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体面寒暄的时间,洛朗先生无视了侧厅其他人殷切的眼神,坚持留在这个角落。海瑟尔总觉得洛朗先生不仅在没话找话,连从法国回英国的旅途是否顺利都问到了,而且他还总是状似不经意的往她这里瞟。
或者说,往她身后瞟。
海瑟尔不动声色往后扫了一眼,后方只有传话的那位男仆、蕾娜,以及勉强算是斜后方的玛丽。难道洛朗先生对玛丽产生了什么一见钟情的感觉?
洛朗先生终于被钢铁厂主的弟弟拉走了,海瑟尔也松了一口气,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高强度和陌生男性尬聊二十分钟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
这时怀特太太也过来了,把她毫无存在感在角落花痴两位先生的女儿拉出来,走到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中间。
“尊敬的达西先生,我的丈夫是开纺织厂的怀特,我们在克劳福德先生别墅的外面遇到过一次,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她推了一把红着脸手足无措的女儿,介绍道:“这是我唯一的女儿,乔琳怀特,刚刚怀特先生的致辞结合了不少乔琳的点子呢。”
怀特小姐佩服的看着妈妈,明明她连运河公司的全称都写不出来。
达西只好转头问候怀特小姐,在她不加掩饰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回答怀特太太的问话。
直到中场休息结束的铃声响起,达西也没能再和伊丽莎白说上几句话,伊丽莎白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他们谈话,神色一片空白,思路已经遨游到了另一个世界。
海瑟尔偷偷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的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
“玛丽,莉齐,我要出去透透气,这里的雪茄味太难闻了,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海瑟尔拒绝了侄女们和蕾娜的陪同,独自溜出侧厅。等到她终于下楼来到一楼长廊,呼吸到新鲜空气,晚霞已经布满整个天空,世界安静的让人放松警惕。
长廊上空无一人,左侧是墙壁和高高的窗户,右侧是狭窄的草坪。难得身边没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海瑟尔莫名觉得回到了大学没课在学校里乱转的时候,小声哼着记不清歌词的流行歌曲,踩着落日的余辉欣赏自己的裙摆。
她低着头,两步并一步的跳着走,直到走到长廊的尽头,才被前方地上的人影吓得差点跳起来。
“啊——”
海瑟尔刚慌乱的抬起头,一只干燥的大掌就迎面捂上她的嘴,只是轻轻碰上就倏然离去,倒分不清谁才是被吓得不轻的那个人了。
“你吓死我了,兰开斯特!”海瑟尔惊魂不定的往外挪了几步,埋怨的瞪了对面的人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而且怎么还换香水了,我刚刚还以为遇到绑架犯了呢。”
兰开斯特垂眸盯着她生动的恼怒表情,挑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只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抬头。”
突如其来的惊讶平复下去后,尴尬又悄然弥漫开来。这是他们自切尔西那晚后第一次见面。过去的一个星期,海瑟尔忙于工作时不时还反思了一下那晚是不是表现得太过轻浮,兰开斯特则除了派人上门之外,消失的彻彻底底,竟然整整一周都没有出现。
海瑟尔不想问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从来都是他单向掌控的,就好像一旦他松手,那根悬在空中的线就会无影无踪,这让她很难真正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兰开斯特看出了她的有意疏远,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总是什么也不过分在意过分强求,直觉事情走向大概率不会如她所愿就会轻轻松松的转身抽离,绝不抱不必要的希望。
兰开斯特没觉得他的处境比那个被抛之脑后的遗产庄园好多少。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低声说:“我最近一周在…”
“啊!”
海瑟尔不知为何不太想听兰开斯特继续说下去,她抬头望天空打算夸一夸今天的晚霞来缓解此刻诡异的气氛,结果无意中看到二楼阳台上隔着两个人的空档单独呆在一起的达西和伊丽莎白。“…哇,你看,他们看起来很般配不是吗?”
