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对错?”杨雪低语轻喃, 不骄不躁、侃侃谈道, “无愧忠孝仁义、无愧于心即为对, 为己私欲背弃良知即为错。至于何为该为,何为不该为, 各人心中自有其各自考量,为何非要做出个尺度来进行量度?”
孔丘径自沉默, 没有答话。杨雪便想, 或许是自己说的还不够明确,便又抬眸,抿了抿唇,举例道:“正如宋国之外还有诸国,无人可以宋国地方之法来要求各国子民。夫子又岂可以有限来约束无限?以一家之言约束天下之人?”
沉沉的从鼻腔里憨出一口气, 孔丘终究是微微颔首,面露谦逊的承认道:“公子所言甚是, 是丘狭隘了,此乃丘之过矣。”
这一句话终究是从口中叹出。在众人的声声哗然之中,孔丘的心中反倒是一片坦荡, 面上除了谦逊也变换成了一片轻松。
众人讶异的自然不是孔丘认可杨雪,毕竟在坐着人都是掌握着普通民众生杀大权的贵族,都并非蠢人,杨雪的话,他们也同样听得明明白白,他们又如何不知晓杨雪所言有理?他们所讶然的,无非是孔丘肯亲口将这认可宣之于口罢了。
要知道, 想要让一个名望地位极高的人承认自己的过错,从来便并非一件易事,孔丘自然也是如此。
面对着杨雪的侃侃论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中,由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变作最后无可奈何的沉默。在那样一片无言中,他所与之天人交战的,实际上并非是杨雪,而是他自己。承认、亦或者沉默反驳,他头一次如此为难。可当他终于能够真正直面自己的过错、并毫不遮掩的时候,他反而惊觉,原来,一直为难的,只有他的心。
也或许,孔丘与旁人的不同似乎也同样体现在了这里,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外乎便是如此。
无论之后所谈如何,但就此观之,这一场论道,其实,或也终将是一场双赢的局面。
“妇人之义”一事,总算是论出了个结果。宋、鲁二国之间,应也不会再有战争一事,毕竟这是孔丘都已承认了的过错。若鲁国再想发起战火,则反是要落得个“不义”的名声。
论道并未结束,但杨雪的心中却是再没了顾虑。
“公子先前有言,不崇丘之儒家?”真正是以平辈相交,孔丘面上那份独属于长辈的祥和已然少了许多,反而是探讨询问的意味增了许多。
“的确,子韶确实也知晓儒家,也对夫子之才十分景仰,但子韶却也的确、并不推崇儒家。”对于孔丘态度上的变化,杨雪感触最深。是以,她反而将那股稍显凌人的气势弱了下来,语气里也几不可查的带上了些犹疑。
近乎是敏锐的,孔丘捕捉到了杨雪如玉面容上的那一抹犹疑,心下也猜到了几分杨雪的想法,知晓她是生怕自己难堪,便对着她安抚的笑了笑。
也未点明,他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是丘孤陋寡闻,竟不知公子信奉的是哪家学说。公子所言颇有些顺其自然、跟随本心的意味,若说是信从丘的老师所创的道家,那倒也相似……但其中却又并不相同……”
“不知公子可否解惑?”隐隐约约间,孔丘在心中已然有了些许尚还朦胧的猜测,并不分明,却又不敢妄下定论,便干脆明明白白的将这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杨雪神情还有些怔松,没想到孔丘竟会问她这个问题。
片刻,回过神来,杨雪对着孔丘将唇角渐渐勾起,露出一抹明艳万分的笑来,眉眼间因着自信而流露出的光彩也直刺人眼。
她说:“子韶说过,子韶随心,是以,并无何种学派之说,子韶只信从自己,只信从世间真理。若当真要论起来,或者子韶自己便可成一家之说,其名为‘理’。”
“理?”
“真理?”
“理家?”
似在斟酌似在求证,并着各色嘈杂的细语,孔丘将杨雪所言的关键词一一问道。
“理。”杨雪沉沉的点头,语气中尽是一种不容质疑与辩驳的气魄。
“仅以方才与夫子于‘妇人之义’的辩论作拟,夫子数十载对女子的观点即为谬论,而子韶之言夫子辨无可辨,自为真理。真理,便是对世间万物的正确认知。子韶,只信真理。理家,也只当由真理构成!”
面如常色,但孔丘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震撼的。即便已然猜到了几分,但他却也始终未料杨雪竟敢堂而皇之的立下自家学派,竟敢为了这天下女子所不敢为之事。
一时间,他竟还好奇起了杨雪这份胆识的底线究竟在哪。声色不露,他试探着问道:“公子如何知晓自己所言俱是真理?”
