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怡没当回事,告辞回长春堂。
青禾早回来了,耷拉着脑袋满脸的不快,说是锦衣卫全程接手防务,压根没有机会下手,明怡意识到皇帝不乐意再看到任何人插手使团入朝一事,只能暂且作罢。
今夜裴越当值,没有功夫回府。
内阁的值房在午门内,每日御膳房是有份例的,只是裴越身份不同,口味又叼,吃不惯官署区的大锅菜,素日裴府的人塞些银子给值守的小太监们,帮着把食盒送进午门内的文昭殿。
今日到点,推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姐夫齐俊良。
裴越正在给奏章票拟,见是他,抬了抬眼,
“怎么是你?”
齐俊良身上三品朝服未退,先把食盒搁在旁边的食案,随后在裴越对面坐下。
内阁四位阁老,裴越资历最轻,值房在最边上一间,倒是寂静。
齐俊良自顾自斟了一盏茶,“去裴府看过钊儿,出门撞见裴府给你送晚膳,我便顺带捎进来了。”
裴越略略点头,把手头那份折子拟完,吩咐小内使将折子送去司礼监,方净手来到食案旁落座。
裴越用膳,齐俊良便靠在一旁圈椅闭目养神。
值房门已掩实,再无他人。
裴越吃完,见他神色不济,“既然这么累,怎么不在裴府歇着,还出来作甚?”
裴府在皇城之东,齐府在西,齐俊良定是看过孩子后打算回府,路过午门,顺道替他送了膳食。
裴越的意思是齐俊良大可陪着妻儿在裴府夜宿,不必来回折腾。
齐俊良听到这,目光低垂许久,半晌唇角极轻地溢出一丝自嘲的笑,渐而徐徐抬眸,视线与裴越相交,
“东亭,你不知道吧,我与你二姐,已分房多年。”
裴越明显愣住,很是不可思议,目光盯着齐俊良许久,意图寻到对方说笑的可能,可对上齐俊良痛苦隐忍的眼神,方知可能是真,“怎么回事?”
齐俊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一张脸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方晦涩回他,“你二姐心里有人,她不悦我,自怀了钊哥儿,便将我赶去书房,这三年半来,从未叫我碰过……
说完窘迫地别过脸去。
裴越属实没料到素日琴瑟和鸣的姐姐与姐夫,实则是貌合神离,一改平日清润,语气变得凝肃,
“这三年,怎么不曾听你言语半字?”
齐俊良无奈道,“她不许我说,只道是我说了,便要与我和离。”
裴越语气逼人,“那你怎知她心里有人?”
提起这事,齐俊良越发难堪,似不欲细说,“无意中发现的……”
裴越见他讳莫如深,不好多问,俊眉却拧得挤紧,二姐心里有人,他这个做弟弟的怎么浑然不觉,他记得当年父亲将她许给齐俊良时,二姐不曾说半个不字。
这时,齐俊良见他陷入沉默,忽然扯住他衣袖,“东亭,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想知道,你姐姐心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翌日天刚亮,裴萱便打发丫鬟来催明怡,说是马球场远,让她手脚快些,好携她早些熟悉球场,待会上阵不至于摸不着方向。
明怡换了一身湛蓝色的劲袍,敝膝里长裤扎紧,一身窄袖利落干净,带着青禾便出了门。
今日除了裴萱作陪,嫡枝四位姑娘也均来助阵,其中六姑娘裴依语马球技术最好,由她给明怡打掩护,另外裴家几位少爷前去马球场打前阵。
后来南府的人也来凑热闹,以至于门前的长巷浩浩荡荡排了十几辆马车。
裴萱带着明怡坐第一辆马车。
车上一应俱全,裴萱主动给明怡斟了茶,陪她唠嗑,
“明怡,你在裴家住的还习惯吗?”
明怡接过茶,笑道,“挺好的。”
裴萱打量她神色,“真的很好?我听母亲说,东亭公务太忙,不是时常有空去后院。”
明怡笑而不语,裴越确实忙,昨夜就没回后院。
见明怡不说话,裴萱只当她心里委屈,嘴上不说,
“明怡我问你,你心里有人吗?”
