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铜没再留。
这样的人家喝上一盏茶,已是他们最大的能力,刘婶子自知做不出能招待他们的饭菜,也没留人。
从巷子里出来,钱铜便与身旁的公子道:“人穷志不穷,你是好心,但他们不会接受嗟来之食。”
宋允执看着她。
少女的笑容有些勉强,人间的悲苦把那张明媚的脸庞,染上了几分苦涩。
她的面孔太多,多到宋允执不知道该去看她的哪一面。
且转变的很快。
对方刚进入到她的情绪之中,她已经脱离了出来,换上了另外一幅轻松的面孔,“所以啊,这人一穷,心胸就会受到局限,若是我,适才我一定不会拒绝宋郎君的施舍。”
她说完,往前走了两步,避开了他的注视,“天色不早了,回吧,我们也饿了...”
崔家的案子,不能再拖了。
第二日王兆便找人来问宋允执,打算如何定案。
开黑店欺诈百姓,残害人命,贿赂官差,这些罪名虽也够他崔家灭满门了,可比起走私通敌来,便不算什么。
崔老爷一口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崔夫人则是装疯卖傻,嚷着要见知州夫人,说知州夫人害苦了她崔家。
王兆查了,知州府从崔家手里过户得来的庄子铺子院子,没有一处是干净的,都与之前的牙行脱不了干系。
蓝明权看到那些名单和账本,眼睛都黑了,他知州府何时参与过崔家的黑产,可铁证如山,牙行里面的每一张身契都在。
身契是崔家大公子给钱铜的,钱铜给了宋允执,整个过程宋世子都在。
王兆顺着身契去找人,在他蓝明权的宅子里找到了人,他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宋允执知道王兆的审问到了瓶颈,便传话道:“明日午后,我会想办法去知府,把蓝明权提出来,我来审。”
顿了顿突然道:“把钱家七娘子也叫过来。”他一道审。
他身上尚有蛊虫未解,加之最近的表现不似从前那般抵触,似乎已接受了自己七姑爷的身份,上至钱铜,下到阿金,对他不再设防。
七娘子只说禁足小公子,没说禁足姑爷。
姑爷想要出去逛个街,七娘子同意了,她不是那等没有自信,不放心人出去的主子。
用完午食,钱铜打算去一趟盐井。
盐引迟迟不到手,盐井那边的人早就慌了。
刚收拾好,小厮禀报,官府的人上门来了,来的是两名朝廷的铁骑,一身铿锵盔甲,面容肃然,周身一股杀伐之气,见者人马俱惊,“还请七娘子,走一趟官府。”
钱家的人再如何厉害,面对这样的朝廷官兵,个个都有些怵,不知道好好地审着崔家,怎么又找到了钱家。
钱铜也好奇,“大人宣草民前去,是有什么事吗?”
两名铁骑,一点废话都没,“七娘子去了就知道。”
好在没让钱铜立马跟着他们走,容她乘坐自己的马车速到知州府。
钱夫人很快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钱铜人已经快到门口了,钱夫人出声唤住她,低声交代道:“到了官府好好与人说话,钱家的盐引还有三日就到期限,你父亲睡不着觉,去几个盐井蹲了好几夜了,崔家这回是再也起不来了,朴家不屑得与咱们来抢这点口粮,有能力和本事与咱们争盐引的只有卢家,万不得已,你应下朝廷一些好处,咱少赚点,也得抱住家业...”
说她钱夫人不懂,偶尔几句话,又说到了点子上。
说她懂,可她出的点子愚不可及,朝廷正在查官商受贿,她倒是财大气粗,还想贿赂朝廷。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您管好您的后院,安抚好三婶子,别整日在她面前去提大姐姐的事,想要让人走出悲伤,并非一味的劝慰,而是找些事情让她做,让她遗忘,别再念着这事儿了...”
钱夫人脸色不好看,剜她一眼,“我用不得你教我做事...”又急上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我这心里也好安稳下来...”