兰开斯特心知她是没话找话,偏偏他从来都只会让别人尴尬,却不擅长改善氛围。
“嗯,是达西先生和某位贝内特小姐吗?哪里般配?”
他顺着她的话转移了话题,海瑟尔又觉得有些没意思,刚准备想办法再换个话题,二楼的达西和伊丽莎白却似有所感的低头向下方看来。
“快走!”海瑟尔想都没想,就拉起兰开斯特的袖子转身塞进旁边一条小巷子,根本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要躲。
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出短短的巷子,跨入了新的一条街。海瑟尔震惊的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忘记放下拽着兰开斯特的手。
“天哪,这是哪里呀?”
巷子尽头的路突然从平整的花岗岩变成坑洼的泥地,这条新街区的入口没有正式的街名,只有一块歪挂着的木板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单词,鱼贩道。这里是商业富人区的背面,是属于平民的世界。
海瑟尔自穿越以来,要么待在中产阶级商业区,要么在贵族区,连朗博恩都是相对富庶的乡村。或许是伦敦的车夫都经验丰富,这样的街道她甚至连在车里惊鸿一瞥都没有过,不过更大可能是因为这种街道过于拥挤,根本无法容纳马车通行。
兰开斯特有意无意的向她靠近了一点,呈一个保护的姿态,不过也并没有干扰前进的方向,只是略微落后一点任由她漫无目的的继续探索。
海瑟尔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这里就像遗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一直等待拆迁的城中村,地面上的烂泥里混着卷心菜叶和鱼鳞,让人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就一脚踩进潜藏的脏水里溅湿裙子。下午五点左右正是附近的工厂放工的时间,街道上满是两手黝黑的男人和戴着脏兮兮的围裙的女人。流动摊贩在大声甩卖最后半框沾着泥的土豆,有女人在高声怒骂着偷偷拐进啤酒屋买酒的丈夫。
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海瑟尔心下恍惚,就好像短短半年时间就洗掉
了她身上过去的所有印记,使她连血液都换成了与生俱来的富人血液。她的爸爸是受人尊敬的律师,前夫是真正的贵族,现在自己也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妇。
“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海瑟尔喃喃自语,太快了,过往二十年的那个普通女生真的存在过吗。
“什么?”兰开斯特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抬手虚虚护在她身后,警惕的看向四周。
海瑟尔这时也察觉到,他们的装束在这条街道上引起了不少关注。那些麻木疲倦看不清五官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指指点点,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敌视,总之是一种泾渭分明的态度。在这个世界里,她和兰开斯特才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海瑟尔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在这里,他们是同类。
兰开斯特直觉这条街上的氛围有些奇怪,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一边若无其事的分散海瑟尔的注意力。
“你刚刚还没有回答,达西先生和那位小姐为什么般配?
“啊…”海瑟尔没想到这个话题还没有结束,下意识说道:“因为他们是同类。”
“同类?”兰开斯特不解,即使抛开他们在财富上的巨大差距,他们也很难被看作是同类吧。他们性格不同,成长环境不同,最重要的是目标不同。达西那种被家族长辈赋予的为家族荣光奋斗的野心他很熟悉。
兰开斯特不认为达西能够凭借自己单打独斗实现目标,理性来说利用他外貌的优势结一门好姻亲才是成功率更高的选项。达西当然也可以和某位公爵小姐一样为了爱情放弃使命和责任,他和贝内特小姐本质上属于同一个阶层,结局一定比当年的兰开斯特小姐会好很多。不过这样就彻底背离了他的目标。
海瑟尔转头看了兰开斯特一眼,同时也留意到了他横在身后的手臂。
“你不会是那种门第观念根深蒂固的封建大家长吧?你觉得我侄女配不上达西先生?”
兰开斯特沉声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你如何评判两个人是同类人?”
