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他在校外公交站等车的油画。阳光很好,他拎着书包,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望着车来的方向。落款:“姜皙 2003年10月11日”。
他们自2003年5月第一次去游乐园后,再无往来;除了6月,许城在校门口遥遥见过她一面,就再没见过。直到2004年6月,她上了他的船。
他飞速翻动,画作并不多,只有五六张。但画中他的衣服厚了又薄,学校的树枯了又茂,最后一张日期是“2004年4月11日”。
一年后再重逢,她撒谎了。她一直喜欢他。默默地,从未忘记过。
许城脸色发白。
阿文阖上盒子:“许城,阿皙真的很喜欢你。她很单纯。认定一个人,一件事,就不会转变。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但阿皙并不需要你做这些。你是个好人,不适合、也不该再在姜家做事,不如让老板放你们走吧。”
许城缓了下,坐在软榻上,说:“老板不会同意。”
阿文垂下肩膀,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许城盯着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阿文咬紧牙,因害怕而发抖。可她原本就打算告诉许城这件事,终于开了口。
“你……知道阿皙和添添……为什么会被收养吗?”
阿文多年前无意偷听到,没敢和任何人讲。
姜太太生下姜淮后,后头几个孩子全部或流产或夭折。姜太太也得了癌症,命不久矣。
姜成辉夫妇去山上拜佛,碰上大师算命。那大师很灵,将夫妇俩的前尘往事一一算准,连两人哪儿有伤疤胎记都知道。姜成辉立刻求问如何给夫人延年益寿。大师却说,姜成辉问题更大,他不得善终,断子绝孙。如收养身体有残的苦命小女孩,视如已出,或可破解,亦可挡灾移祸。
姜成辉便去福利院搜罗,挑挑拣拣一番,那些面目残缺的、心智过低的,他实在不喜,最终挑了个长得漂亮的瘸腿小女孩。奈何那小女孩死活不肯离开弟弟,好在那弟弟也生得白净,便一起收养了。
姜成辉又带了这小女孩去见大师,看面相、摸骨。
大师摸着小女孩的泪痣,说这小孩选得极好。只要将这小孩圈养好,让她开心无忧,便能替他挡住灾祸。甚至说这小女孩未来带来的人能替姜家洗清罪孽。但谨记不可让小女孩离家,离家便祸来。只可招婿,不可出嫁。
这小女孩“很灵”。当年,医生说姜太太活不过三个月,自收养了姜皙姜添,姜太太便多活了两年。反而是在福利院里健健康康的姜皙,初入姜家那年,莫名其妙又是肺炎又是心肌炎,大病好几场。这不是挡灾了?
后来也是,每次姜皙生重病都会碰上姜家化险为夷。没有更巧的巧合了。姜成辉兄弟愈发深信不疑。无才无德卑劣之人,却坐拥财富,怎会不信?
包括去年,姜皙刚从家里逃走,方信平就摸到重要证据要来找麻烦,逼得姜成辉姜成光不得不花钱消灾找人毁了证据,还出手整死了他。
死的毕竟是警察,差点酿出大祸。原是镇宅的跑了。
姜家这几年想着转型,姜皙带回来的许城恰恰应了当年大师的说法:洗清罪孽。这不就是能洗白成功的意思?
