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眼神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落到了时空另一端。
若是上一世,她确实不会放心这样一个人,但后来,她见过对方在粟粟葬礼上的神情,更见过他在深夜开棺,在墓前站了整整一晚。
谁会在死人跟前装模作样呢?
所以,即便的恶鬼又何妨,至少他不会伤害粟粟,这就足够了。
见长公主心中有数,夕照没再多言,如同以往无数次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重新匿于暗处。
窗外日光融融,草木上的霜雪将消未消,零星几个按捺不住的花苞已有冒头之势,昭示着春之将至。
“今年的簪花宴就快到了。”
长公主仿佛呓语般轻声呢喃。
钟溪语猜得没错,她和琴兰之间确实有过一段瓜葛。
此事还是她从栖月姑姑口中得知的。
琴兰,或者说流萤,是佃户之子,双亲一直在长公主名下的庄子上做事,都是本分的老实人,可惜在一次外出采买的途中遇上流匪不幸罹难。那时候流萤还小,长公主见她年幼失孤,又没有旁的亲人可以投靠,便动了恻隐之心,正好她与自己年龄相仿,便将其带回府上作为自己的贴身婢女。
说是婢女,但半大小孩哪懂什么伺候人,更像是一个玩伴。
家里多了个同龄人,她高兴还来不及,没几天两人关系就好得像亲姐妹一般,以至于后来,根本没人怀疑流萤会在她生病后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背主之事。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遇见的方奇,但情窦初开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两人开始在私下频频约见,就在流萤做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梦时,某一天,方奇突然同她坦白了身份。
他说他是平阳伯府的二公子。
而平阳伯府的门第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婢子。
但是方奇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只要他娶了长乐郡主,身为贴身婢女的流萤自然就能作为陪嫁进入平阳伯府。
一开始流萤根本没有这个胆子,但架不住方奇的一再劝说,时间久了,心中不免对长公主府生出怨怼。
若不是当初长公主将她带回来,她怎么会沦为卑贱的婢子。
如今长乐成了傻子,自己难不成还要伺候她一辈子?
她日复一日地钻着牛角尖,面对钟溪语时也没了之前的耐心。
恰逢北边战事吃紧,钟远丘奉命前往边关镇守,但期间朝廷送来的军粮频频出现纰漏,为免朝中那些蠹虫从中作祟,长公主亲身上阵,一路护送军粮前往北境。
长公主不在,流萤彻底没了顾虑,伺候钟溪语的时候也怎么上心。
甚至有一次在替钟溪语穿衣时,手上过长的指甲不慎从对方背上划过,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渗着血珠的长长红痕。
原本她还有些担心,立即翻出最好的去疤伤药给钟溪语涂上,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傻子是不会告状的,而除了自己这个贴身伺候的婢女,根本不会有人去掀一个郡主的衣裳。
于是,她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宣泄方式。
每当她心有郁结时,便会“不小心”在钟溪语身上留下一些痕迹以示惩戒,心中想着,这是长公主欠她的。
随着钟溪语身上痕迹的增加,她逐渐生出一股扭曲的优越感。
瞧,郡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方奇再次劝说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地点头了。
但依长公主和钟远丘对钟溪语的爱护,即便她是个傻子,也不是方奇这个纨绔子弟可以肖想的。
所以,早在当年,他们二人便打算实施这个下三滥的计划。
所幸当日长公主从边境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看钟溪语,注意到流萤神情不对后立即彻查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很快发现了钟溪语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当时长公主大发雷霆,命人将流萤打了个半死后交由人伢子发卖出去,自那以后便直接让自己的心腹栖月接手钟溪语的生活起居了。
没想到后来人竟被方奇买了回去。
琴兰身上穿的还是程府婢女的衣裳,不过因为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天早就沾了一身灰,裙摆处还沾着方奇的血,怎么看怎么狼狈。
这时两个狱卒朝这个方向走来。
很快牢门被打开,其中一个狱卒端着相对丰盛的牢饭往地上一放,朝她招呼:“快吃吧,吃了好上路。”
“上路?”琴兰反应迟钝地抬头,过了片刻,眼中迸发着希冀,连忙朝他扑去,激动道,“是不是有人来接我了!我可以出去了?”
狱卒站在原地等她扑过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脚,嘴上呸声道:“你设计陷贵人还想活着出去?做什么白日梦呢!走你的黄泉路去吧!”
听到这话,琴兰顿时呆住。
她条件反射地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道,动作越来越大,语气也变得歇斯底里,“方奇呢,方奇在哪儿?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的……我可是平阳伯府二公子心爱的女人,平阳伯说了我马上就能进府了,你竟敢这样对我!我要见方奇!我要见平阳伯府的人!”
狱卒闻言翻了个白眼。
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皇帝心爱的女人呢。
平阳伯二公子自己都被他老子送出去赔罪了,哪里还顾得上一个无名无份女人。
“别整这些幺蛾子。”狱卒不耐烦地上手去拽,这种人他见多了,“既然不想吃这断头饭那就直接上路,尽耽误时间。”
琴兰没有反抗,被他一把拽出牢房,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牢房突然大笑出声:“假的,都是假的!”
