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青年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在此时来,在来人走到房中中央位置后,停下笔,抬眼笑道:“您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相公,张凡。
而身为一国之相,张凡竟在此时,抬手向屋中的青年行了拱手礼。
“陛下。”
青年摇摇头,笑叹:“您总说我不愿见您,可我哪是不愿见您,分明是不敢见您。”
徐卿安看向屋中之人:“陛下现在正在太极宫里读书呢,张公莫要唤错了。”
张凡自觉失言,但有些东西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他苦苦地怅然一笑:“那该如何称呼您?不若唤主公可好?”
徐卿安又是一笑,凝眸望向他:“张公,我现在是您的学生,官职也在您之下,您何必如此?”
他垂眸,神色稍敛:“既然咱们的太后娘娘给我封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官,张公若不介意,唤我一声徐御史便好。”
张凡轻叹,终是有些不甘心地轻声说了句:“徐御史。”
“好。”徐卿安唇角高扬,笑意竟更甚,“下官有幸。”
寒暄之后,便是要着手眼下之事。
张凡走进几步,问道:“今日您入宫见太后,怎么样?她可说了什么?”
“她说……我事情办得不错。”说着,徐卿安脸上不禁又溢出一抹笑,想起他在殿下望着她的场景,似回忆如蜜。
然而只飘飘一瞬,下一句他就话风急转,无情地说道:“不过她或许还不知道,那案件名单中还有她上官家的人。”
张凡担忧道:“这样的话,等最后刑部复核完,将文书呈上去时她看见名单后会不会反悔?”
“案子都定下来了哪能她说不就不?”徐卿安笔尖沾上墨,重新开始书写,“况且这案子里遭殃最多的还是苏党,她应该不至于为了那一两个人因小失大吧?”
“还有,她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就算不顾及其他的,名声总要保住吧,证据确凿的案子她要反悔,岂不毁了她的贤名?”
当世贤后,正位内朝,盛德天下。
徐卿安不由得嗤了声。
张凡道:“我只是担心您这样做了,她以后会对您不利。”
徐卿安哂笑道:“张公就把心放下吧。”
“上官氏的人被卷入这桩案子里虽说是我特意为之,但那两人到底明面上和上官氏相交不多,我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哪里会了解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过就是一时撞上了,才把他们一起查了出来而已。”
“再者说了,也是她让我从严秉公办理,我既照着她的意思来,她凭什么怪我?”
虽有些耍浑,但话却说得在理,张凡便松口气:“您有打算便好。”又道,“眼下看来,太后终于坐不住,要对苏相下手了。”
徐卿安笔下动作行云流水,语气不阴不阳:“分赃不均呐。”
“此事之后,她安排我去协助礼部筹备上元节登舟祈福的事宜,若我没记错的话,长安已经许久没有办过大型的临水祭祀活动了吧。”
准确来说,是从熙宁七年三月初三起就没举办过了。
徐卿安记得这天日子。
张凡点头:“据说这次祈福也是太后和苏相商量了许久才定下的,只是不知地点在哪儿?”
“曲江?”
“昆明池。”
徐卿安随即冷声:“他们怎么敢去曲江呢?”
也不知午夜梦回之际,去到曲江时,他们心底可曾有过一丝不安?
应当没有吧,他们这样的人,哪会在意他们权力攀登路上死在他们手中的冤魂。
“这件事情不会简单。”徐卿安说道,“她才让我为她办了这种拿苏党开刀的事,不会就这样放我去做闲差。”
他气息忽颤一瞬,咬牙道:“她一定会,将我,利用到极致!”
按理说,上元祈福一事应属祭祀这一项事宜,自然也就归礼部管,然而这段时间礼部的人手确实是不太够。
一是之前有桩案子牵扯到了礼部的官员,一时间礼部就空出了几个位置,其实这样也还好,不至于就说缺人手。
然而就在这桩案子之前,礼部侍郎苏尚,持节去了大晋属国西燕出使,那时便带出去一波人,而上元祈福又是岁时重典,一切相关事宜马虎不得,礼部那边人手自然就不够了。
监察御史官阶虽低但权力却大,素有“小宰相”之称,徐卿安去了礼部,更多的其实也行的是监察之权,所以许多时候礼部的人也要敬他三分。
徐卿安是太后直接派去的,自然就需时常向太后汇报典仪的筹备进程。
上官栩听完徐卿安汇报出来的章程,没说什么话,方只问了一句:“我与陛下会在游船上待多久?”
