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便要他扎根在京城,不再回扬州。
于钱章煦而言,在哪儿生活都一样,土匪窝里他能生存,天子脚下也能。
唯一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便是她。
扬州知州府的地牢中,他假死之前,她哭得哽塞,将他护在身后,不许任何人靠近的画面,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时不时会浮出脑海。
那大抵是他头一次被人保护,还是个小娘子。
若无意外,她应该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夫人。
自打定主意在土匪窝里安家之后,他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然而在吞下那颗假死药之时,他头一次有了质疑,老天为何要如此薄待他。
重新活过来,他便不再是国公府的世子,与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
他不敢打听她一句,哪怕问一句,她还好吗。
今日在听到长公主邀请他来永安侯府时,他的内心是期待的。
踏入永安侯府的门槛,他的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他‘死’时,看到的那双含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的眼睛,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见了她该怎么与她解释。
她会不会生气。
亦或是,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她扑入他怀中的那一刻,他闻到了一股干净的白雪清香,清冷入鼻,鼻腔内凉得发疼,钱章煦没料到她会来抱住自己,身体僵了僵,轻声回她:“嗯,活着。”
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宋允昭还是不敢相信,她做梦都不敢指望着他还能活在这个世上,眼泪越来越多,挂在脸颊上,成了河,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亲眼见到你被小公爷,我...”她到底有没有见到?宋允昭此时也不太确定了,脑子里一团乱,可无论如何,“你活,活着就好...”
她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道温暖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头上低哑的嗓音传来,“对不起。”
宋允昭猛摇头。
他没有对不起谁,从来都是旁人对不起他。
因落起了雪,长公主与钱铜先进了屋,听到宋允昭唤她,立马折身回来,知道她见到钱章煦后,一定会认出来。
到了门口,瞧见雪地里的一幕时,也不免愣了愣。
宋允昭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乖巧懂事,知书达礼,是个极为注重规矩的大家闺秀,谁也没料到有一日她会当众去搂抱一个男子。
长公主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也折了身,立在门内,目光盯着自己那位乖巧的女儿,面色肃然。
宋允执离她最近。
他并不知自家妹妹与钱章煦之间的感情纠葛,看到她突然抱住钱章煦时,先是惊愕,而后脸色铁青,正欲上前把人扒拉开,钱铜已从身后下了台阶,轻声唤道:“世子...”
感情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
宋允执因钱铜的阻拦,虽没再上前,脸色极为难看。
宋允昭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终于从浑浑噩噩的情绪中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像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瞬从钱章煦身上弹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她的这番失态,面上的泪痕还在,心底已为自己的失礼而懊恼。
她与他什么关系都不是。
怕自己的失礼吓着了他,宋允昭忙道:“我,我只是见你还活着,心里高兴,并非,并非...抱,抱歉...”
她磕磕碰碰说着,至今尚未理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眶内含着水珠,唇角又扬起了弧度。
身后都有谁在盯着,钱章煦无比清楚。
但瞧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壮胆上前两步,把伞举到了她头顶,抬起手,指腹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替她抹去了泪痕,笑着道:“多谢郡主,钱某会好好活着,不必为我伤怀。”
感受到了他指腹的温度,眼珠子转了转,一双眸子晶莹剔透,愣愣地看着他,极为稳住脚跟,没躲。
钱章煦弯身,捞起了她的手,把伞柄放在了她手中,方才退开两三步,立在她对面,安静地看着等着她平复。
耳边太安静。
宋允昭意识到了不对劲,慢慢地挪开目光,先是看到了自己兄长冷如刀子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再看向站在上方门口的母亲,身子又是一僵,原地愣了几息后,一眨眼睛,转身便跑。
脚步匆匆上了长廊,不敢再回头多望一眼,手里的伞柄被她捏得发热,脸颊上的红意后知后觉地爬上来,连迎面扑来的寒风都无法吹散。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伞交给了身后的婢女春明,不太确定地问她:“我是不是做梦?院子里的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春明回道:“郡主不是做梦,奴婢也看到了。”
宋允昭放心了,他真的活着,没死。他是何时成了嫂嫂的三兄?为何嫂嫂没告诉她,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是他的谁呢,为何要告诉她...
