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去找姜淮,说姜皙没有好转,想带她去医院。
灵堂上,连舞了两天的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作法,外头的唢呐响彻天际。姜成光在灵堂侧面一间屋子里,跟一帮朋友们打牌,应该手气不错,胖脸上堆满笑容。
许城刻意移去一旁,站去看不见他的地方。
姜淮说行。
许城立刻折返去小西楼,还没到半路,姜淮打电话过来:“爸爸说,让家庭医生来。就别动阿皙了。”
许城停在走廊上,手指发抖。今天白日是大太阳,阳光照得白楼绿树晃人眼。
他冷静说:“我觉得应该去医院。她昨天吃过药,但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怕有炎症,最好做个检查。”
姜淮似有迟疑。
“她烧就没退过。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姜淮终于松口:“你去吧。检查完跟我说一声。”
许城挂掉电话,狂奔去姜皙房间,给迷迷糊糊的她换了身衣服,抱上车。又去喊姜添,他得把姜添也带走。可姜添在睡觉,死活不肯起来,差点闹脾气大叫。许城没办法,想着不管怎样,都不至于牵连到他。只得放弃。
开车穿过姜家大门的一瞬,许城紧绷的心仿佛停跳,他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姜皙肺部有小炎症,不是很严重,医生给挂了吊水。许城对姜淮夸大了病情,说今晚回不去了。姜淮没有异议。
许城一直守在病床边,时刻警惕着手机和住院楼楼下的动静。每听到外头的车辆声,他都得惊起身看看。又是个不眠之夜,姜皙烧退了些,但人仍昏睡。
早晨六点,是姜家算好的出殡吉时。姜家逝者都葬在宅子东面山坡的祖坟处。
李知渠突然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许城说在医院。李知渠却没事要讲。许城追问,李知渠说没事,随即通话断了。
许城立刻猜到,警方要行动了。
上门逮捕,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姜家关系网庞杂,一旦事情败露,姜家人会立即想到远离了家门的他。
医院不能待了。
许城找护士拿了剩下的药,奔回病房一把抱起姜皙,抓起输液架,火速离了医院,驱车赶去码头。
路上,姜皙迷糊问他怎么回事,他道:“医生说可以回家休息了,我带你去船上好不好?你不是喜欢住船上吗?”
“好呀~”她微睁开眼,迷糊地笑了。
那时,许城飞速瞟了眼车内镜。镜中,姜皙笑得很幸福。她说“好呀”时,带着黏黏的鼻音,娇娇的,软软的。
那一刻,他的心,莫名就跟着静了,软了。
许城把姜皙安置上床,固定好吊水后,立刻起锚,开船。一直行至上游已废弃的旧船厂,找到隐蔽无人的旧码头停靠。随即握着手机等消息。
等人都落网,他会日夜守着姜皙,瞒住他的身份。只要警方保密,能瞒住的。
一直到下午,手机像死了一样。不论李知渠,还是姜家那边,都没消息。按理说,这会儿人应该都抓起来了。
姜皙沉睡一天,烧退了,但人没醒。许城熬了一锅稀饭,想叫她起来吃,手机终于响起,却是许敏敏惊恐的声音:“小城,不知道什么人把我们反锁在店里了,这怎么回事呀?”
那头有猛砸卷帘门的声响。话音未落,手机被抢走挂断。再拨便是关机。
许城知道出事了,怕是警方逮捕了重要头目,小弟喽啰们来报复了。
他匆匆从笔记本上撕了张纸,写了行字:
“姜皙,如果醒来,哪里都不要去,在家等我。等我回来。我很快回来。——许城。”
他将纸放桌上压好,又折回里间,伏到床上,吻了下她发热的脸颊,才拿上钥匙手机,出了门去。
可没想到,许城赶到店里时,派出所民警已将人控制——竟只是一群喝了酒发酒疯前来打杂的混混。
许城顿感荒谬,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安抚姑姑,立马驱车回废弃码头。
行至江堤下一处空旷的十字路口,侧方突然飚来两辆黑色豪车,直奔许城而来。
许城辨认出是姜淮的车,来不及做反应,车毫不减速地猛撞上来,“砰”一声巨响!