接触了这么多年的死刑犯,狱卒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对此表情都没变一下,一脸见怪不怪。
只要不是随地大小便就好,上次清理牢房的时候他都想去死了。
狱卒原地等了会儿,见她发完疯,便一左一右地架着人往外走。
临近出口时,远远就看见一道身影等在那儿。
一个模样周正的男子笑着朝两位狱卒点了下头:“可否请二位宽限下时间?”
狱卒心领神会地走远几步。
能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上头点头同意的。
“是方奇让你来的吗?”琴兰迫切地上前一步,心中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你是来救我的吗?”
男人,也就是段邑的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公事公办开口:“郡主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怕你没看见自己的卖身契,特意让我带来给你瞧瞧。”
“长乐……”琴兰愣住,随即眼中爆发出瘆人的恨意,“贱人!她让你来看我笑话吗?滚!给我滚!”
“她娘毁了我的人生,是她欠我的,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沦为奴籍!”
他没理会她的破防,自顾自展开带来的契纸。
“郡主说,府上不缺丫鬟,也不多你一张卖身契,不过后来看你自甘下贱,便满足你的心愿。”
段邑说着没忍住笑出声:“方奇将你买回去后怎么也没将身契还你,不然你也不至于现在才知道,你的身份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作来的。”
属实是求仁得仁了。
琴兰惊恐地瞪着眼,死死盯着契书上的日期。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段邑眼中闪过一抹嘲讽,随手将契书往上一扔,没再理会身后琴兰的崩溃,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小郡主还挺记仇。
在将死之人心口上这么插一刀,怕是死也难瞑目了吧。
夜幽庭,刑狱司。
一个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的身影被绑在一面铜墙上,锁链从他的手脚上穿过,在地面留下一团褐色的血渍。
正是被平阳伯拿出来赔罪的方奇。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上面的人眼皮一颤,掀起的眸子里折射出触目惊心的惧意,条件反射地开始求死:“知道的我都说了,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来人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只露出一双瘆人的重瞳,给人一种强烈的非人感。
下一刻,一道略带苦恼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带着股独特的韵调,在纵深的地牢内显得格外诡异:“啊,怎么这么不经玩,难得主司大人送我玩具,要修好才行。”
说着,他不知从哪拿出手指粗的钢针一步步铜墙的方向走去。
“别,别过来,别过来……”方奇颤着唇,脸上写满绝望。
身上的肌肉痉挛之下带动锁链,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本就寂静的牢房内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难不道,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钟溪语刀下?
不然怎么会一觉醒来就置身于这无间地狱,落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下场。
不然怎么会始终没有人来救他!
恐惧和恨意在他眼中疯狂交织,最后化成无尽的悔意。
要是知道会轮到今日这个地步,他绝对不会去招惹钟溪语……
他睁着眼拼命摇头,却只能一点点看着那可怖的钢针在视线中放大。
第102章 一连数日,平阳伯府的……
一连数日,平阳伯府的门庭都冷清了不少,里头却又别样的“热闹”。
平阳伯夫人责怪平阳伯心狠,将自己儿子往火坑里推,想到眼下方奇生死未知,不由成日以泪洗面,而长子也因与袭爵一事失之交臂心中不满。
平阳伯事后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利用了,心中撺着一团火。
每个人心中笼着一层阴翳,家中难免不太平。
感受到里头的主子们又开始吵了,管事摇着头叹了口气,默默退远,路过门口时,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担心又是曾经被二少爷欺辱过的人来丢臭鸡蛋,连忙大声呵斥:“谁在外头造次!”
为免遭殃,管事喊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门。
然而想象中臭气熏天的场景并为出现,门口干干净净的,只是地上多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管事小心翼翼上前,将人翻过身,才发现对方浑身上下就披了块黑布,正想骂有伤风化,突然觉得这人的五官有些熟悉,撩开对方脸上的脏乱的头发一看,登时瞪大眼睛,跌坐在地,一时间话都不利索了。
“二二二二、二少爷?!”
有温度,不是尸体。
二少爷活着回来了?!
还有肚子上这密密麻麻的针脚,简直齐整得不像话,长公主府的大夫手艺不错……不对,二少爷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一紧张,直接丢下人边往回跑边大喊:“快来人啊,二少爷他被送回来了!活的!”
绑着饵料的鱼钩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正正落入湖心的位置。
钟溪语盯着湖面泛起的圈圈涟漪,想起之前尝过的廖池的手艺,不禁咽了咽口水,双手托腮巴巴看着湖面下穿梭的大鱼:“下了饵,应该还快就能吃上烤鱼了吧。”
廖池闻言饶有介事道:“那得看这湖里的鱼是否机灵了,若多是些蠢的,看见饵就咬,就会快上不少。”
钟溪语闻言脸上浮现些许迟疑,立即改口:“那是慢一点的好。”
傻鱼吃多了,没准也会跟着变傻。
正想着,余光注意到他微扬的唇角,立即反应过来:“你骗我!”
廖池眨眨眼茫然回视:“什么?”