海瑟尔收回目光:“同类人很多时候并不依靠财富、阶层甚至学识判断。贵族联姻造成了不少怨偶,平民夫妻也不一定能做到同甘共苦,反之亦然。”
迎面走来一对小夫妻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妻子把孩子送到丈夫的臂弯,丈夫擦了擦被煤油弄脏的手,得意的从怀里拿出刚刚抢到的便宜面包,哄得妻子喜笑颜开。海瑟尔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迟迟没有回过头。
“至少在我看来,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都是人群中的聪明人,他们有时会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发掘人们表里不一的背面或许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都不愿意和愚蠢而自信的大多数人同流合污,只是表现不一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表示疏离不喜,一个则更圆滑,其实内心早已形成判断。”所以海瑟尔一直觉得他们是结婚后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能回家和对方分享相似观点的天选伴侣,因为和他们拥有同样特质的人少之又少。
兰开斯特更想了解的是海瑟尔自己:“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嘛…”海瑟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在简历和面试中清晰的描述自己,按部就班的完成每一项任务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模糊的NPC。但是变化已经发生,她在这里逐渐拥有了自主权,以及随之产生的真正想做某件事的欲望,有了想了解的人,不再被动的用某些并不感兴趣的事填满空白的时间。
“我可能是个正在逐渐发掘欲望和目标的人吧,但由于时间太短,还没办法清楚的看到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兰开斯特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很想伸手把她挡在脸侧的细碎头发挽到耳后,好像这样才能更清楚的看见她的脸。
“那我觉得,我们也是同类人,不是大众化的同类人,是弥足珍贵的同类人。”
海瑟尔不置可否,兰开斯特知道她太多事情和想法,但却总是很少提及自己,他像一个吝啬于提供线索的谜题。
他们打算从前面的弯道转向,离开这条街回到正路,在接近路口最后两百米的时候,前方突然爆发出剧烈的争执声,随后是一片混乱。
海瑟尔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兰开斯特一把拉住了手,揽着往后退去。
“太危险了,我们换一条路离开这里。”
他们逆着人流往回走,吼声和器械碰撞声像海浪一样从身后追着涌来。太阳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晚霞被湿冷的雾气替代。
“你们这群吸血鬼!死后该进地狱的东西!”
男人粗壮的喊叫夹杂着女人痛苦的哀嚎让海瑟尔隔着兰开斯特的臂弯控制不住的向后看去,路口已经冒起了浓烟,模糊不清的混乱中有满脸鲜血的人从内围被挤出来。这让她心脏停跳了一秒钟。
再往前一点就是刚刚经过的上一个路口,从这里转过去虽然要绕路,但也可以很快回到正道。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已经聚集在了混乱中心,以至于他们跑着跑着周围就只剩零星的几个人。海瑟尔不敢掉以轻心,仍在狂跳的心脏预示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果然,路口突然冲出个举着铁锹的年轻人,他的目标本来和其他人一样,却正好碰见了这两个穿着显眼的落单的富人。
富人啊,都是富人啊,那就没什么不一样,全是应该报复的对象。
他一秒都没耽误就朝海瑟尔冲过来,眼睛红得像烧红的铁,海瑟尔吓得屏住呼吸,本能的想后退,那把铁锹却已经近在咫尺。
年轻人抡下铁锹的手因为眼前这双惊恐的清澈眼睛迟疑了不到半秒钟,不过也只有半秒钟,因为半秒后厚重的天鹅绒外套扑面而来,击中他的铁锹,“哐当”一声闷响,铁锹脱手的力道震得他踉跄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抽出腰间锈迹斑斑的匕首再次冲上来,这次他不再迟疑。
下一刻,他痛得闷哼一声,手臂像被焊死在铁架上一样不得动弹。
海瑟尔脱力的靠在旁边的墙壁上,看着兰开斯特拇指猛地下压,匕首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他衬衫的下摆。兰开斯特的袖口卷到手肘,暴起的青筋从腕骨一路爬向小臂,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带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
兰开斯特没有继续动手,带着沉重压迫的视线扫过年轻人仍旧不甘心的脸庞:“看清楚,你的敌人在前面,无差别攻击只会让你葬身在自己的怒火里。”
他松了手,年轻人踉跄后退,捂着手腕发抖,看他的眼神像看鬼一样。
兰开斯特弯腰从墙根捡起海瑟尔掉落的手套,没有理那件裹着铁锹的外套,温热的掌心严密的压住她颤抖的手。
“走了。”
他们很快离开不见天日的暗巷,回到正街。这里依旧和一个小时前一样平静、祥和,带着新年伊始的轻松喜悦。海瑟尔回头望去,背后的窄路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些血腥、暴力、反抗都好像被遗留在某个被隔绝出去的世界里,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
兰开斯特松开了牵着她的手,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你还好吗,兰开斯特?”