车掀翻了在道路上连滚两圈,四轮朝天撞进花坛,青烟直冒。
许城随车翻滚,头破血流地栽在翻倒的驾驶室里,周身剧烈疼痛,脑子一片晕眩。
天旋地转中,他看见姜淮从车上下来,朝天开了一枪。
“砰!!!”
街上其余车辆吓得紧急刹停,夺命而逃。
姜淮走到翻倒的车前,揪住许城衣领,一把将他拖扯出来,枪口紧抵住他喉咙:“是不是你?!”
刚开过枪,枪口滚烫,烙铁般炙着许城的脖子。
他闭了闭眼:“是!”
姜淮的枪几乎要捅穿他:“你他妈想死?!老子成全你!老子最恨卧底。我拿你当兄弟,你背叛我!”
阿武赶过来,急道:“小老板,得走了!不然来不及了!”
姜淮揪着许城把他拎起来:“她在哪儿?”
许城说:“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
姜淮一个顶膝猛击他腹部,许城撞倒在车上,痛得弓成虾米。姜淮瞄到他脚边,砰地一枪!
“我再问你一遍,我妹妹在哪儿?!”
许城一双血眼盯着他:“你想让她跟着你逃亡、从此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姜淮,你别执迷不悟——”
姜淮一拳打他脸上:“她在哪儿?!”
许城咬牙:“我说了你带不走她!”
阿武心急如焚:“淮哥,来不及了!他不会害小妹的,你先走啊!!”
可姜淮打红了眼,又是几拳狠揍许城,许城半点没还手。姜淮再次将枪抵上他脖子:“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儿?”
就在这时,四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一瞬之间,四辆特警车飞驰而至,将路口封堵得严严实实。
姜淮冷笑一声,将许城抓过来挟持,枪抵喉管,面对着四面八方的特警。
“姜淮,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手枪,放开人质!”
阿武抱头蹲着,急道:“淮哥,把枪放了吧!”
“许城。”姜淮在他身后,恶狠狠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狗日的。老子真想一枪打死你。”他手上使力,枪口撞得许城抬了头。
许城说:“你罪不至死,别一错再错。”
姜淮居然笑了一声:“你觉得,以老子的性格,肯去坐牢?”
许城心里一沉:“你别犯浑!”
“老子有你浑?”姜淮说,“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他语气随意,毫不紧张,像已决定了什么。
许城越来越慌,竭力道:“想想姜皙!姜淮你想想姜皙!你要出了什么事,她多伤心?你对她很重要你别干蠢事!”
姜淮晃神了两秒,问:“她退烧了吗?”
许城怔了一下,心如刀捅:“退了。”
姜淮叹息着笑:“我还想见她一面呢,没机会了。”
下一秒,他猛地将许城一推一踹。许城摔在地上,回头;就见姜淮抬臂,手枪瞄准了他。
许城惊愕,回头冲特警们狂喊:“别开枪!”
“砰!!!”
“砰砰!!!”
阿武惨叫:“淮哥!”
姜淮直直倒在地上,胸口三个洞,汩汩冒血。许城扑上去,死死摁住他胸口,但鲜血泉一般往外涌。
“许城,”姜淮死死盯着他,说了一句话。
许城吼:“你先别说话!等医生——!”
但……姜淮断气了,双眼涣散望着天。
许城脑子里嗡地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去一年,两人争执、甚至打斗过无数回,但许城从没想过姜淮会死。他也罪不至死。
一股巨大的恐慌从天而降。
完了……
他完了……
他该怎么跟姜皙交代?怎么交代?!
她不会原谅他了,绝对不会原谅他了。
特警蜂拥上来检查姜淮的尸体,逮捕阿武和其他人。许城满手鲜血瘫坐一旁,盯着几步外的姜淮,双目呆滞。
有警察上前来拍他的肩,让他去做笔录。许城如梦初醒,突然推开所有人,狂奔而去。
他一路发疯般奔跑,他等不了让李知渠兑现答应他的条件了。他要立刻!马上!带姜皙走,对她屏蔽掉关于江州、关于姜家的一切消息!从此再也不回来!