徐卿安如实道:“算上巡游,约莫半个时辰。”
“巡游就免了罢。”上官栩头也不抬地说道,“上元天寒,陛下还小吹不得风,祈福之后就安排下船罢。”
察觉到殿下的人沉默了一瞬,上官栩抬眼迟疑道:“怎么了?是觉得我这样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徐卿安立马拾回笑拱手道:“殿下考虑着陛下自是更为妥帖,臣这就去礼部转达殿下的意思。”
上官栩“嗯”了一声。
青禾这时从殿外回来,俯身到上官栩耳侧说了句:“娘娘,大郎君来了。”
上官栩的长兄上官栎。
上官栩便向殿中的人道:“行了,你便去忙自己的吧。”
徐卿安领命:“臣告退
转身离去时,殿外的人刚好进来,两人靠近,徐卿安拱手浅浅行了个礼,来人也随和地回了礼,随即又分开。
“娘娘。”
“阿兄。”
擦肩而过不久,身后就传来上官栎见礼和上官栩走下尊位相迎的声音。
她走到了殿中位置。
徐卿安脚步忽地一顿,身侧的拳头莫名攥紧,眸色变沉,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这边,上官栩邀着上官栎到殿侧的位置上并坐,又似嗔怪道:“阿兄总这样,一口一个娘娘地叫我。”
上官栎温声劝:“刚才有外臣在。”
宫女端了宫中的茶点上来,摆在了二人中间的桌案上。
茶是时下最好的蒙顶甘露,糕点也是上官栩特意嘱咐过的,上官栎偏爱的那几种。
宫女将东西放好后,上官栩先抬眼瞧了青禾一眼,青禾便了然地遣了殿中的众人下去。
上官栩这才道:“我知道阿兄在忧心什么,可是你想得太远了,且不说依你现在的官位达不到外戚专政的程度,就是如今我这个垂帘的太后也做不了一拍板的决定啊。”
“所以这就是你向苏相下手的原因?”上官栎蓦地问道。
如今朝堂上大致分为三派,除去人数较少且较为中立的散派外,就是以苏望,也就是苏相为首的苏党,以及以上官栩为首的上官一党。
后面两党党首,一个是庄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一个则是有着皇帝母后名号的垂帘太后,如此身份,自会相斥相争。
然而其实苏家和上官家也算是世交。
除却上官栎娶了苏望的长女为妻外,苏家前任家主苏瑜与上官栩的阿爹上官适还同为庄帝的伴读,三人少时一起成长,早年还谱写过一段君臣佳话。
只是可惜苏瑜早逝,苏家的担子便由他的三弟苏望挑了起来,而后面庄帝崩逝,上官适做了两年托孤大臣之后也跟着病逝,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苏瑜和上官适都是英才,仁民爱物,流化四海,所以如今的苏党和上官党在德行底蕴上不相上下,只是到底苏望更为老成,早早入仕占了许多先机,便让如今的苏党在势力上压了上官栩一头。
然而上官栩现在要动他不只是想要他的权,权力只是他们之间最小的一个争端。
上官栩抿了一口茶,说道:“考虑到阿兄身份不便,所以这件事情没有提前与阿兄说,阿兄今日来找我就是想与我说这事么?”