宋允昭回到屋里,净了手,洗了一把脸,便坐在榻上,迫使自己冷静。
但脑子里,一点都安静不下来。
他来京城是为何?
他还会走吗,什么时候走?
她断然不能再出去问他。
今日她那般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一个男子,母亲,兄长,嫂嫂,满院子的人都看到了,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她得给出一个解释。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看到他活着时,会那般高兴,高兴到失去了理智,又怎么能与他人解释得清楚...
先找上她的是老夫人,听说她在院子里抱了一个陌生男子后,老夫人怎么也不相信,把人叫到了跟前质问:“真的是你?”
宋允昭垂目不答。
老夫人便知道是真的了,一巴掌拍在木几上,斥责道:“成何体统!你莫不是忘了你自己是谁?”
宋允昭一声不吭,埋着头挨训。
老夫人将女戒念了大半篇给她听,末了才问道:“先前我问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你不说,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你倒是大胆得很,他到底是哪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能让你堂堂侯府嫡女,郡主之身如此失态?”
那头钱章煦原本以钱家三公子的身份,被长公主和世子邀请到侯府做客。
经此一遭,几人的气氛也变得怪异。
长公主权当没看到那一幕,只字不提,该怎么招待还是照旧,与其聊了几句今日在宫中皇帝与他说的几件要事,问他有没有为难之处。
聊完了才道:“钱公子初来京都,御赐的宅子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可否找到了落脚之地?”
宋允执忍不住看向他。
钱铜也盯着他。
人家小郡主连名声都不要了,给了他那么大一个结实的拥抱,其心意,她不信他看不出来,他若是再打退堂鼓,合该孤独终老。
安静片刻后,钱章煦回道:“尚未。”
钱铜松了一口气,还算是个汉子,不惧威力,迎难而上。
宋允执漠然偏过头。
长公主面色如常,吩咐婢女:“给钱公子腾出一间屋子,先带他下去安顿。”
长公主身边的婢女深色顿了顿,不得不禀报道:“郡主今日听说世子妃的兄长来了京都,早早便让人收拾好了。”
几人说话时特意避开了郡主,没想到还是绕到了她身上。
自己的女儿在扬州与她头一回碰面时,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她能不去查是何缘故?
宋允昭在扬州见了谁,遭遇了什么事,长公主都一清二楚,对于两人之间的那点微妙,心里早已如同明镜。
照理说,这两人才是宋老爷子真正指腹为婚的一对,若非造化弄人,两人将来本该结为夫妻。
可既然他当初选择了脱离定国公府世子的身份,便亲手毁了这桩婚约,想要重新娶她的女儿,那便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就两个人适才在那雪地里的逾越之举,已经够她好好盘问一番,长公主就是不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小女是个热心肠的人,心思善良,见了谁都会愿意帮一把,钱公子见笑了。”
若是换做旁人,在听到长公主这番话后,大抵先赔罪,后走人。
宋允执冷眼等着他辞行。
钱章煦却没走,从席位上起身,不卑不亢,又不失礼数,拱手同长公主行礼道:“多谢长公主招待,钱某叨扰了。”
等宋允昭从老夫人那里回来,天爷已经黑了。
得知母亲和兄长今日都没来找过自己后,宋允昭愣了愣,又听婢女悄悄与她道:“那位钱家公子,借住在了咱们府上,便是今日郡主让奴婢们收拾出来的那个院子。”
那就是暂时不走了?
