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麒麟把保温桶提起来,拧开盖子,
“说起吃的……你走得太突然了,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你还在,吃饭拿筷子时会拿上三双……爸爸妈妈实在太想你了,我们见一见面,好不好?”
林逐月低下头瞅手里的罗盘。
时灿失望地摇了摇头。
没有灵异反应,一丝都没有。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钟麒麟和王小芹一直在单方面地对钟听白说话,可铜盘里的水依然是清澈的,没有出现钟听白的倒影。
林逐月说道:“停下吧。”
王小芹不愿意停下:“可是小白还没来……”
“她不是还没来,而是不肯来,不然她早就出现了。”
时灿摇了摇头,说道,
“再继续问灵,你们的身体就会受到损伤了,我和我搭档要担责的。”
钟麒麟和王小芹没说话,目光在茶盏和铜盘之间来回晃荡,显然是不太愿意放弃。
旁观的巩校长肩膀提起又放下,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班主任张茹云提议道:
“要不让朋友来问问呢?有些话,孩子不愿意对父母说,但可以和朋友聊。能行的话,我叫欧阳静过来试试?”
林逐月点了头:“试试吧。”
张茹云离开休息室,去班里叫人。
到了班门口的时候,张茹云瞧着正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往黑板上写公式的地中海老师,惊讶道:
“哎呀,胡老师?怎么是你在我们班上课?朱老师呢?”
“朱老师脑供血不足,难受得厉害,问我能不能帮他带一节课,讲讲试……”
就在此时,走廊上忽然挂起阴风。
林逐月和时灿从休息室冲了出来——
他们刚刚感觉到了很强烈的阴气,不过只有一瞬间。但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们也隐约地意识到了,阴气的主人好像生气,生气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无法维持完美的隐藏状态。
但即便如此,林逐月和时灿也没看见她。
时灿问张茹云:
“张老师,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张茹云把刚刚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又解释一番——
现在站在教室门前的这位有着地中海发型的胡老师是学校里最厉害的物理老师,但他并不带高三七班,朱老师才是高三七班的物理老师。
“……钟听白的事情,和这个朱老师应该脱不开关系。”
林逐月抬起手,食指蜷起,抵着下巴思考,不一会儿就做了决定,
“张老师,请灵继续,叫欧阳静同学出来帮忙。朱老师那边,就让校长或者国安的同事来联系。”
张茹云将欧阳静从教室里叫出来。
不过,在让欧阳静去帮忙请灵前,张茹云对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欧阳,之前我不在班里,朱老师帮忙管理班级的时候,班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欧阳静眼睛滑向一侧,眼中满含着恐惧和心虚,半晌,她说道: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林逐月问:“有人威胁你了吗?”
欧阳静眼眸颤了颤,摇头道:“没有。”
“有,肯定有。”
林逐月拉住她的手,道,
“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好吗?你受到的威胁是怎样的,也一并告知我们。我们是国安部门派来处理这件事的特种人员,在这次案件中拥有决定性的话语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而且,
涉及人命,所有让你闭口不言,企图隐瞒事实的人,本来就是要被处理的。事情真相大白后,他们自身难保,不会有威胁你的能力了。”
欧阳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林逐月。
她闭了闭眼睛,内心挣扎。
半晌,她抬眼看着林逐月。
她想要相信林逐月,不,她想要让钟听白的死亡真相大白……
不然,小白也太可怜了……
“小白跳楼的那天,物理老师带班,他好像喝了酒,整个人醉醺醺的……他明明几分钟之前还在说笑,然后叫小白到讲台板书解物理题,小白答不上来,他一下子就变得很生气很生气……”
欧阳静低下头,脸上带着不忍,
“他对小白说,‘别上学了,你在这里继续读书,就是浪费你父母的钱。’”
“对了,当时不止有小白在板书解物理题,于连也被叫上去了,也没解出来。物理老师踹了他一脚,踹得很厉害,从讲台踹到教室后面……于连当时就站起来了,后面也没请过假,应该没踹出什么问题吧……”
张茹云皱起眉,问:
“你们为什么不和我说?”