到底家中有个苏家的嫂子,有些事情总得顾及些。
上官栎轻声:“我只是担心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着急了,我怕他到时反应过来对你下手。”
“事情又不是我做的,他对我下什么手?”上官栩话语轻松却又有底气道,“再说了,那案子里不也有两个是上官氏的人么。”
徐卿安去了礼部,将上官栩的话传达了下去。
负责此次上元祈福的官员道:“不巡游?可是这样的活动,百姓齐聚,就是想一睹天家容颜啊。”
徐卿安乜眼过去,冷冷道:“太后娘娘只说了不巡游,又没说祈福的时候船一定要停在岸边。”
立政殿内,上官兄妹说完话,先后起身,上官栩本想相送一段,然而上官栎却直接转身作别,她心知他的顾虑,也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
人走之后,青禾过来道:“大郎君还是同往常一样支持娘娘的选择,只是难免担心娘娘受到伤害罢了。不过奴婢也想问,娘娘接连给那位徐御史布差,他真的值得娘娘重用么?之前那桩案子他不还牵扯了进了大郎君手底下的人么?”
上官栩勾了勾唇,不以为意道:“算不上阿兄手下的人,不过前些年受过阿爹的点拨,后来便每逢年节多有问候罢了,其实来往得并不多。这案子揭露前,阿兄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这几年竟走了歪路,所以他觉得现下这样也好,也算清理了门户。”
“而同时,在外人看来,就像你想的那样,这案子和我们上官氏也有关,那我就应该不至于对自己人下手吧。”
青禾点头:“如此,苏相也没理由把这件事情怪到娘娘头上来,看来,那位徐御史还歪打正着了。”
“歪打正着?”上官栩端起杯,品了一口还未凉透的茶水,说回刚才青禾的问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想过要重用他,只是现下有些事情、有些罪需要有人帮我去做、去受,而如今又恰好有那么一个人乐在其中,我自然就却之不恭了。”
铨选出结果当夜,徐卿安曾被人带走,于一僻静处见了一个人。
“太后娘娘。”
上官栩提前到了房中等候,待到徐卿安来行礼时,她才转过身,屋内明明灭灭的烛火将她羃下的面容勾勒出来,婉约如雪莲,同时又带点冷。
上官栩听见眼前人微惊的声音之后轻笑一声:“徐卿很意外?可这难道不正是你所想的吗?”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杏园宴上,旁人作诗都以山河牡丹为题,偏你要选什么蝴蝶,还说蝴蝶于你,一枕香迷,能缓诸多往事苦情。”
“一枕香迷,蝶栩向西园,余情更苦[1]。你用了《玉京秋》里的这句词,却只说前后不说中间,意欲何为?”
“是因为其中有我的名字吧?”上官栩虽问却自答,幂离下的眼神愈发凌厉,“你不说并非是想避讳,而是想让我注意到你跳过了这一句,后来你又作什么‘愿随蝶影同风起,不负青云携梦来’。”
“怎么,徐卿是自认自己有凌云之才,青云之志,要借吾之风,扶摇直上?”
徐卿安默了片刻,在自己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破的情况下并不否认,反是从容地笑了笑,拱手躬身道:“烦劳娘娘记挂,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了。”
说着,他似难为地笑一声:“不过也不怕娘娘笑话,臣不敢自恃有才,臣在杏园宴上作那样的诗其实也不过是想贪求娘娘的几分关注罢了。”
“如今看来你成功了。”
“是。”
风吹过烛火,上官栩抬了抬下巴,眼底并未因此染上暖意,更没有因为他的坦诚而欢喜:“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而徐卿安抬眼,星目含情,直视幂离后的冷眸:“臣在杏园宴上曾说过,臣想为陛下和娘娘尽心。”
“又在练字?”
“对啊,每次进了宫回来都要练一会儿。”
“许是静心吧……”
房门外的议论声传入房中,徐卿安从往事中回过神,又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文字——
蝶栩向西园。
竟写了满纸。
他闭目调息一瞬,手一捏,将整张纸都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天寒地冻,莫在外吹凉了身子,屋内生了碳炉,快进来吧。”边说他边用镇尺重新压好一张宣纸。
门外进来两人,除了张凡还有一个年轻人。
这次几人都没有再废话,年轻人率先说:“都安排好了。”
徐卿安问:“陛下呢?”