明怡不知她何故这般问,立即回,“没有。”
裴萱放心下来,“那就好,”不用像她这般痛苦,
“感情的事慢慢来,东亭这个人哪,看着冷,心里头其实热乎,待他真将你搁在心上,你便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女人了……”
明怡指尖一弹,抖去茶盏上的汽露,一笑置之,“那就好。”
马车驶了许久,终于抵达城南马球场附近,这一带离皇城有些远,不少勋贵府邸在此置办别苑,用来闲居,更有甚者,招些妓子侍奉,欢歌达旦。
恰巧这一带有一处极好的马场,后来被靖西侯府的三公子梁鹤与购下,改成了一个马球场,梁三公子在京城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成日呼朋唤友在此处寻欢作乐,久而久之,马球场名声鹊起,进账渐菲,梁三公子见有利可图,越发用心经营,如今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去处之一。
下车进一个月洞门,越过前方石拱桥,便到了一处开阔之地。
只见前方四面插旗,锦棚林立,当中的草场被围起来,东面一片密林,西面紧挨着漕河三山河的上河断,几处亭台阁谢隐在林下,别有一番幽静,难怪吸引众多贵胄子弟争相流连。
裴萱和明怡一露面,十三少爷裴承玄带着人迎过来,
“二姐,嫂嫂,锦棚收拾好了,请二姐和嫂嫂入座。”
裴承玄今日也换了一身新袍子,合着那张与裴越有几分肖似的面孔,俊秀非常。
一行人过去落座。
裴萱张罗人手去了。
锦棚这边,大家簇拥着明怡准备上场。
六姑娘裴依语收拾停当,率先起身,“嫂嫂,我给你挑了一匹好马,你要去试骑吗?”
明怡说不必,“你挑的马肯定是好马。”
只要是马,明怡便能骑。
裴依语道,“我给嫂嫂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嫂嫂当能驾驭得住。”
明怡骑惯了烈马,温顺的母马反而不适应,不过也没说什么。
裴依语带着丫鬟牵马去了,这厢四姑娘裴依彤把自己没用过的护腕给了明怡,“冬日肌肤容易干裂,你带着它,待会握着月杆也好使力。”
四姑娘在未出嫁的姑娘中年纪居长,平日很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行事温婉周到。
明怡道谢。
七姑娘裴依杏昨夜赶制出了一套护膝,塞青禾手里,让青禾给明怡套上,“嫂嫂,这护膝无论如何得戴着,万一不慎摔下马,也能不伤膝盖。”
怎么不盼着她点好。
五姑娘裴依晴性子最弱,等着其他人退开,方讷声往前,“我给嫂嫂准备了厚厚的褥垫,待会坐在马背上也能舒服……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现如今五姑娘和四姑娘也知晓了明怡赠画的事,争相讨要,是以明怡身负跟裴越讨要三幅画的重任。
面对妹妹们的善意,明怡照单全收。
少顷,裴萱的丫鬟过来请明怡,说是己队的人马已到齐,请明怡过去商议战术,明怡换好马靴,从青禾手里接过月杆往斜对面的树下去。
青禾跟着她走了几步,不放心道,
“姑娘,你身子不好,还是让我替你上场。”
明怡扫视一周,两侧的锦棚里已坐满了人,今日看客极多,个个穿得花枝招展,落在她眼里便是一片英红柳绿,“杀鸡焉用牛刀?你去,那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待那样宝物到手,整个天底下,无人是青禾对手,让青禾跟这些贵胄子弟打马球,简直是有失身份。
青禾绷着脸,“您去,就不跌份了?”
明怡苦笑,“这不是被迫上梁山么?”
说完正色道,“你歇着吧,我去去就来。”
明怡操着月杆径直往裴萱的方向去,大约走了十来步,忽然听到前面两队人马聚集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懒淡嗓音,
“裴萱能组多大的排面?用得着我出手?算了算了,我不……
明怡听了这道声音,掉头往回走。
青禾见她去而复返,赶忙迎过去,“怎么了,姑娘?”