“于连觉得自己没事,所以不打算告状。小白……小白只是被骂,老师骂学生,其实是很正常的吧……?”
欧阳静说着说着,开始抽噎了,
“那天晚上回宿舍后,小白说有东西忘在了班里,要回去拿……我问她要不要我陪着,她说不用,然后她就没再回来。”
“我打算出去找她的时候,商主任和卢主任就来宿舍了,说小白跳下去了,问我们小白有什么想不开的吗?我们就说了物理课上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们连夜给我们开会,又去男生宿舍给男生开会,说让我们别说不该说的话,小心没法参加高考。他们还特别交代了不要告诉老师你,可能是因为他们清楚,老师你一旦知道了,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逐月深吸了一口气。
时灿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那双一向犀利的眼睛里,怒火已经被点燃。
张茹云伤心极了,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摇了摇头,在内心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请假,为什么要找朱东海那个畜生来帮忙管理班级,为什么没有深究钟听白的死亡……
就连今天来给朱东海代课的地中海胡老师也听不下去了,骂道:
“这什么畜生啊?”
“那天从食堂吃完晚餐,回教室之后,小白一边看窗户,一边对我说,‘小静,我觉得好累啊’。那个时候,她应该心里就想着要跳楼了吧。”
欧阳静啜泣着说道,
“我心想,高三哪有不累的,就随便安慰了她两句。都怪我,我要是多在意一些,她也许就不会跳了吧?”
林逐月感觉到了灵异波动。
而后,一连串的画面和声音进入了脑海。
林逐月看见了一个女孩,留着过耳的齐短发,五官柔和,不是特别瘦,但也绝对算不上胖,她穿着整洁的校服,整个人都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就很美好。
这就是钟听白。
林逐月在来到吾巨市之前,就已经看过她的照片了。
背景的屋子有些年代了,家具老旧,墙上的腻子微微开裂,东西也很多,无处收容,堆得屋子有些杂乱。不过屋子的主人还是有在尽力维持屋子的整洁的,地板拖得很干净,柜子和桌子也一尘不染。
钟听白和父母坐在餐桌边吃饭,桌子上放了一盘白灼大虾,量不算多,钟父钟母每每动筷子都是把虾夹给钟听白,而不是自己吃。
钟麒麟问:“期中考试成绩还行吧?”
钟听白回答道:“还可以,物理不太行。”
王小芹说道:“那要好好学呀,用帮你请辅导老师吗?”
钟听白摇了摇头,拒绝道:“太贵了。”
王小芹说道:“那就在学校多问问老师。”
“嗯,好。”
钟听白应着,忽然嘶了一声。
钟麒麟关切道:“怎么了?”
钟听白皱着眉毛道:“肩膀不舒服,疼。”
“一会儿叫你妈给你按按,我出去给你买点膏药,贴一贴。”
钟麒麟又往钟听白碗里夹了一只个头颇大的虾,说道,
“高三还是太累了啊。”
“高中剩下的时间也不长了,挺一挺,考个好点的大学,之后一辈子都好。”
王小芹把虾夹过来,剥好后又塞进钟听白碗里,说道,
“咱们这种家庭,好好读书才能得到好出路,以后收入才能高些。但凡有点钱,咱们家就能少吃很多苦。”
钟听白垂下眼帘,应道:“嗯。”
王小芹又说道:
“不过也不要有太大压力了。”
过了一会儿,王小芹又说:
“楼下那个刘阿姨给妈妈看了她和她儿子在鲁大拍的照片,校园真漂亮啊,宿舍看起来也不错。”
钟麒麟说道:“你眼馋啊?”