“到时会安置好。”
“好。”
几人简单地对了对章程,临别之际,张凡却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公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徐卿安察觉到问。
张凡道:“我想,以后我们还是尽可能不要见面了,若有事差人送口信就好。”
徐卿安停笔:“这是为何?”
张凡道:“在扬州时,我与徐御史是师生,但到了长安我们却刻意隐瞒了这层关系,既然要隐瞒,就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而且最近这段时间我也觉得我身边似乎多了几双眼睛。”
徐卿安闻言不忧反笑,重新开始书写:“这不正好么?”
张凡不解。
“先生以为我为何要隐瞒我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徐卿安道,“世上本就没有完美之物,与其让他们找到我们的漏洞,不如主动制造一个,把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能够引起他们注意的……”
徐卿安提笔,桌案上笔洗中的净水映照出青年人的模样。
他乜眼瞧过去。
“送到他们面前!”
狼毫投下,瞬间,水面漫开一片墨黑。
岁逢上元,瑞彩盈天,万民同游,福泽延绵。
上官栩携幼帝和群臣至昆明池畔。
百官的位置都按爵位品
阶排列,而站在太后和皇帝旁边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苏相,也是当朝三公之一的苏太尉。
苏望来时,上官栩还客气地与他互打了招呼。
“臣请陛下、殿下安。”
“苏公无需多礼。”
二人虽然暗地里相争,但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加之上官栩又是苏望的姻妹,所以上官栩对他还多有几分晚辈之礼。
上官栩关切道:“近日天气虽然好些了,但到底还未出冬,夜间风寒,苏公可得注意保暖。”
苏望谢道:“有劳娘娘挂怀,昆明池上水雾更重,娘娘和陛下也要多保重才是。”
上官栩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前方、一会儿要登临祈福的游船:“仪式结束就回宫,耽误不了多久。”
徐卿安作为负责此项事宜的监察御史,被上官栩让人调到了前面来,一会儿他也要与她一起登船,协助主持祈福。
“臣请太后娘娘安。”徐卿安来了前列。
上官栩问:“都准备妥当了么?”
徐卿安恭敬道:“游船上有关祈福的东西都已备好。”
上官栩“嗯”一声。
一旁苏望观望片刻后开了口:“徐大人果然是青年俊秀,先是夺得双元,如今任职不到三个月又接连办成两件大事,实在是后生可畏,让老夫佩服啊。”
上官栩知道苏望这话里想说的是那桩案子,虽然那里面折的那几个人不至于让他元气大伤,但到底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动到他头上,他这话上明面赞扬,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威胁。
徐卿安作为一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也不知受不受得住一个三公首相的威吓。
然而上官栩没有说话,她也想看看徐卿安的反应。
徐卿安向苏望颔首:“承蒙相公夸赞,下官许多事情做得还并不成熟,不过是依律行事,尽心而为,相公德高望重,既是国朝柱石,亦是百官楷模,下官愚笨,日后还得多向相公学习才是,还望相公勿怪。”
语气谦逊,话里话外透着平和,关键是最后那句勿怪,也不知到底含了几层含义。
勿怪愚笨?还是勿怪他之前做的那些事?
倒是挺会周旋。
上官栩挑了挑眉,内里暗叹,但也因此对他立场生了几分怀疑。
几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后,徐卿安便提醒到时辰了,该登舟祈福了。
水声潺潺,夜风轻拂。
上官栩牵着幼帝一起,踩着栈桥,登上了游船。
到了船头、摆放祈福灯烛的香案前,栈桥被撤走,游船开始划行。
上官栩立马回头,向徐卿安轻声质问:“怎么回事?”
徐卿安温声道:“礼部那边认为百姓今日齐聚昆明池就是想一睹娘娘和陛下的容颜,所以祈福会在划行中进行,娘娘放心,仪式一结束,船就会靠岸,不会让您和陛下多受寒风。”
如今船已出行,若是倒转回去反是容易被人看出问题。
既然下船的时间差不多,无妨,无论怎样,今夜的结果都一样。
思及此,上官栩的神色柔下来:“那便快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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