钱铜怕她真急出个好歹来,安抚道:“想要一件东西,不是上赶着去求,求是求不来的,得让人主动找上门来,如今官府来请,是好事。”
什么求不求的,钱夫人一句都没听懂。
钱铜没功夫与她解释,提步上了马车,直往知州府而去。
钱铜对知州府并不陌生,来过几回,熟门熟路了。
往日一到,府邸内的婢女们怕她抢了她们宝贝小公子,见了她个个目含鄙视,眼珠子都快滚到头顶了,今日进来,却没有见到一个婢女。
守门的人都换了,换成了朝廷的铁骑。
左右两侧,一边站一个,压着她往前走,钱铜突然觉得还是之前翻白眼的婢女比较可爱一些。
脚步压抑地走过长廊,终于到了大堂。
刚上台阶,便见从里面滚爬着出来的蓝知州,见到她人再也不眼盲了,不再问她‘是钱家七娘子吧’,急着呼救,“七娘子来得正好,快帮我与官差解释清楚,那些东西真不是我的啊...”
蓝知州想过崔家会倒,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知州的位置每三年换一次,他今年便到了任期,本可以全身而退,怪就怪他那夫人,想在离开扬州之前,再捞上一笔。
惹上了一身骚。
崔家的人临死前巴不得咬他一口,拉他垫背,非说知州府参与了牙行的买卖,这不是污蔑吗,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他百口莫辩,唯有钱家能证明他的清白,这些铺子庄子和银票,皆乃崔家当初给他儿子的定亲钱,不是什么封口钱。
七娘子最清楚,当初钱家也曾为了他家亲事,许过钱财。
蓝明权如同看到了救星,要拉着钱铜一道进去,再与王兆解释清楚知州府是清白的。
钱铜却往边上一避,谦卑地道:“大人言重了,我一介商户之女,说得话知州大人如何相信?”
蓝明权一愣,抬头看向跟前的少女,她态度疏离,不急不躁,眼中没有奚落也没有想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昔日他钱家从家主到底下的奴才,哪个不上赶着与他知州府攀上关系,就是这位七娘子也曾来过府上,讨好他的夫人和家中小儿。
不禁后悔若是当初他们选了钱家这位七娘子,是不是便没有今日这回事了。
说什么都晚了,蓝知州放低了姿态,“七娘子,看在咱们这些年相处融洽的份上,替我向大人澄清一二。”
“大人怕是不知道情况。”钱铜超朝里一望,“我都自身难保了,哪有资格替大人澄清。”
熟悉的嗓音传进来,屏风后的宋允执视线从手中卷宗上抬起来,手里的卷宗递给了王兆,同他使了个眼色。
王兆接过,绕出屏风,去了外面的正堂,与侍卫道:“请七娘子。”
钱铜来过知州府,但还是头一回上公堂,大堂空旷高深,气氛肃然,人一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她不是犯人,应该不用跪。
“啪——”惊堂木突然落下。
好吧,她跪。
钱铜跪下行礼,“民女钱铜拜见大人。”
王兆对她早有耳闻。
对宋世子下蛊,劫他去当钱家的姑爷,单是这两项,便可治她的死罪,可世子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替他做主。
适才只是为了震慑她一番,随后道:“起来吧。”
“多谢大人。”
王兆本以为能犯下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必然有一副狡诈的面相,可当跟前的少女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纯洁至极的面孔。
她面上带着少女的天真,忐忑问他:“不知王大人,民女犯了什么事吗?”
王兆忙回过神,“暂且算不上犯事,但有几件事需要当面过问七娘子。”
在王兆停顿的那几息里,坐在屏风后面的宋允执便知道,他已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心头已有了预料,今日他怕是应付不了。
外面王兆已开始审问,“七娘子可知崔家的案子?”
钱铜点头,“听说了。”
王兆问:“七娘子知道崔家犯的是何罪?”
钱铜一愣,“不是牙行残害百姓吗,外面都传疯了,赞赏大人英明,还了百姓一个公道。”
看她清纯无知的小脸上蒙了一层茫然,若非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钱七娘子,王兆还真会怀疑是不是叫错人了,压住心头的疑虑,继续问:“崔家牙行的恶行,是钱七娘子最早发现的?”