明怡把月杆塞给她,揉了揉鼻尖,低声道,“还是你去,长孙陵来了,全京城唯一可能认出我的就是他,我不能大意。”
青禾没忙接,而是凝神望去,瞧见一身着黑衫的少爷,身姿轻倦杵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您模样有变,他当认不出来。”
明怡正要说话,那头高坐马背的萧瑕已发现了她,张扬笑道,
“哟,怕了是吗?我就知道你昨个儿不过是放大话而已,不会打就下跪认输,早早卷铺盖走人,别玷污了裴郎!”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怡尾指勾着月杆,转身迎着牵马过来的小厮,缰绳都没接,一脚蹬在马镫,一跃上了马。
明怡勒着马,来到人群边。
萧瑕扫过她座下那匹母马,清脆地笑起来,“哟,看来不怎么会骑马嘛。”
在她身后,长孙陵已经不情不愿上了马,只是大少爷明显心情不太佳,没往这边看。
他在场,明怡尽量不吭声,任由萧瑕过过嘴瘾。
每队五人,裴家这边明怡,裴依语,还有南府一位九少爷来助阵,另外,裴萱请动首辅府王家大小姐王如玉,次辅府崔家五小姐崔荇,裴萱很聪慧,硬是将这场对明怡的围攻转化成文武对决。
无论是萧瑕还是长孙陵,均是武将府邸出身。
王如玉得了裴萱嘱咐,自当维护明怡,见萧瑕出言不逊,便打断她道,
“今日什么彩头?”
萧瑕扬起马鞭指着明怡道,“若是你们输了,就让这位乡下来的李姑娘自请下堂。”
王如玉认定她是无理取闹,不予理会。
裴依语怒道,“萧姑娘,你太过分了!”
明怡倒是神色平平,“换一个,这个我赌不起。”
赌不起的东西她从不拿上桌赌。
萧瑕无非是羞辱明怡,猜到不可能真让对方下堂,早已想好了彩头,“若是你输了,便请裴越作一幅画,如何?”
明怡心弦一动,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眼风扫向裴依语,裴依语顿时羞愧不已,驱马来到她身侧,低声认罪,“嫂嫂,对不住,我一直没告诉您,七公主和这个萧瑕仰慕哥哥久矣,只要是哥哥的东西,她们便不择手段占为己有,诸如书画字帖乃至看过的书册……后来哥哥便再也不作画……
明怡汗然,“原来如此。”
这下如何是好,若是被裴越晓得她将他的画赠与了旁人,岂不要恼她。
明怡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再换个别的。”
这回萧瑕语气强硬,“没得换,这也是七公主的意思。”
明怡无可奈何。
罢了,左右她也不会输。
“成,那若是我赢了的……
萧瑕似乎不相信她能赢,目光扫向为首的王如玉,“若是你们赢了,你待如何?”
完全没把明怡放在眼里。
王如玉没她这般乖张,将视线投向明怡。
明怡问裴依语,“你兄长画作外头收价几何?”
裴依语连忙摇头,“得了兄长画作,无人会卖的,定是当传家宝传下去。”
明怡了然,于是跟萧瑕道,“既然我夫君画作是无价之宝,那么我勉为其难与你定个数,若是你输了,予我一万两。”
萧瑕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倒是狮子大开口!”
明怡伏在马背上笑她,“怎么,不敢赌?不敢赌就算了。”
萧瑕这人最受不得人激将,狠狠咬着牙,目光发硬道,“应你又如何?看你有几两本事说这些大话!”说完,掉头招呼己队人马,商议战术去了。
王如玉这厢也把人唤过来,说起她的策略,看得出来王如玉常与萧瑕打球,对对方的底细是知之甚深,只是他们议来议去,无人提及明怡,别看王如玉应邀来帮衬明怡,她与崔五一样,心里也瞧不起明怡,总觉着裴越娶了她,受了莫大的屈辱。
直到最后,王如玉方客气地问了明怡一句,“裴少夫人,敢问您可有异议?”
明怡全程听得很认真,“我无异议,只是有一个请求。”
“有何请求?”
“球至你们手中之后,能否悉数传于我?”