王小芹白了他一眼,道:
“眼馋什么?咱家以后也能在鲁大合照。”
钟听白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父母一会儿对她说不要有压力,一会儿对她颇有信心,满怀希望。他们或许不明白,对一个爱父母的孩子来说,信心和希望,是比贫苦的家庭条件更大的压力。
画面又切换到学校里。
“你们有个学姐啊,成绩特别好,但高三时过得太游刃有余了,高考没考上理想的学校。她去上了几天学,就退学复读了,半夜十二点睡,早上四点起,苦熬一年,终于考进元大了。”
“隔壁班的陈静怡同学冲上年级第二了,早上起得不算早,但晚上在宿舍拉着窗帘学到一两点钟。努力啊,是会有回报的。”
“一点零一的三百六十五次方约等于三十七点七八,零点九九的三百六十五次方约等于零点零三,每天多学一点点,和每天少学一点点,一年后的差距是如此的巨大……”
一碗一碗的鸡汤喂进肚子里。
钟听白将按压黑笔里的笔芯抽出来,换上新的,又将空笔芯插进用橡皮筋捆着的一大把笔芯里,这些笔芯她整个高中努力的成就——
可是,就算努力了,物理这科目她也还是有些搞不定,平时交个作业都会因为错题太多被老师谈话。
然后,时间跳跃到冬季的下午。
张茹云因为流感而请假,教物理的朱东海替她管理高三七班,他占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来讲课。
但他的状态其实不太适合上课——
他喝了酒,脸颊上带着红晕,说话醉醺醺的,脾气也不平稳。那张方得堪比“田”字的脸,一会儿笑,一会儿怒。
他叫学生上讲台,解他在黑板上写的题目。
钟听白和于连一起被叫上去。
朱东海是刻意的,因为钟听白和于连的物理分数都很玄学,起伏不定。
于连写了个解字,列了公式,然后就被难住了,他半晌都没有再写出更多的东西来。
朱东海平和地问:“不会?”
于连道:“对不起,老师……”
朱东海突然暴怒,一把抓住于连,将他从讲台上踹出去。这一脚踹得极狠,于连这个瘦巴巴的男生直接被踹到了教室末端,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让整个教室一片静谧。
同样解不出题的钟听白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朱东海还保存着不多的理智,他没有对钟听白动手,但他对钟听白的“扶不起”也很愤怒,高声骂道:
“读书?读什么书!?这样的题都做不出来,你在这里读书,就是在浪费你爸妈的钱!别读了!下去!”
钟听白攥紧了粉笔。
课后,她和欧阳静一起去了食堂。
她刷了下饭卡,里面还有十五块钱,她买了平时一直舍不得吃的脆皮炸鸡盖饭,而且买了大份。
欧阳静和她说了许多话。
她时不时地有些回应,但都很应付,只是认真地吃着炸鸡盖饭。
吃完饭回教室后,冬天的吾巨市竟然破天荒地下起了雷雨,钟听白坐在床边,能看见对面的物理实验室的窗前有道白色的身影,那是死后的人……
钟听白说道:“小静,我觉得好累啊。”
吾巨市十六中一直采取高压教育。
高一上学期,学生们还能在周日休息。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周日就“自愿”补课,至于休息时间——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周日早上不上早自习,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休息。
等到高二下学期后,早上到教室的时间也被提前到五点五十。
“累就对了。”
欧阳静说道,
“我也要累死了,赶紧高考完解脱吧。不过听说大学也很累,一科不及格的话就拿不到学位证……”
“别看了,做试卷吧,要不然晚二交不上作业,又要被老师说。明天下午放学之后,我请你喝奶茶。”
钟听白眼神黯淡。
晚上回到宿舍后,她也不洗漱,就在床边坐着,坐到欧阳静洗漱完过来催她。
钟听白站起身来,说道:
“我回一趟教室,有东西没拿。”
欧阳静问:“今晚一定要拿吗?快宵禁了。”
钟听白点点头:“嗯,一定要拿。”
欧阳静拦不住她,只好问道:
“那我陪你?”
