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旸旸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一家三口是在落石下的一处墙角被沈岸发现的。她的母亲趴在她身上,身子弓起,让旸旸有了一个躲藏空间,只是堪堪擦破了皮。她的肩膀却被一根木刺穿过,失血过多而亡。父亲挡在娘俩身前,双臂和右腿被砸断。他一直咬着牙撑着最后一口气,直到看见沈岸他们的到来,才合上了双眼,生机尽失。
“我们是做了坏事吗?”
小女孩一只手抓着沈岸的衣角,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颗乌梅糖。
“是不是旸旸昨天偷偷多吃了颗糖,老天爷爷认为旸旸是坏孩子、讨厌旸旸了?”
“爹爹还能抱着我转圈圈吗?”
“娘亲还能亲亲我吗?”
沈岸无法回答。
他无法挽回旸旸爹娘的生命,也无法让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接受父母不在的事实。
小姑娘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就松开了沈岸的衣角,哒哒哒地朝一边跑去,胳膊上刚刚包扎好的白色纱布格外显眼。沈岸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却看到旸旸朝着几个大婶哭。婶子们也紧赶几步,上前抱着旸旸,轻轻拍着旸旸的背哄她,一看就是平常交往较近的邻居们。
沈岸见状,竟然松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余光却扫见地上的一点闪光。
是一颗乌梅糖。
旸旸之前手里抓着它,很可能是跑的时候掉了。沈岸把糖拾起来,又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口味不同的糖,和那颗乌梅糖混在一起握在手心,朝旸旸离开的方向追去。
沈岸追到一个巷子里,远远就看见了那群大婶。一位年纪较大的婶子拉着旸旸的手,头上是用玉树枝打磨的发饰。
“旸旸这孩子也是可怜,身体本来就不好,爹娘还……”沈岸走近她们,却在转角出听见了她们之间的谈话。鬼使神差般,他放轻了脚步,跟在她们后面慢慢走着。
“谁说不是。”是那位头戴玉树枝的婶子,“前些日子那些修士不是举办了什么比赛吗,听说出了岔子,保不准就引来了老天的惩罚。”
“这神仙打架,哪管的上咱们凡人的死活,你瞅瞅,这天翻地覆的,死了多少人,造孽哦……”另一位婶子踢开脚下碎石,把旸旸往后带了带。
“这玄春门全是治病的,我看他们怎么才能救回来鬼门关的那群冤死鬼。”
“都说医修没有仇人。就说上次,不知道玄春的哪个人惹上了仇家,那天杀的在哪里打不好,非在这一块,把我家屋顶都打漏了。大冬天的往里面呼呼吹风,一下雨又哗哗漏水。”
“就是就是……”
沈岸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之前在玄春门中,和姐姐的一番对话。
当时南区出现了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恶疾。他站在被白布盖着的的尸体前,施针的布包还没合上。
“姐,我没能医好他。”
“……咱们每天都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帮伤者求生是我们的责任,但总有医不好的,别想太多。”
“人的生或死,终究是要顺其自然。”
“但是姐,如果我能再厉害一些,针法利落一些,来的及时一些……”
“沈岸!”沈淼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玄春门规第一条说的是什么?”
“凡做医师,宜先虚怀。”
“灵知空洞,本无一物。”
沈淼拨了一下腰间常系的玉葫芦:“我们是踏入修仙一道的医者,不是济世万民的圣人,我们无法周全所有的伤患。”
“还记得药典的首页讲的什么吗?”
“……学会遗忘。”
“凡是入医修一脉,谁没有济世之大愿,但我们在现实面前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而行。”
“你要学会忘记,别太钻牛角尖了。”
“可是……姐。”
他不说话了。
玄春一百二十三条门规他记得清清楚楚,药典十三章用的明明白白。
只是有些事,终究无法同纸上冷冰冰记载的那样一致,只教人万分惶恐。
怎么会忘掉呢?
父亲死前只见了他们姐弟两个:“岸儿,你和姐姐要相互扶持,谨记行医要向善,坚定道心,玄春门一定会在你们手里走的更远。”
怎么能忘掉呢?