她说过无数次,想和他一起离开江州,远走高飞的。
现在就走!
不能让她知道他是线人!
现在就走!
许城以为这一刻已是此生恐慌的极致,可当他狂奔到船上——门开着,风扇还在转,人却不见了。
吊水的针头垂挂着,一滴一滴,地上一滩静默的药水渍。
许城的心狠狠下坠,他惊恐地喊着她的名字,将整艘船上下翻找,没有姜皙。
他脉搏都快停止;双手抱头,想让自己冷静,可没用了,不断下沉的心仿佛掉入无底的黑色深渊,无休无止地加速坠落,永远触不到底。
他心慌到反复干呕,不断打她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许城骑摩托狂飚至栖雁山,竟见姜家大院火光冲天——原来姜家一直负隅抵抗,导致逮捕行动极其艰难。
他沿小路冲去小西楼,西楼也淹没在火海中。
姜皙的画室像一个燃烧的玻璃球,无数画作在火焰中翻飞。
他不顾一切冲进去,骇然撞见阿文的尸体。她脖子、胸口、肚子上全是刀伤,浑身是血倒在画室地板上。
许城抓住她肩膀:“阿文!阿文!”
她身体还是温热的,人却没气了。
许城更惧,惊惶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噪音,起身就本能地往大火深处去寻。
他怕,他怕姜皙在里面:“姜皙!”
“姜皙!姜添!姜皙!姜添!”
但救火的消防员将他阻拦。他疯了,只想往火场里冲。李知渠赶来,几人死命将他拖走。
他嚎啕大哭,彻底崩溃。
消防员说,小西楼里没有人了。许城一直守在姜宅外头,僵硬如雕塑,双目笔直而血红,哪儿也不肯去。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姜成辉兄弟弹尽人绝,终于被捕。姜家抵抗之下,伤者无数。经辨认,没有姜皙和姜添。
许城听到这消息,一颗持续高速下坠仿佛遥遥无期的心,终于撞击摔碎在坑底,砸得稀巴烂。
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世界变成一个突然熄灭了灯的小房间,寂静无声,眼前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他一句话没说,直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后来,许城想,那天他要是没有离开船,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又或者,姜皙在姜家覆灭后,依然会得知他的欺骗,而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呢?
汽车驶离老城,经过新城区一条商业街,行人多了起来。
商店已关张, 拉着防盗网。店里灯火通明,假人模特站在光亮的橱窗里, 笑容可怖。
虽是冬夜,便利店、KTV、电影院、游乐场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 夜生活一派繁荣。
某会所大厅金碧辉煌, 门口站了几个抽烟谈事的中年男人, 迎宾的服务生都是俊男美女,在冷风中也身姿挺拔。
卢思源望见窗外繁华, 冷不丁冒出一句:“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扭头:“谁?”
“姜皙啊。”
“为什么?”
“我一开始小人之心, 以为姜家害他家破人亡,他想报复。结果他说,他最难的时候, 姜淮给了他工作机会。姜家罪有应得,但姜淮罪不至死, 姜皙也是无辜的;反正他也有钱了, 能帮就帮点。这心胸,要不说人家能成大事呢。当年被整成那副样子, 也能翻身。”
当年姜家垮台后, 邱斯承以极低价接手无人愿碰的辉色娱乐场所,迅速盘活,卖了个好价钱, 带着第一桶金去誉城发展。
他这人有奇缘,结识了誉城思乾货运江运公司老板于平伟的女儿,婚后迅速接管事务, 并坚定转型房地产。这些年,思乾突飞猛进,成为誉城头号大集团,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其名下的思域娱乐也在誉城服务产业占有重要地位。
他本人各种“杰出企业家”荣誉拿到手软;发迹后不忘回馈江东父老,如今是江州的大慈善家。各类捐款已达数亿。
“哦对,他这两天就在江州,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你俩也是奇怪,都在誉城,那么多年也不聚一聚。”
“忙。”许城敷衍地说。
卢思源没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转问:“你回来,去看肖老师没?”
