一趟巧遇可谓完美,稍有不足,便是她有几次偷偷凑近他。他都不经意地拉开距离,言行之间也绝不失分寸。
蒋青岚心叹,都说男人性子急,没见他这么慢热的。
她太好奇,直接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许城想了一下。
进体制后,周围介绍相亲的太多了。有些推不掉。也遇到过方筱舒这一类性格的女生。
但挺奇怪,这一类女生没有一个和他有发展。反是一个并非相亲的、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和他谈了半年。
那个女孩像……JX。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相似。也足够了。
他抠抠眉心:“说不上来,看感觉吧。”
“上段恋爱谈了几年?”
“半年。”刚工作那会儿,他工作繁忙,自然而然就分手了。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
许城说:“没有评价前女友的习惯。”
蒋青岚一愣,随即笑了:“挺好的。”
走到画家扬·斯蒂恩的一幅家庭画面前,蒋青岚忽问:“你理想中的婚姻是什么样?”
许城好笑:“要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吗?”
蒋青岚说:“我觉得没有理想的婚姻,未来甚至会不复存在。我们这批夹在过渡阶段的一代人,就很为难了。”
许城理解她的意思,但没接话。听她继续:“想完全不要婚姻呢,很难摆脱旧思想老一辈的规训;完全接受呢,自由的自己又不肯屈服。我看,最好就是双方都有这种想法的人,搭伙过日子,对父母和社会交差;婚内,各自自由生活。因为各方面都契合的婚姻,可遇不可求。能碰上,当然最好;不能的话,我的折中方案也不赖。”
许城并不在意这是她的试探,还是纯观点,只无所谓地一笑,便过了。
待姜皙把易柏宇家打扫干净,天开始暗沉。姜皙要去学校接姜添,顺便带他去坐船。
易柏宇听说了,说开车送她去。
姜皙纳闷:“你还感冒着呢,不要吧。”
易柏宇笑说:“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姜皙就随他了。
“添添最喜欢坐船了。”她说。
从美术馆出来,下午五点多。是冬季,天色已经暗了。
蒋青岚没开车,许城送她回去。过江时,蒋青岚说街上人少,不如去乘渡轮,看看江边夜景。她好久没坐轮渡了。
誉城被江水分成北城南城东城,靠数条长江大桥和地铁链接,但老式的渡船码头仍在,大大小小的轮船也每日在江两岸摆渡。
最近天冷,不是旅游季,乘船的车辆并不多。许城按着指引,将车停在轮船中间位置,熄火下了车。
有零散的步行的本地人上船,是生活在江两岸的卖货郎,有兜售小物件的,也有去对岸小商品集散地的。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船灯没开,暮色笼罩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
许城走去无人的船栏边,点了根烟。
蒋青岚从口袋里捞出一盒女士香烟,冲他摇了摇,她掏出一根含在嘴上:“借个火呗。”
许城将打火机递给她。
侧身时,他无意望了眼岸边,就见姜皙上了船。她仍穿着上次在地下通道的那件很大很长的黑色羽绒服,一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她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牵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姜添。
她背了个不小的旅行包,走路不太方便,还要照顾歪着头、瑟缩着的弟弟,并没第一时间注意到许城,朝他这边走来了。
两人虽与常人有异,但从头发、衣服到背包,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姜皙斜挎包上印着的美乐蒂兔子可爱又俏皮,脸蛋雪白。
姜添也清秀洁净得很,头发清爽蓬松,胸前口袋里塞着叠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帕,书包上印着他最爱的机器猫。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蒋青岚在风中点燃烟,笑说:“这风太讨厌了。”
她将打火机还给许城。
姜皙姜添与许城擦肩而过,涌动的北风吹撩起姜皙的长发,发丝高高飞扬,从他脸上掠了过去,很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打火机揣进兜,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手指却被火机烫了一下。
他略略往另一侧看了眼,姜添停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那里刚好插着船上的红旗,他仰头盯着红旗看。
姜皙轻轻拉他,声音很低,有一丝很淡的沙哑:“添添,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点,好不好?”
许城就知道,她刚才看见他了。
但姜添不走,杵在那儿看红旗。
“添添……”她忍着咳,又很低地唤了声。可姜添一定要站在红旗下。
姜皙没办法,只好扶着拐杖站在他旁边,和许城隔着半米的距离。
许城下意识就掐灭了手里的烟。
他和她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一动没动。
背后,船上人影走过,车影晃动。
船外,江水滔滔,两岸的高楼矮屋亮起了灯,山上来往的红色白色的车灯像流淌的河。
“嘟——”船笛鸣响,船启动,离了岸。
姜添并没被吓到,许城推测,他应该习惯了坐船。
许城望着前路滚动的江水,余光都在看姜皙。她似乎很冷,低着头,脖子缩在衣服里。
蒋青岚说:“你晚饭没安排吧?等下我请你吃火锅?”
许城脑子很乱,说:“有点事处理。”
“案子不都完了吗?”
“别的事。”
“行吧。我看你上次对西餐不是很感兴趣,还想说请你吃顿中餐呢。”蒋青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