海瑟尔刚坐上马车就迫不及待靠过去,之前时不时被挡住视线,没办法确定兰开斯特有没有被匕首戳到。她忧心忡忡,那把匕首生锈得那么厉害,要是不小心被割到了,说不定会得破伤风。
兰开斯特
很满意她的亲近,任由她上手到处扒拉也不出声。一个小时前她故意疏离转移话题的模样让他耿耿于怀又极为不安。
等到她终于检查完两只手臂,兰开斯特才打算开口安慰。不过还没等他说话,他紧急转头,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海瑟尔看着他黑着脸懊恼的样子不由浅笑出来。兰开斯特这会儿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衣,刚刚从脏兮兮的巷道穿出来蹭上了不少灰,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耷拉着,整个人恹恹的,像一只吃瘪的大狗狗。
兰开斯特看她笑了,也放松下来,从马车座位底下拽出一件黑色的长袍胡乱裹上。
海瑟尔笑过之后心情松快了很多,这才问道:“刚刚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伦敦现在也这样乱吗?”
兰开斯特学着她的样子仰头靠在后壁上:“估计是执行法警要没收欠租的人的房子以及其他家当,这才引起那些工人的愤怒。”
海瑟尔:“现在伦敦的薪酬水平那么低吗?还是房租太贵?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交不起房租?”
兰开斯特一点一点耐心的解释:“以正常的薪资水平付这条街上的房租是足够的,恐怕是之前的工厂倒闭欠薪,导致他们没钱支付。他们会先去普通法院告工厂主欠薪违约,但是如果工厂主已经转移财产,那就还需要去衡平法院申请禁令冻结财产。衡平法院要经过“书面质询”、“宣誓作证”等一系列复杂流程,且由于制度原因案件积压严重,没个三五年根本不可能结案。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他们已经被房东起诉到普通法院,普通法院只管执行,就会直接派人上门来暴力执法。”
海瑟尔紧锁眉头:“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会那么生气。明明是衡平法院效率太低,再加上普通法院不结合其他案件综合考虑就直接执法,最终却完全由无辜的人承担了全部损失。”
兰开斯特盯着她皱成一团的精致脸庞,心里很难形容是什么滋味。
“衡平法院和普通法院两个系统的脱节,是存续多年的历史遗留问题。其实…过去的一周我在忙的就是这个,有内部消息表明看不见的手正在推动这两条线打破壁垒、合并改革。”他不擅长做戏,只能逃避似的错开视线:“你之前是不是不想听我在忙什么?”
海瑟尔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一丝僵硬的委屈:“啊…我就是…”她受到了良心的拷问:“哎,我就是怕发现你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我总是不能彻底搞懂你,有时事后发现一丝不对劲,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兰开斯特终于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之前没说实话。我确实不是缺业务的律师,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动机,想多找机会和你联系,没想到却弄丢了你的信任。”
他的话太过直白,海瑟尔红着脸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别说了,我知道你在做有意义的大事了。其实之前我并不在乎你是否隐瞒了什么,我侄女曾说达西先生告诉她你在伦敦有不寻常的人脉网,她让我小心你别有所图。那会儿我不在意,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见过几面,我只把你当作合作伙伴,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