裴越的画,她已然许出去四幅,今个儿再丢一幅,她真怕裴越要将她赶出家门。
四人均默默地没说话。
王如玉终于明白萧瑕为何气得骂骂咧咧,这位李氏当真不是一般嚣张。
无视明怡的话,继续下一步部署。
这时,正北横厅处传来一阵骚动,循声望去,只见七公主全副仪仗涌进横厅,所有少妇贵女均下跪请安。
王如玉和萧瑕等人见状,也纷纷下马去迎驾。
唯独裴依语拉住明怡,“嫂嫂,咱们不用过去。”
怕七公主瞧见明怡,为难于她。
明怡慢慢牵住马,怔怔望着七公主的方向。
她目视极好,能清晰地看到一位梳着高髻的盛装少女由宫人簇拥,款款行到正中的紫檀软榻,迎着众人山呼高拜,慵懒骄矜地落座,明怡目色在七公主身上掠过,反而移至公主身侧一女子,那女子身着霁蓝镶白边的宽袖长袍,姿态极为潇洒,不知与公主说了什么,惹得厅间诸人均笑了。
明怡问裴依语,“那是何人,竟能得公主如此青睐?”
“她呀,是谢家的二姑娘谢茹韵,公主对她另眼相待是有一桩缘故……”裴依语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们俩,贴近明怡耳侧低声道,
“嫂嫂,三哥哥已然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人物了,而你可知还有一人能与三哥哥齐名?此人名唤李蔺昭,年纪轻轻便领兵作战,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世人常道,‘生子当如李蔺昭,嫁郎当嫁裴东亭’,这位李少将军与哥哥一武一文并称为我大晋双璧。”
“而这位李公子不是旁人,正是七公主的表兄,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儿,四年前,陛下给李蔺昭指婚,便把谢家二姑娘谢茹韵指给了他,可惜李蔺昭一去不复返,在三年前的肃州大战中,以六千兵力抗住燕齐三万联军,杀了对方一个片甲不留,李将军更是战至最后一刻,血染沙场,未曾回京迎娶他的新娘。”
说到此处,裴依语对着谢茹韵目露钦佩,“这三年间,谢姑娘以李氏遗孀自居,不肯改嫁,满朝勋贵无不敬之佩之。”
明怡深深闭了闭眼,好半晌没吭声。
“对了,谢家就不劝她?任由她枯度大好年华?”
裴依语失笑,“劝不动,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劝她改嫁,陛下更是放话,满朝勋贵子弟任其挑选,只要她看上的,陛下替她做主,可惜谢姑娘说,她只看得上顶天立地纵横疆场无敌手的李蔺昭,愿守着李蔺昭牌位过一辈子。”
风起了,日头越过树梢悬在半空,褪去了那一层温煦,变得光芒万丈。
马场的马儿跑起来,诸位赛员均赶回来,各就各位。
随着令官一声哨响,马球赛正式开始。
长孙陵一直在划水,他一向不爱掺和姑娘家这些把戏,实在是萧瑕的兄长前个儿陪他去狩猎,不小心受了伤,无奈之下只能顶替对方上场。
可他发现还有一人也在划水,只见她姿态懒洋洋的,浑身好似提不起劲,只时不时凑上去抡两下,甚至比他还清闲。
这不对,他划水那是因为他与裴家沾亲带故,不能帮着萧瑕欺负对方,怎么对方这位正主也划起水来,她晓不晓得一旦裴表舅知晓妻子拿他的画做赌注,是要大发雷霆的。
等等,不对,长孙陵细看来,发现李明怡每一招每一势甚有章法。
虽说那抡出去的一招有气无力,可实打实遏制住了对方的攻势。
冷不丁提马往前一拦,就把对方的夺球手给逼退一边去了。
明怡也很无奈,己队无人相信她,一股脑跟着王如玉往前冲,俨然忘了还有个她。
总不能抢自己队友的球吧,她只能打打辅助。
眼看对方已进了两球,明怡策马跟在王如玉身侧,一面帮她打掩护,一面命令道,“把球传给我。”
王如玉置若罔闻,赶着球往球门方向去。
守门的是谁?
长孙陵。
王如玉哪里是这位京城恶霸的对手?
明怡待要拦截长孙陵,孰料身后的崔五姑娘冲上来,堵了她的去路,王如玉的球被长孙陵夺了去,长孙陵抡起月杆将球遥遥一送,那头的萧瑕早早等在裴家这边的球门边,毫无疑问,再进一球。
已经落后三球,裴家这队士气大受影响。
王如玉十分挫败。
崔五也是满头大汗,不甘地觑着长孙陵那边,“太可恨了,萧瑕若不是请动长孙陵,咱们也不会这般被动。”
明怡见大家有些丧气,宽慰道,“其实我们已经打的很好,无论是策应还是传球,功夫均很到家,就是相较对方而言,防守做的不是很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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