“夫子不也曾自以为儒家之礼对女子的束缚乃仁义之举吗?”
杨雪不答反问,却更是比一般的回答要犀利得多,“子韶自也同夫子一样,只道自己认为正确之言,天下之人,若有谁是不赞同子韶之言的,自也可来与子韶论道。真理,是经得起考验的。正如今日,若子韶未曾与夫子论道,又岂知夫子也曾言之有失?”
沉吟着点了点头,孔丘算是认可了杨雪所言,也算是认可了杨雪“女子亦可有惊世之才”一论。
“公子的理家有何治国之策?”
十分突兀的,孔丘如此问道,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可又仅仅是在下一刻,所有人便又忽然犹如醍醐灌顶,都觉得这才是该应当着重询问的——
一来,诸多有才之士正是因治国处世观点不同,方才分有不同学派,各家学派当然也自是希冀能使自家治国之策运用到诸侯各国之上。孔丘自来便是主张以“仁”治国、以“德”法民,有此一问也不稀奇。
二来,杨雪如今身为宋国国君之女,甫才驳斥了“妇人之义”宣扬了“女子亦可治世”,这便又要立下学派。宋君无子,若无意外,她若想在宋国推行自己的治国之策,则定然是要比旁人要容易得多的。在座使臣俱为各诸侯国代表,又岂能不认真打探,细做打算?
“以法治国。”几乎是孔丘话落的下一秒,杨雪便下意识地回答道。
依她来看,二十一世纪的治国方式较之这个时代,其实仍然是更为科学也极为适用的。但她却没想到,仅仅是她的这一声“以法治国”,便使得一直以来温润如水、波澜不惊的孔丘眉头紧锁起来。
“以法治国,固然可得一时安定,但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若受利益驱使,定有人冒风作案,但其根不改,制法何用?”
在治国观点一事上,孔丘毫不退让。在他看来,只有使每个人都遵守“仁义”、克守“礼教”、谨守“德行”,使每个人都称为“君子”,方才能从根本上遏制恶行的发生。是以道德和礼教才是治国之根本,至于法令与刑罚反倒是其次,不得已才应使用刑法,且必定慎用。
原则上来说,孔丘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他唯一错估的,其实是这个世界——这世界本就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它的模样。他所想的,本也只是他个人的理想世界罢了。
改革弊政、强大宋国,杨雪只觉得自己对宋君的凿凿誓言还犹在耳边,此刻又怎会退让?她望着孔丘,也不介意孔丘对自己的主张的驳斥,反是自证给孔丘来看——
“我知夫子主张‘为政以德’,视用道德和礼教来治理国家为最高尚的治国之道。可是究竟什么才是仁义道德呢?尊亲敬长是‘仁’、爱及民众是‘仁’、忠于君主也是‘任’……这些我们身为一个‘人’认为是对的言行举止,我们便称之为‘道德’,是也不是?”
论及治国,孔丘便是慎之又慎,只等心中将杨雪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并无发觉错漏,并无哪点可以反驳,他方才点头应道:“然也。”
“夫子既是师从老子,想必夫子应当也知晓人是应当顺应天地自然的。”
没有丝毫的悬念,杨雪再次获得了孔丘的肯定的回答。不再设下疑问留作话引,她这才真正的给出了一个回答——
“人为何要顺应天地自然?因为天地生万物,人自然也在其中。可在这天地自然之中,弱肉强食方才是万物生灵生存的本能不是吗?便仿若狐狸爱吃鸡却畏惧老虎,人欺负弱者畏惧强者也是本性不是吗?
夫子用仁义道德来约束民众,要求民众克己复礼,却又如何保证天下之人尽可抑制住那一份本性?如何能教化天下众人?
夫子主张轻刑罚,但若是杀人者都获死罪了,作恶之人岂非便如过江之鲫?国家岂非大乱?”
孔丘向来智慧澄澈的瞳孔忽而间染上了些许的迷蒙,好似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忽然间便被人凿出了一道裂痕。
“那公子所说的以法治国,莫非便可遏制恶人作恶?”
信念动摇的同时,他忽然问,语气里满是不信。显然,他是将杨雪的话给听了进去,但那一番话却仍旧是不足以使他的信念坍塌的。既然二者同样无法杜绝恶人作恶的发生,那为何不去试着用仁义道德将之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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