宋允昭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快,望了一眼天上正飘着的雪花,一晃头,狠心把脑海里祖母的那张怒容甩了出去,咬牙同春明道:“天太冷,你,你帮我给他送点炭火去。”
春明过去时, 钱章煦正立在廊下,似乎知道有人会来,特意等在了那。
春明把手里的一筐子炭放在了他跟前, 搭话道:“郡主说, 怕钱公子冷, 备了一些炭火。”
钱章煦道:“多谢。”
这大冬天, 春明见他身上也没披件大氅,身上还是白日那身青色长袍, 立在风雪旁,身姿如松,没有半丝佝偻之态,压根儿就不怕冷。
上回郡主去扬州时, 把她留在了府上挡老夫人的眼线,并不知道郡主在扬州发生了什么。事后听回来的婢女和侍卫说起, 几人被山匪掳到了寨子里,便是那位山匪少主解救的他们。
说起那位山匪少主的样貌, 各人描述不一,有人说他戴着面具是因为脸上被人砍了一刀,毁了容,不便见人。有人说他长得英俊,戴面具是因为他土匪的身份, 怕被旁人认出来。
后来定国公府的事情暴露,得知那山匪少主便是裴家世子, 乃郡主真正的未婚夫时, 几人都后悔没有偷偷揭开他的面具,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可人已经死了,长成什么样都没了任何意义。
谁也没想到人还活着。
今日春明还是头一回见郡主失态, 得知他便是裴家世子时,不免也多看了一眼,确实比之前的小公爷顺眼许多,更英俊更高大。
春明把炭火送到,正欲转身,便听钱公子与她道:“劳烦告诉郡主一声,往后钱某在京城安家,不回扬州了。”
她很快便会知道,但他还是想亲口告诉她。
春明一愣,点了点头,赶紧回去找了宋允昭,刚推开门,正在屋里踱步的宋允昭便回头问道:“如何,给他了吗?”
春明点头,“给了。”说完便悄声与她道:“钱公子让奴婢为郡主稍一句话,说他往后不走了,留在京城安家。”
留在京城?
宋允昭只觉心口一轻,一股说不上来的愉悦让她的唇角忍不住轻扬,眼睛内冒出来的一抹亮光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春明瞧见了,即便是之前小公爷来邀约,也没见她如此高兴,便问她:“郡主,是不是喜欢他?”
宋允昭今日被老夫人叫过去质问时,也问过同样的话,“你就如此喜欢他?”
宋允昭不知道何为喜欢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是喜欢过小公爷,可今日,在看到她真正的未婚夫死而复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方才知道何为心动。
她会因他的离去而伤心,会在想起他时心口泛酸,见到他重新活过来,会那般失态。
她轻轻点头,是喜欢的。
他救了她三次,第一次,她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山林里,恐惧无助之时,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守了她一夜;第二次他从老寨主手中救出自己,替她拧了帕子擦脸,亲手替她穿上了靴;第三次他不顾自己的性命,把她从火中救出来。
无论是哪一桩,都足以掳去她的心。
她是喜欢,可并不知道他的想法,是以,她央求老夫人:“祖母,我不知他的心意如何,您先别去问他好不好,我怕您会吓着他,我,我先去问,问了我再告诉您...”
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没有家人,没有父母,还‘死’了一回,已吃够了人间的苦楚,她不想再为他添一丝麻烦。
老夫人看着跟前把脖子缩成鹌鹑的亲孙女,一脸愕然,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是郡主!
没出息的东西,她谁配不上?
老夫人自也知道今日那位钱三公子的身份,原本就是她的未婚夫,兜兜转转,竟然意外地碰上,还喜欢上了。
真是造孽!
老夫人恨不得一棍子敲醒她,气得心口疼,怕被她气死了,扬手打发道:“回去!我是管不着你了,你去气你母亲...”