许城“嗯”一声,抑住心头刺痛,说:“肖老师她……老了很多……”
五十多岁的人,已满头白发。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
当年,姜成辉接受审判,死刑,于次年春天执行。
但春天还没来,李知渠失踪了。在那个寒冬。几天后找到他的车,车上有他“出逃”的行李箱和“收受”的五十万现金。
至于人,至今没找到。
江州城一片哗然。有人怀疑他被栽赃,有人痛骂他也是坏种。有人惋惜认为他去避风头了,有人疑心他逃之夭夭。
只有肖文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隔三差五去警局问,李知渠的尸体有没有找到。一问就是九年。
江州人私下都说她疯了,哪有母亲连儿子尸体都没看到,就笃定地说人死了的?
卢思源直挠头:“我一看肖老师那眼神,就难受。可找不到,一点线索也没有。姜成辉死前,警方把吕奇、还有另外几个失踪的线人、记者、别的受害者都找到了。就李知渠死活找不着。”
许城心头又被扯了一遭。
李知渠失踪前小半年,许城和他处于绝交状态。
那年夏天,许城和李知渠狠狠吵了一架,他应该说了很过分、很伤人、很恶毒的话。他去誉城读书后,拉黑了李知渠的一切联系方式。
四个月后,李知渠生日那天,用肖文慧的手机给许城发过三条短信:
「想起两年前过生日,你来我家吃饭,送了我一个笔筒。我现在还在用。」
「小城,是哥没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小城,哥保证,一定给你找到姜皙。李知渠。」
许城看一眼就删了。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李知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一个月后,他失踪了。而夏天那场吵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九年多过去,许城已不太记得姜家倒后的那个夏天他是怎么过的,回忆像一大团迷雾。甚至和李知渠吵架的场景,他也只记得只言片语。一切都很模糊。好像那个夏天被抹掉了。
与姜皙在一起的那年时光,与她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太清晰了。
毕竟岁月蹉跎,人生忙碌,人怎可能还记得近十年前的时光?
他只是在早些年,机械地、麻木地、近乎执念地想去找杨杏、姜皙、李知渠的下落。
而一年一年,在一次次失败无果,而生活密密麻麻堆满繁重的工作琐事后,这些事也后退为背景板。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扎他一下。像一双很久不穿的鞋,脚一伸进去,才觉鞋底藏着一颗硌人的石子。
回到江州,便是这突然的一扎。
许城没再讲话。
后视镜里那片繁华的街区已缩成一个点。
第二天,许城去探视了那个“身残志坚”的姑娘。
对方叫姚雨,刚满十八,没读过几本书,心智幼稚简单得跟未成年差不多。是个许城见多了的典型失足女子案例。
聊天过程中,许城有些不在状态。
他不知道像姜皙那样的人,流落社会上,该怎么过活。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愿去想。以前他甚至翻找过各类匿名画手的作品,也无果。
从派出所出来,他跟卢思源打了个电话告别,启程返回誉城。
他一刻也不愿在江州多待。
冬季潮湿绵密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冰寒彻骨,叫人煎熬。
车停在渡轮上过江,许城下车去船栏边抽根烟,透透气。
彼时,天空低垂,江水浑浊。
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扯起他黑色的短发,寒气跟冰针似的往骨头里扎。
许城微低下头,用力抽下最后一口烟了,烟蒂摁进沙盘里,狠狠碾碎。青白的烟雾划过他冷峭的侧脸。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对方擦肩而过。
两人都顿了一下,朝对方扭头。
邱斯承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隔着薄薄的镜片,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和许城记忆里那个沉默优柔的男孩相去甚远。果然,成功是一个男人改头换面的良药。
“许城?”邱斯承当即微笑起来,朝许城伸手。
许城亦伸手,两个男人的手掌紧握了一下:“居然在这儿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