钟溪语眼睛微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突然瞥见湖心的浮标微动,立即就转移了注意,激动道:“动了,动了!快收线!”
须臾,一条大鱼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粼粼金光。
廖池刚将钓上来的鱼放进木桶,身后就有长公主府的人上前汇报。
“郡主,裴公子,底下的暗道已经全部疏通完毕。”
此处正是当日设宴程府,不过眼下里里外外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
当日程危得知自己府里还有暗道一事时也是一头雾水,不过那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平阳伯府转走了,毕竟是在别人家,有一两条暗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并没有过多关注。
但对程危而言,自己家里莫名其妙多出一条暗道,甚至外人都比他这个主人家清楚,就是件极瘆人的事了。他心中念着此事,半夜睡不着干脆起身在屋里打转,没成想还真让他找到了通往地下的口子,顿时骇得头皮发麻,连夜叫来府上的家丁下去一瞧才知道,好家伙,都被挖成筛子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程危便着急忙慌地联系上房牙子临时寻了间空置宅子搬进去,便是小了些也顾不上了。
不过他们今日出现在此却实属意外。
那日钟溪语始终闭着眼,并没有看清带她进入地道的男人的面容,不过后来她从段邑口中得知,自己好巧不巧撒在对方身上的药粉正是用于追踪的利器,他给命名为幽冥引。
这种药粉落在人的肌肤上会散发出一种冥蝶才能闻到的奇特香味,这种香味足足能持续数月,期间即便用胰子也无法洗掉,是夜幽庭用来标记追踪目标的一种手段。
原本以为有此助力找到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派去的人将平阳伯府上下搜了个遍,都没发现那人的踪迹。
钟溪语之前撒药粉的时候手上也沾了些粉末,觉得有趣便留了只冥蝶玩,没想到今日马车路过程府时,冥蝶突然有了异动,径直朝里头飞去,等他们追上时,就见它正在一处地方盘旋。
跟来的护卫在周围查探一番,发现此处也是个暗道入口,便带人下去查探。
钟溪语被留在上头无聊,在程府内四下闲逛时路过此湖,发现里头养了不少鱼,提了嘴之前的烤鱼味美,没想到廖池直接就地取材,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垂钓。
护卫继续汇报:“正如郡主所言,府上大部分房间都被打通,除此之外,还有两条暗道通往外头,我们的人顺着暗道过去,发现其中一道出口是……”
他顿了下,神色里透着迟疑。
钟溪语疑惑:“是什么?”
“是威远侯府。”
钟溪语脸上多了些许错愕,脑海中自动浮现为证兄长清白自请入狱的宁筠身影。
这么大的工程,总不可能是用来串门的。
钟溪语抽了口气,小声嘀咕:“难不成当初威远侯真有异心?”
她叹口气:“太复杂了。”
也不知道裴大人当初将证据交给谁了,若能拿到估计很多秘密都能真相大白了。
钟溪语遣人将此事告知皇舅舅,这想起他们最初的来意,立即追问:“对了,冥蝶呢?那个男人可找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黑紫花纹的蝴蝶不知何时再次出现,慢悠悠落到她指尖。
护卫回答:“冥蝶飞的是另一个方向,那暗道极长,一直通往城外的乱葬岗,这些天雪化了,尸臭味一股脑散出来,冥蝶一出去就飞得颠三倒四的,像是被臭晕了,属下只好将它带回来了,不过留了些人在那边继续寻找对方踪迹。”
钟溪语听完顿时小脸一垮。
得,又浪费半天功夫。
看来寻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廖池见她这幅神情不禁有些好笑,抬了抬手边的鱼竿:“还吃鱼吗?”
“吃!”
段邑一副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手里用力捣鼓着各种药材,试图忽视某个存在。
但架不住对方的怨气太重。
段邑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抬头看向那个裹得跟蝉蛹似的人。
“你到底想怎样?”
“赔我玩具。”
“都说了是主司下的令,有本事你找他去,我还损失了一颗噬魂丸呢!”
“赔我玩具。”
“又不是不还你,就借用几天,等主司钓到他想要的鱼就能回收了。”
“赔我玩具。”
段邑:“……”
啊啊啊啊,果然他最讨厌乌柏这家伙了!
他暴躁地抓了抓脑袋:“你要是闲得慌就去帮大善人找找那家伙的下落,要不幸死了,正好让他给你当新玩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乌柏抬起头,妖异的重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莫名有种亮晶晶的感觉。
“死了?”
段邑对他抓重点的能力深感折服,于是顺势点头,煞有介事道:“先到先得,别说我没提醒你。”
话音刚落,黑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段邑闭上眼美美地深吸一口气。
这完蛋玩意儿一走,感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呢!
过了一会儿,一下属端着木盘进来,嘴上感慨着:“先生,我刚刚竟然看见乌大人出门溜傀儡了,今日的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哦,他去……”段邑突然顿住,僵硬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缓缓裂开,失声道:“等等,溜傀儡?几个?!”
“好像是……全部?”
“那门口……”
“也带走了。”
段邑木然抬头:“夜幽庭里的食物还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