钟听白拒绝了欧阳静的陪同:
“不用了,你早点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她卡着宵禁锁门的时
间离开了教室,抵达了无人的办公楼,来回走了两趟后,她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崩溃大哭,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
“高考失败的话,你们还会爱我吗?”
“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我受不了了!”
“我不配享有全部的大虾!”
“我想周末去图书馆看闲书!我想把喜欢的电影重温一遍!我想要自由!”
“我要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该有多好?我是个废物,没有办法回应你们的期待,我真的、真的坚持不住了……”
喊叫完之后,她又哭了很久。
她走上办公楼的三楼,又顺着楼梯朝着天台走,但是,天台的门锁着。她没有放弃,又去了教学楼,这里的天台门是开着的。
钟听白站上了天台的边缘,她张开手臂,拥抱了大雨过后,略带着潮意的风。
看完这些画面,林逐月明白了所有。
之所以头先着地,是因为钟听白想要的就是死亡。
杀死她的不是“鬼影”,而是比“鬼影”更可怕的,无处不在的压力。父母的期待,老师的严苛,自身的高要求,触及尊严和痛点的辱骂彻底点爆了这些东西,让她难以承受,从天台一跃而下。
物理老师朱东海今天没来上班也不是因为脑缺血,而是巩校长要求他休假,不让他出现在灵师面前。
钟听白虽然没有在请灵时现身,但她其实一直在附近,听见“脑缺血”这个谎言时,她生气了,没有隐藏好自己,才被林逐月和时灿发现了。
各种情感通过灵感传递……
林逐月抬手捂住嘴,以免自己哭出声,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
怪不得傅星纬说她更能理解钟听白……
她上过高中,也读过高三,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但她的确是整个灵师学院最懂高三生的痛苦的人。
她家境富裕,高考失败也还能留学,这种情况下她都能感觉到难受,更不要提钟听白这个看似只有高考一条路可以走的人。
张茹云迷茫地问:“她怎么了?”
“大概是看到了真相。”
时灿扶住林逐月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回休息室,好吗?你能坚持住吗?”
林逐月点了点头。
随后,在休息室里,林逐月当着校领导和国安部门的同事、以及钟听白的家长和老师的面,将一切,都揭露出来。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从未接触过灵师,不懂得玄学的神奇,理解不了通过感应接受死者的情感和记忆这种事。
但当林逐月说起钟听白的家庭但凡买了大虾,父母一只都不会吃,全部都留给钟听白的时候,钟听白的父母露出了“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惊讶,又痛苦不已。
欧阳静也证实,那天钟听白的确吃了大份的炸鸡盖饭,是加了叉烧味酱汁的,买饭的窗口也的确是离食堂西门最近的十九号窗口。
校领导们露出心虚的表情。
林逐月擦掉眼泪,厉声道:
“把钟听白的死亡栽赃给‘亡魂’,你们是故意的吧?如果那个‘亡魂’不是残影,而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世,说不定你们真的会栽赃成功。”
灵师几乎每次任务都和亡魂或者邪师有关,所以,他们接手钟听白跳楼事件时,自然很难考虑到,这事和灵异事件根本不相关。
吾巨市十六中简直把灵师府当傻子哄!
“为什么要这么做?”
校长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
他见事情已经败露,只好破罐子破摔了,承认了栽赃,并将一切都抖露出来:
“我们学校,已经因为学习任务太重,被省教育局警告了很多次了……要是上面知道,这个孩子是因为压力重才跳的,我们学校就再也不能补课了,周六和周日可能都要休息,我们省高考难度这么大,哪个高中一周休两天啊?”
“高压教育是很可恶,我们都知道它不好,但高考是决定人生的竞争,不高压怎么办啊?这牵扯到的不是我们自己,是这整个学校的学生啊!休息……休息的话,谁来给他们的未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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