“大夫、仙人、神仙!救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那个得了早衰的病症的小孩。他很爱笑,但是甚至咽不下去药丸,只能把药丸做成药液给他服用。
他的娘亲每次都把药液贴身塞衣服里面,然后对着小孩笑,好像药是冷是热都没事,都会在怀里变成最好的温度,发挥最好的效果。
说不定马上孩子就能好了。
他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来着?
好像心里盛满了酸涩的梅子,又酸又硌人,只能落荒而逃。
那爱笑的小孩也终是在一个春日故去了。
怎么敢忘掉呢?
“沈岸小弟,能替我给阿嬷买一匹织云锦吗?”
“啪嗒——”
“啪嗒——”
天灾过后,突然就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沈岸淋得浑身湿透,却好像丝毫不觉。他没有打伞,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倦了,就随便找了个角落蹲下,靠着不知从哪里掉到巷角的石块,意识有些昏沉。
亲友在失去病人后,大多痛苦万分,要他人安慰好久也不一定能走出这段阴影。
医师也会。
只是,没有人会去安慰医师。
一个医修注定会经历死亡,那些日夜的悲伤、无助、自责、遗憾,好像都会随着时间悄然流逝。直到突然有一天想起,才明白自己什么都记得。
医者不自医。
不外如是。
雨好像变小了,天也有变亮的趋势。沈岸在小角落里坐了一夜,起身时右腿一麻,又控制不住地坐了回去。
这个时候他却想着:幸亏余镜台他们没在这里,否则他可要被笑话死。
还可能成为某位笔者纸上的角色原型。
“哥哥,哭哭,羞羞。”
是旸旸。
沈岸这位从小锦衣玉食,也是整个玄春门团宠的贵公子,此时,脸上残留着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的水痕,像极了耳朵与尾巴都湿透的落魄长毛猫猫。
旸旸双臂张开,很贴心地背过身去。
“没事,哥哥擦擦,旸旸就当没有看到。”
“……”沈岸想说些什么,但是一阵酸涩堵在了喉咙,莫名叫人发不出声。
“哎呦,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是昨天那位戴玉树枝的大婶。她看起来不认识沈岸,却知道他身上是玄春门的弟子服。
“怎么小年轻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风寒进了脑袋,就算吃药了都难受。”大婶变戏法似的揪出一块大毛巾,手法娴熟地给沈大公子擦头发。
旸旸转过身,还拿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旸旸什么都没看到哦,旸旸是来谢谢哥哥的。”
“……对不起。”反而是沈岸先出声,“没能救下你的爹娘,是我的错。”
“诶?”旸旸有些不解。
“旸旸之前养了一只小狗狗,但是它生病了,旸旸做了很多努力都没能留住它,是旸旸的错吗?”
“不……这跟我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旸旸张开手,从手缝中瞧着沈岸。
“旸旸很想留住小狗狗,尽心尽力照顾它,但还是没能留住它。”
“但是旸旸不后悔,爹爹告诉过我,只要不负初心,一切都会有最好的轨迹。旸旸不知道未来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旸旸一直在努力救小狗狗,小狗狗会化作天上的云朵看着我。”
“爹爹和娘亲也会和小狗狗一起,每天都会看着我的!”
不负初心。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利剑般“砰”地打开了沈岸昏昏沉沉的思绪。自己竟然被这么简单的事情困扰,或许真的是当局者迷。
原本打在地上的雨好像小了不少,就算不撑伞也感觉无碍。牛毛般的细雨划过雨后清新的空气,清风拂面,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觉。
“那个……婶子。”
“咋了?”大婶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见已经擦的差不多,便也收回了手。
“你家的屋顶……还要修一下吗?”
“屋顶?”