钱铜点头,“对,民女与我家姑爷一道去收牙行,正巧碰上了崔家二公子在行恶,姑爷心怀大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把人救了下来,大人应该见过他,是给了你们身契的那位公子...”
他当然见过。
听她一口一个姑爷,王兆眼皮子直跳,转移下一个问题,“据我所知,牙行的事情爆出来之前,七娘子曾去酒楼找过崔家大公子,主动要去了牙行身契,七娘子早已知道崔家的罪孽。”他嗓音慢慢地凌厉,“为何不上报?”
钱铜一脸冤枉,“大人莫非不知,崔家先前的大奶奶乃我钱家的大娘子,没有证据的事,我去上报,不是给我阿姐找麻烦吗?”
又道:“崔家的罪孽,并非我一人知情,一个月前牙行里的一人满身带血爬出门槛,此事扬州不少百姓都曾见过,蓝大人还派人上门彻查过,他没告诉大人?”
她回答的头头是道。
王兆此刻对跟前的少女,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为何又突然插手了?”
“不怕大人笑话,此事也因我姑爷而起,崔家欺人太甚,打了我家姑爷,大人说说,这都欺负到家人头上了,我还能忍下这口气吗?这不,就去找了崔家二公子的麻烦,本意是要他的牙行开不下去,谁知道崔二暗地里竟干着那般丧尽天良的恶事...”
“如此恶行,谁能看得下去?我钱家出人出力,把人救了出来,大人若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奖赏草民,倒也没必要,钱家驻扎扬州百年,这里的百姓,一草一木都是家园,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其出力...”
好一张利嘴。
王兆突然哑口无言了。
“奖赏嘛,自然不会少...”王兆直接进入正题,问道:“崔家在走私,你可知情?”
话音一落,对面的少女眼睛都瞪大了,“走私,崔家竟在走私?民女还真不知道...”
宋允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那张演戏的脸。
王兆冷哼一声,“本官在海上遇上了你们钱家的渔船,那夜发生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七娘子应该知情。”
钱铜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
“大人既然都说了,便也已经听说了我钱家大娘子的悲剧,钱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大娘子被崔大公子所害,若非他殉葬,我非宰了他不可...”
她咬牙切齿,满目憎恨,哪里还有适才的纯真,王兆看愣了,一时不知道问到了哪里,照着宋世子拟好的单子,审问道:“七日前,崔家大公子逃亡的那一夜,你在哪儿?”
钱铜:“找我阿姐的路上。”
王兆:“去了海上?”
“没有。”
王兆:“大娘子回来那一日呢?”
钱铜:“医馆。”
王兆:“谁受伤了?”
“民女。”她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找我家姑爷对峙,是他照顾了我一夜,为我擦汗为我喝药,陪我睡了一夜...”
王兆还没来得及震惊,屏风后便突然响起了一道动静声。
像是脚不小心踢到了桌角。
钱铜愣了愣,这才得知那道屏风后还有人在,好奇地伸长了脑袋,正欲看仔细些,便听得里面一道咳嗽声,接着略微沙哑的嗓音自后面传来,“四大家各有家族暗号,朴家乃海狮,卢家为梭,崔家为虎,钱家的乃元宝,唯独你钱七娘子是一枚铜钱。”
“如此,钱娘子可否解释,那日在海面上的那枚铜钱信号,是为何意?”
他嗓音低沉,说的有些吃力,听起来很奇怪,可此时却无人去在意他的嗓音,而是被他的话牵住了心神。
钱铜扬起脖子往里看,恨不得闯进去,瞧瞧里面藏着人到底是谁,但她不敢,低声问王兆道:“这位是?”
“金陵的官差。”王兆道:“大人问你问题你就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钱铜缩回了脖子,老实答道:“信号弹是我给钱家大娘子的,崔家出事前,我曾出去崔家,劝说大娘子回家,为防万一,给了她一颗信号弹。”
宋允执知道她有千万个借口脱身。
但他不急,慢慢问:“本官再问你一次,茫茫深海,七娘子的人是如何找到的大娘子?若七娘子再来巧合这一套说辞来糊弄本官,本官今日只能将七娘子留下,想好了再回答。”
比起王兆的审问,里面那位大人的言辞,明显犀利多了。
知州府不是从前的知州府了。
人来了,便没那么容易回去,钱铜侧目瞟了一眼门外照进来的光线,沉默了一阵,交代道:“我在崔家的货船上,留了探子。”
王兆一愣,立马问道:“人呢,活着吗?”