“都说她是姜家小姐,江州人多少人背地里连着她一起骂。可姜家没有滋养过她。她要是在福利院长大,院里会给她配假肢,送她去上学。我去年看新闻,江州福利院有三个孤儿考上了大学。要不是姜成辉把她抢来,她这么聪明的孩子,这时候已经读大一了,不知过得多精彩。”
“许城,这家里除了淮哥,没有一个人真心对阿皙。连叶四都看不上她。但阿皙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敢跟她讲。”阿文哭起来,“我知道姜家那些事,你看不上,很烦。但你们不要总为这些吵架、离心,不值得。阿皙她不是想惹你,她是太内疚了,把你拖进这摊浑水里。”
“你知道吗?去年从船上被抓回来那些天,她特别想你,每天都想到哭。可她忍着不去找你,就是怕把你牵扯进来。要不是你给她发照片,她还会一直委屈地忍下去。”
阿文走了。
许城头痛欲裂地瘫倒在软榻上,半天起不来。他很痛,痛得浑身脱力,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身心,皆是一团乱麻,没有一处不折磨。
昨晚他和姜淮吵架说的那番话,有些是他的猜测,有些是他的愤怒,有些则是他故意施加给姜淮的情感要挟。
在姜家的这些日子,在那个游离在姜家大院的小小西偏楼里,他早看清了,整个大家族里唯一有那么一丝真心对待姜皙的,只有姜淮。
他早料到了是这样。
但亲耳听到,他彻骨的悲凉,为姜皙。
他心疼她,心痛到撕裂。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
他不知道真相揭开的那天,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而他该怎么面对她。
他快要疯了。甚至开始设想,到时有没有办法让姜皙不发现他的身份。
快疯的不止他一个。
姜皙开始睡不着觉,做恶梦;梦见许城或被人杀死,或深陷囹圄。如果那晚是在姜家,那她便怎么也不肯继续睡在家里,一定要回船上去。
有时,她噩梦醒来,会哀声说:“我不喜欢你待在姜家,做那些事。”
“为什么?”
“我觉得是不好的,不对的。”
“真的没有。”他尽全力安抚,抱着她轻轻摇晃,“我没有做不好的事。”
“许城,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要挣那么些钱做什么呢?我们带上添添,一起逃走好不好?”
“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他必须让她认清现实,必须,不能破坏计划。
她便颓然沉默了。
又有时,她会哭泣:“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陷进这里面,做你不喜欢做的事,对不对?”
“没有。姜皙,真的没有。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
可言语无用。
她陷入了深刻的内疚自责,认为他走到现在进退两难的这一步,都是她害的。许城很想尽力在她面前微笑,轻松,但负疚、紧张、压抑、心疼一股脑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来;而他的沉默、出神、阴郁、闷闷不乐、心不在焉落在她眼里,是姜家的黑暗,是他为她的牺牲,是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力逃脱;她愈发内疚、痛苦、茫然、也不再快乐;这于他,则是更深的自责痛苦,是对她有所隐瞒之后的加倍压抑和自我厌弃。
仿佛一个恶性循环。
唯一能让两人觉得轻松的时刻,便是回到船上的时光。天气慢慢热起来,许城工作结束得早,会开着船漫无目的地去江心。
姜皙会像以前一样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肩头。他们望着前方辽阔的水域,一句话也不说,看日落黄昏,看满天星辰。
在这种时候,许城的心会获得短暂的平静。如果可以,他想和她永远这样,漂泊水上,追着东方而去。
可一旦上岸,他就看不到未来,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口。
转眼六月下,眼看一年之期要到。许城跟李知渠讲,如果到七月还没完成,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李知渠思索之后,说好。
许城又说但如果完成了,他还是要那两样东西。
李知渠听了他说的,大吃一惊,问他要干什么。有件东西,他可以答应;另一件,得请示上级。