大婶笑了笑:“不用了,之前有个戴葫芦的小女娃路过,给我修好了,还给我加了层瓦哩。”
沈岸明明是一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这时候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反而昨天很乖巧的小女孩叫了一声。
“哥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旸旸请你看旸旸。”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满天乌云也悄然散去,露出一点金色,像是蜜糖一般。
旸,有光明、吉祥之意。
谓之——
拨云睹日,雨过天晴。
第33章 探极海
过了几天, 南区的情况基本稳定。由于不知幕后黑手是否还能发动第二次地动,九大宗门在商议后决定,由滞留在玄机阁的各宗弟子为先锋, 去极海除去鄢气和幕后黑手。
现在滞留在玄机阁的各位弟子都进入了准备状态,沈岸与枕苏玉碟通话后,也准备驾着传送方舟赶往玄机阁。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姐、姐!你做什么?”沈岸被迫坐在床上, 双手被外包软布的铁环锁住, 被沈淼强硬地锁在了他的房间里。用来通讯的传音玉碟被没收, 房间四周的窗帘全被拉死, 只有用来装饰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
“岸儿。”沈淼站在黑暗里,光打在她的身上,半暗半明。
那一刻, 沈岸脑子里不是疑问, 而是余镜台在磕枕苏和凌清秋话本里写过的,被他成为“囚禁普雷”的情节。
沈岸:出去就把书店里余镜台的大作烧掉。
余镜台,真·恐怖如斯。
沈淼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极海之行未知太多,那幕后之人连地龙翻身都能催动, 不知还有多少手段。”
“姐,我不怕他有何手段, 你快放开我, 我要赶不上了!”沈岸奋力挣扎, 但那手铐牢固至极, 他根本挣脱不开。
“我怕!”沈淼厉喝, “沈岸, 你也知晓我并非你亲生姐姐, 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脉, 父亲死前把你托付给我, 我不能让你去涉险,即使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沈岸深呼吸,试图给他姐讲讲道理:“姐,夺舍之术诡异,那幕后人既然发动这种威势,恐怕是还没能完全夺取凌清秋身体,他既然说鲲鹏台弟子除外,那……”
“那就是让你们送死的阳谋。”
沈淼语气平静,却有一种压抑着波涛汹涌的起伏:“凌清秋的特殊之处我略知一二,幕后那人想要侵蚀夺舍身躯简单,驱逐吞噬灵智不易。这次让你们去极海,怕是存了抹杀亲友,断人执念的想法,更是有打着灭绝修真年青一代青年才俊的谋算。”
“别人怎么乱来我管不到,他们别的宗门愿意牺牲成就大义就让他们自己去成就。说我自私自利也好,无情无义也罢,你这几日就别想迈出这扇门。”
“要是我想出恭呢?”
沈岸嘴一瓢,说出句让他后悔的话。
“憋着。”
“逗你玩的。”沈淼露出了恶魔一般的笑容,“这锁链可以调节长度,正好够你绕过后屋去茅厕解决。况且你金丹早已辟谷,我也不亏待你,三餐吃喝都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
“等弟子们启了程,我自会放开你。”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甩袖出门,徒留沈岸一人在床上欲哭无泪。
玄机阁内,各宗年轻弟子们都在养精蓄锐,为七日后的探索做准备。他们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少不了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甚至已经分好了组别,短时间内实现了快速磨合。
“苏苏,沈岸他……现在还没回来。”黎萤刚刚挂了瑶寨长老的玉碟,双手熟练地转着匕首,手腕上的银铃琅琅作响。
“……许是路上耽搁了,不急,我们还有七天才走。”枕苏坐在凳子上,擦拭月白的动作稍停,桌上是已经收拾好了的芥子袋。
黎萤碎碎念了几声,自顾自地出去找宓观鱼她们,没有看见枕苏藏在袖中的传音玉碟。