“活着。”
崔家的船上竟留下了活口,天大的好消息,如此崔家走私的案子,便有了进展,王兆忙道:“七娘子可否把人带过来。”
钱铜点头,“容民女回去接人,大人届时想问什么,民女保证,他一定会知无不言。”她说完,转身便离去。
“等等。”屏风后人突然出声。
钱铜不得不止步。
“本官还有一事要问七娘子,崔家的货船于五日前达到的黄海海峡,崔家大公子五日后方才归队,海峡离城内最少要航行一日半,在崔家的货船离开巷口之后,并无其他的船只前往,本官请问七娘子,即便崔家船上有钱家的探子,他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给钱家的?”
嘴里的冰块化开,把他的嗓音也一道凉化,“还是说,告诉七娘子崔家行踪的,根本不是什么探子,而是朴家?”
堂内空旷,他低沉绵长的嗓音,回旋在堂壁上,震得人心口一麻,钱铜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
屏风后的人继续道:“朴家大公子于两年前离开扬州,迁移到了海州,表面上看似与你钱家断了来往,实则暗中一直在与你七娘子保持着联络。”
“至于原因,便是你七娘子与朴家大公子有过一段渊源,凭你二人的交情,钱七娘子想要杀谁,他朴家大公子岂会留他过夜?”
宋允执一直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在收到暗探的消息后,便一切都明了了,他道出了真相:“炸崔家船只的人,不是他崔万锺,而是钱七娘子你,还有朴家的大公子。”
他道:“钱家家主,本官说的没错吧?”
他叫她钱家家主,那便是比她想象中知道的要多。
如此厉害,把她的一段旧情都挖了出来,好大一顶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她若是承认了,岂不是今日再也走不出去了。
“大人是要擒我?”若是旁人遭了如此审问,此时已经吓跪了,她没有,只转过身,有些委屈地道:“大人令人上门传话时,可不是如此说的。”
那屏风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不透风也不透光,完全看不到里面坐着的是人还是鬼,迟迟不说话,应该是在给她机会解释。
她问道:“大人是听蓝知州说的吧?”
“此人不可信。”钱铜丝毫不避讳在背后说一个人的坏话,“蓝知州与崔家勾结,大人想必已经查到了证据,一个狗急跳墙的人,此时他说的话,您应该斟酌一二。”
回忆起适才他说的话,她似是被气笑了,“我与朴家大公子,亏他能编排得出来,怎么可能呢...大人,这话咱们在这儿当笑话说说算了,可别传出去,若进了我家姑爷的耳朵,便麻烦了,他心眼小,会吃味,还不知如何与我置气呢。”
王兆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手里的惊堂木提了又提,好几次险些砸下去。
里面的宋世子半天没了动静,他不敢贸然行事,怕乱了宋世子的计谋。
耳边安静了一阵,屏风后的人才出声,声线清冷,没了适才的杀伐,“你的家事,与本官无关,说正事。”
钱铜诧异,“民女说的便是正事,钱家怎么可能攀上朴家那样的大家族,朴大公子何许人物,岂能是民女这等平常女子能配得上的,民女有自知之明,我喜欢的是我们家姑爷那样的。”
她一番答非所问,把王兆都给带进去了。
她眼瞎了吗?
宋世子比朴家大公子差?哪里差了,她配朴大配不上,配世子就能配上了?
“大人?”钱铜等了半晌都没有回音,主动道:“民女说的句句如实,我钱家乃扬州有名的盐商,行得端做得正,这些年所作所为百姓有目共睹,大人心里清楚,我钱家的盐引即将到期,钱家既没急着行贿,也没主动上门为难大人,是因为钱家始终相信朝廷此次前来的官差大人,清廉公正,看得清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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