许城冷梆梆的,不给解释,说答应即可,不然行动中止。
在姜家这一年,他整个人气质变了一大截。李知渠有时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
最终李知渠得到上面回复:同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城日渐焦躁。
直到突然,天赐了良机。
六月底,姜成辉姜成光的父亲去逝,享年八十九岁,算喜丧。姜家子女为其大操大办表孝道——按江州老一辈习俗,家中置冰棺,停灵三日。
姜宅前所未有的忙碌,人声鼎沸,办了一个江州几十年来最盛大的葬礼。三教九流、达官显贵,江州及周边地区有头有脸的黑白道人物全部来了。
黄色、白色的花束、花圈从灵堂一路摆出门去,层层叠叠,绵延百米直至大门前;挽联随风飞舞,好不风光。
老人二子二女,加上姜淮这辈孙子孙媳外孙外孙女婿,几十口人,另有道上数不清的认亲的干儿孙们;除了姜添,全部披麻戴孝,跪于灵堂两侧,每有宾客来磕头,便齐磕回礼。
许城陪同姜皙,也在其中。
葬礼的前两天,许城没有机会。来祭奠的人太多,他没法长时间走开。但有利的是,姜家宅子里到处是人,几乎没了空房间。平日里守着北楼的保镖们捉襟见肘——北楼也容纳了大量客人。姜家娱乐场所的服务生都调来帮忙了。
姜家势力大,人际关系密集复杂。除了不便久留的,全都留下给亡灵守夜,等着第四日清晨出殡。
人多了,无事可做。房间里、各厅里临时拉来不知多少张麻将桌,抽烟、吃喝、日夜打牌。整座宅子白日锣乐喧天,黑夜灯火通明。人脉即财气,足以可见姜家在江州何其实力雄厚,树大根深。
姜皙很沉默,她本就不喜欢人多喧乱的场合,叫她紧张焦虑。所谓丧葬之礼,不过是活人显摆的招牌、结交的场所,荒诞滑稽。
她连着起起跪跪两天,身体渐渐吃不消。如今梅雨季节,一到夜里,风大雨也急,将白天的繁华花圈打得湿漉狼狈。第一日守夜,灵堂上狂风四起,凉热交加,姜皙次日上午便有些体热。
许城想让她休息,但姜成辉觉得没有大碍,可以坚持。许城时刻密切关注她情况。当天守夜,又是大降暴雨,骤热骤冷,冰火两重。
姜皙嘴唇干枯,脸颊潮红,开始晕眩,许城怕她撑不下去,跟姜淮说她发烧严重,不由分说将人抱回了小西楼。
偌大楼中,除了待在自己房间的姜添,一个人影都没有。
许城给姜皙找好药,兑了温水,喂她服下。
姜皙虚弱地问:“你等下要走了吗?我有点怕。”
窗外下着暴雨,电闪雷鸣。
他掀被上床,搂她入怀:“不走。我一直在这儿,陪你睡觉。”
她便安稳入睡了。
待到她呼吸平稳下去,许城轻缓下床,换上一身黑衬衫,背上黑包,套上薄雨衣,下楼潜入雨幕中。他进入宅子,沿着院墙下茂密的灌木丛一路潜至北楼。此刻,楼里绝大数房间都亮着灯,许城身手敏捷,轻而快地沿着排水管和空调板挡雨板往上爬。
经过三楼某扇窗旁,窗户忽然被拉开。他惊得立刻贴于墙壁上,不敢动弹。窗户里传来甩牌的狂喜:“诈!同花顺!哈哈哈。”
“哎呀,把窗户关上,风那么大,雨都飘进来了!”
窗子很快关上。
许城在风雨中抹了把脸,继续往上。他用事先准备的刀片顺利撬开四楼窗户,翻身进去。他方向感好,行动极其迅速,关窗、脱雨衣、换上软鞋,边开包准备各种工具,边快步往书架走。
他到书架处蹲下,在倒数第二排摸到暗格,取下木板,露出嵌在墙里的保险柜。他将小手电拧开,叼在嘴里,拿他最终留下的四把钥匙,很快就试开了保险柜。
里面是厚厚几摞许城从未见过的账本,和几十张五颜六色的银行卡。
他立刻拿出一本粗略翻看,辉色进货对账单。
这单子许城没见过,头几秒没明白上面的数字对应着什么,很快才发现对应着人,会所每一年的新人、旧人、各自的营业额。而另外一本地下赌场的流水单更是骇人,无数个家庭的悲剧化作几张纸上流水。
他匆忙又翻开一本,非大陆地区的银行账号交易记录映入眼帘,巨额的资金叫人麻木。
许城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翻开又一本黑色账本,记录着姜家转出的金额,及收款名录。有些名字,许城在江州新闻上听过。这些东西,大到无论是他、还是李知渠都可能承受不了。
那股巨大的高山压顶的恐惧感再度来袭,他手剧烈发抖时,窗外一个电闪,照得屋内一瞬蓝白。许城打了个抖,疑似听到开窗声、脚步声。
他立刻将东西复原,关上保险箱,躲去沙发后趴下。
十秒后,屋内灯开。姜成辉和姜成光进来了。
“你怎么突然想看这个?”姜成辉先开的口。
“到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得找他们帮帮忙。光吃饱了,哪能不吐点?”
姜成辉走到书架下,打开保险柜,从最底下抽出两本黑色账本:“都要?”