从玉碟上使用的痕迹看,不难看出使用的频率只高。想到一直“查无此人”的沈岸,枕苏收剑入鞘,与藏在手上玉镯的天道代行者沟通。
“他如此大费周折,想把我们引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他以半个天命之子之魂夺得凤凰神木之身,若是不出差错,他几乎就是能让天道顺从他的天命之子。但那凤凰木生了灵智,且本心清澈坚韧,多半是在和他争抢身体的控制权。他在芥子秘境中受了沧澜剑尊那一剑,神魂大伤,存在的时间必定不长了。】
【要让凤凰木的心智消减,最快的办法就是斩断与他有关的所有羁绊。】
【但他既然还能发动地动,那就说明他的状态比我预料的要好很多。】
【枕苏,我再确定一次。这次天道无法站在任何一边,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枕苏还未回答,面前空间却突然扭曲,骤然出现一道虚影。
是孟独晴。
他还是老样子,雪发随意的散在身后。
“师父,你怎么来了?”修仙大能可以分出部分元神出窍,相当于自己的分身。地动刚刚结束,孟独晴坐镇玄清派,理应十分繁忙,不知为何忙里抽空派分身前来。
孟独晴模样的虚影脸上没什么表情,蝶翼一般的纤长睫毛垂下,透出些极少展现的、剑道巅峰的威严。他是个自在性子,很少有这般冷峻的神色,枕苏更熟悉的是他那平日一直含着笑的眼瞳,和仿佛碎光遍布的温柔。
“出来吧,天道代行者,我知道你在。”
师父的话把枕苏下了一跳。虽然隐隐觉得孟独晴也知晓天道代行者的存在,但真正发现时还是有些惊讶。
【没礼貌的家伙。】
天道代行者的身影从玉镯中飘出,稳稳浮在上空,视线与孟独晴元神的视线平齐。和在枕苏脑海中交流时的细声细语不同,她的话与其说是以声音为载体,不如说是一种波动的信号,你听不到她的音色,却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十分呆板且官方。
“你准备怎么让她解决这件事。”
【天机不可泄。】
“不可泄?”孟独晴怒极反笑,“她还是个孩子,担不得这份殊荣,可否由我去镇压那邪人。”这虽然是疑问的句子,语气却格外的强硬,像是诞生在无边雪原上最冷冽的风。
他看起来是是温柔的、沉静的,但温和的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寂静深渊。
他好像已经沉寂了太久太久,久到人们只记得他是剑道一脉的魁首,久到人们忘记了他剑下曾经堆积过的尸骸血骨,忘记了他是个实打实的杀神。
人们好像忘记了,这个与其他老怪物相比,这位略显年轻的沧澜剑尊,在百年前剿灭邪道的满天血海里,创造了自己的剑法。
法名朗月,神清气朗,月照神州。
天道代行者可不怕他:【在十万余次的天衍推算下,这是最有效、最彻底的方式,就看命格相近的两人,到底谁能够把对方抹杀。】
【作为曾经迈入世界之初的人类,我承认你的强大历来少有,也有担下此事的能力。但我需要的不是特别强大的人,而是特别的人。】
【你自己也明白吧,“镇压”和“抹杀”的区别。】
【寻常修士杀掉天命之子,就是抹掉此世气运,会断送此界修真一道,是千古罪人。若是你以日后自由为筹码镇压他,不仅永远不能离开镇压之地,还可能会在未来遭到反扑。】
【斩草除根,是天衍推算中,最好的解决之法。】
师父曾经到过世界之初?
枕苏知晓孟独晴的强大,却不曾想他可以人类之身触碰天道。孟独晴没有再看天道代行者,转而询问枕苏。
“小苏,我想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想去极海,去这可能一去不复返的极海吗?”
在孟独晴眼睛里,枕苏看到了担忧,关心,焦急……和隐隐的自责。
沈岸为什么会被沈淼扣住不放,她好像懂了一些,但是师父啊……
“我不是温室里的小花小草。我曾独自杀入兽潮取得秘宝,曾在玄清最高的山峰上修行最锋利的剑招,我看过晨起展翅和傍晚归巢的鸟,也见过云卷云舒与暴雪连连的天,我撑过了经脉爆裂的万分苦痛,也熬过了无数个修行打坐的枯燥日夜。”
“我是剑修枕苏。”
“我是玄清宗主之女,沧澜剑尊之徒,是我“心”的执行者。在我入道之时,您曾经告诉过我,心无随境变,意自与天通。修士要锤炼的不止是身体,增长的也不止是境界,更重要的是,要在无时无刻的枯燥和令人垂涎的诱惑中,坚定自己的意志,保持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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