宋允昭没去找长公主,她才没那么傻,凑上去再被骂一顿。
听春明说他不回扬州,往后就住在京城,宋允昭便不着急。那就等她寻个时机先问问他,有没有心上人。
翌日一早,宋允昭便打听到了钱章煦的所有消息。
春明告诉她道:“陛下昨日赐了钱公子三品御史台中丞的官职,还赐下了一座府邸,往后便在京城当值了。”
宋允昭彻底松了一口气。
昨日下了一场雪,今早太阳一出来,又开始冷了,不知道那些炭够不够他用,便问春明,“他冷不冷?”
春明道:“奴婢见他只穿了一身长袍,连件大氅都没披,应该是不冷。”
没有大氅?那怎么行呢。
宋允昭忙让春明去备马车,打算去成衣铺子先替他买几身过冬的衣袍。人却没走成,被宋允执叫去院子,替他抄书。
宋允昭坐在书案前,看着跟前一大摞纸张,愣了好一会儿神,被宋允执敲了一记桌面,才开始动笔。
大抵知道兄长是故意在惩治她,规规矩矩地抄了十篇后,手腕便开始发酸,小心翼翼抬起头,求救地看向坐在一旁,一脸同情的嫂嫂。
钱铜爱莫能助。
自从昨夜知道宋允昭在扬州之时便与钱章煦暗生情愫之后,脸色就一直没有好过,还来质问她:“你知道?”
钱铜点头,“我长了眼睛。”
宋允执道:“他既然对她有意,便应该表明真心,而非与她不清不楚。事后以假死脱身,便不该瞒着她。”
钱铜心道,天底下能有你几个宋世子?
他生在侯府,父母健全,家庭美满,骨子里透着自信,而钱章煦一生被不断地遗弃,连自己的安稳都无法保障,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怎可能会去耽搁昭姐儿。
钱铜含糊道:“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
宋允执知道她心中所想,也明白钱章煦的处境,但他道:“若是我,我不会,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小心眼儿。
别不知道他是在内涵谁,怪她没有提前告诉他呗,若是先告诉他,钱章煦还能进得了侯府的门?
钱铜能预料到若是她生个女儿出来,他会护成什么样,为了替昭姐儿的幸福铺路,昨夜她便主动示好,一丝未着,趴在他胸膛上,轻声哄着他,“夫君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哪哪都好,你说我怎么就遇到了你呢?太幸运了...”
便是这一句话,被他抵在床沿上,逼着她一句一句细数他的好。
她被他搡到身子打颤,嗓音断断续续,一句都说不完整。
谁知道狗东西提了裤子不认人,一早起来,还是把昭姐儿叫了过来。
她真没办法了。
宋允昭白日一日便留在了宋允执屋里,哪里也没去成,而宋允执特意留她用完了晚食才放人。
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既然他真心喜欢,便正大光明来提亲,在这之前,他不能再见昭姐儿。
等宋允昭回到院子,已经到了人定。
想必钱公子早就歇息了。
一向乖巧听话的宋允昭,此时也忍不住对自己的兄长生了叛逆之心,报复之意,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与春明道:“哪一日,我们把嫂嫂约上,去庙里住上一月半月,看看雪景。”
春明偷笑,见她委实可怜,安抚道:“好,都听娘子的。”
两人说着话,春明提灯走在前,替她照着脚下的路,从廊下一直走到屋前,正欲进屋,突然见左侧的柱子后,走出来了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几乎与夜色融入了一体。
若非他主动走到了灯火下,宋允昭真不会发现他的存在,初时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谁后,宋允昭便哑了声儿,呆在了那。
钱章煦安静地立在那,等着她的邀请。
见她似乎没明白过来,春明小声提醒她道:“娘子,先请钱公子进屋吧。”若被世子的人瞧见,又得受罚了。
宋允昭总算反应了过来,想起自己那可怕的兄长,心头一颤,来不及与他说话,上前两步拉住钱章煦的手腕,把人迅速地拽进了屋,反手关上了房门。
春明留在了外面,屋子里只有两人在。
宋允昭解释道:“我,兄长他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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