“不用。这些年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早年的给我看看,心里有个数。”
姜成光拿走一本,姜成辉将剩下的一本重新塞回去。
“爸后天出殡,明晚让那几个道士好好作作法。”两兄弟议论着,出去了。
灯关,房间重新陷入黑暗。许城趴在原地,半天不敢动,怕两人折返。他不知姜成光要拿那本账本看多久,是否会中途还回来。
手机屏幕亮了下,李知渠说他到了。
许城立刻从沙发后爬出来,重新开了保险柜,将所有东西一股脑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迅速关了保险箱,合上木板,关了手电,跑到窗口,套上雨衣,关紧窗户,飞檐走壁般沿着管道和挡雨板速降下去。
整座宅子到处都是人声、风声、雨声,许城在夜幕雨幕掩映下,很快溜出,从小西楼画室外丛林里窜出,沿小路到山中,很快碰上等在那儿的李知渠。
许城将包一股脑推进李知渠怀里,不知是喘气还是颤抖,说:“都在里面。”
“全部?”
“比你、比我、比方叔想的还要多。”许城的头发全被雨水淋湿了,一张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眼睛亮得吓人,“知渠哥,你撬得动吗?”
李知渠紧抓着那黑色的包,猛地点了头:“放心,我上级是坚决要扫掉这块的。我也一定尽力!”
又是一道闪电,许城的脸色煞白,嘴唇克制着打抖:“那你们行动要快了。”他简短讲了刚发生的情况,说,“葬礼人多,姜成光应该没太多功夫看账本,但也说不准。他随时会发现。他们有一堆护照,你们要是行动迟了,人就全跑了。”
“我知道。肯定尽快。”
许城点点头,转身就走;李知渠惊得一把薅住他手臂:“你干嘛?去哪儿?”
许城眼神直愣:“回去。”
“这时候你还回去干什么?!太危险了。你马上跟我走!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你待着直到案子结束。”
“我还有点事。”许城眼神躲闪,掰他的手,“我处理完就走。”
李知渠一下猜出来了:“姜皙吗?她不会有事的。但你回去太危险了,你跟我走。”
许城固执掰他手。
“许城你冷静,你听我的——”
许城不听,也明显不在冷静状态,用力挣扎;李知渠死命拖他,许城急了,一脚将他踹开。
李知渠跌在一株灌木上,撞得雨水啪啪打落。他低吼:“你疯了许城!你不要命了!她真的不会有事!但你回去随时会没命!”
大雨哗哗,许城额前的黑发在滴水,他眼中癫狂,表情却冷静,一字一句:“我说了,我还有事。”
李知渠哪肯放他回去,扑上去一个擒拿要抓他,但许城敏捷侧身躲过,转身就滑下山坡,瞬间消失在雨夜丛林里。
许城赶回小西楼时,整栋楼静静悄悄。远处姜宅里的人声像掩映在雨幕后,漂浮成一团。
他赶回卧室,见姜皙睡在原处,他狂乱跳动的心顿时落下半截——她还在,沉睡在柔软的薄被里。
他突然很想去亲亲她的脸颊,他知道她的脸总是香香软软的。
但身上全是雨水。只得先去浴室将自己清洗,衣服迅速洗了吹干,整个过程心脏始终疯狂跳动,像要爆炸。
他收拾好一切,打开门,却见姜皙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他心中一惊,掩饰住慌乱了,走过去,问:“怎么醒了?好些了吗?”
他伸手摸她的脸,还是很烫。
她意识不清,软趴趴地靠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你刚才去哪儿了?你不是说不走的吗?”
“我……”他不敢撒太容易被拆穿的谎,“去外面抽了根烟。对不起。不该抽烟的。”
她咕哝:“可我感觉你去了好久……”
他心都快跳出来:“没多久。睡吧。”
他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眼睛。这一夜没再离开。但这夜,许城心惊胆战,担心东窗事发,几乎无法入眠,直到破晓时才勉强睡了会儿。
家中办丧事,客人太多,阿文也顾不上这里,早餐都没人来叫。上午,阿文忙中抽闲来了趟,说姜淮问姜皙病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