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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梦蜉蝣(咬枝绿)


林晋慈偏过头的样子罕见地有些娇,说“胡说八道”,把手抽回来,自己又朝掌心里看了看,她只大致会分辨代表生命、智慧和感情的三条主线的位置,也是之前别人讲过,她才记得的。
读初中时,班里有个女生很喜欢帮人算手相,看过班里每个女生的手,曾分析林晋慈的感情线,说她的感情并非一帆风顺,会有很多年为情所困,必须要慢慢熬。
林晋慈跟傅易沛转述,又不相信地说,这种手相推测没有科学依据。
眼皮很快沉沉合上,身体里蒸腾的热气让林晋慈如同按下休息键的机器,很快进入睡眠调整的状态。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喧闹又较远的小楼门内走出,可能是来找他们,脚步声渐近,在那人没说话前,傅易沛压低声音说:“嘘——她睡着了。”
那时候窝在充满傅易沛清冽气息的柔软外套里,被人轻轻拍着胳膊,悉心护佑。
蓝调的夜空静谧无声,几株晚春的玉兰都不忍心随意落花惊扰梦中人。
醉后酣睡的林晋慈又如何能想到,她手心的那条感情线,长而有裂,最后,一字不错地对应谶言。

林晋慈醒来,梦里玉兰盛放的晚夜,已经过去六年。
记得那天晚上她睡了很久,傅易沛没有喊她,一直陪在她身边,等她睡饱了,自己醒来。
林晋慈将手背贴到眼皮上揉了揉,酒意散去大半,颊上仍有淡淡红晕,人看着迷糊,却第一时间开口问:“要打桥牌了吗?”
可能没想到她刚睁开眼,脑子尚未清醒嘴里就惦记打桥牌,傅易沛笑了一下,说就等着她睡醒大杀四方了。
桥牌是外婆教的,林晋慈很少输。
高中玩这个,成寒和汤宁都抢着要和她组队,基本她在哪边,哪边就会赢。跟傅易沛的朋友玩过几回后,大家也
都知道她很厉害。
林晋慈那晚一连输了几局。
虽然当时没有因为这一点胜败感到任何不悦,但后来林晋慈回顾梳理,总觉得那晚她在牌桌上的无能为力,仿佛某种极乐时刻即将急转直下的前情预告。
——她不可能这样一直高兴下去。
极简风装修的卧室内,在电动窗帘打开的细微声响中,林晋慈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的指尖,触碰着感情线的纹路,缓缓划动,最后停在裂痕处。
裂痕……
那是小楼生日宴之后的周末。
崇北春光仍在,当天的天气十分晴朗,适宜出游。林晋慈早上系里有事,她和傅易沛约在下午见面,去看一个建筑大师的个人展。
太阳偏西时分,他们牵手从展厅出来,想找个地方吃饭。
当天附近还有别的活动,街道挤满游客行人,几乎只要稍有口碑的餐厅门口都排起令人望而却步的长队。
傅易沛问她吃中餐还是西餐。
林晋慈手中拎着装有文创周边的小礼盒,是一个很小的建筑模型,脸上蒙着些许疲累。
下午看展没有很辛苦,但是中途手机响了好几次,系里老师发来需要她填写核对的信息表,抽掉许多精力。
打算出国留学的事情还没有跟任何人讲,包括傅易沛,她没有和人商量的习惯,没有完全想清楚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担心傅易沛会提出与她想法不一致的话来。
每个快乐的瞬间,都因不想破坏快乐,而一次次被判定似乎不是好的时机。
林晋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一时没有说话。
傅易沛看她的表情,觉得她可能是不想挤在人堆里排队,忽然想到他舅舅家就在附近,开车过去大概只要十分钟,便拉着林晋慈前往。
林晋慈从来不向父母透露她在崇北的生活内容,好坏都不愿说,偶尔被问起也只会讲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而傅易沛,更是她不会向家里透露的秘密。
所以她也抗拒去见傅易沛的长辈。
恋爱也快一年,可内心里觉得见男朋友的长辈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对待的事,至少要做一些准备。
仓促之下,林晋慈感到些许不安。
她没有像之前两人出去玩那样,在傅易沛开车时,坐在副驾驶浏览相机里的照片。
傅易沛看出来了,像在哄她:“吃顿饭而已,这有什么的,那天在医院,我不是也见过你小姨了?”
林晋慈微微抿唇,说好吧。
傅易沛心情似乎很不错,一边开车一边讲他的舅舅舅妈很好,一定会喜欢林晋慈;讲舅舅家的厨子做饭很好吃,中西餐都能做;讲这个季节他舅妈种的海棠正值花期,应该开得相当漂亮。
林晋慈一路听着,心情也渐渐舒畅,觉得他们好像不是临时起意去一个亲戚家里吃饭,而是即将前往一个风景漂亮、餐食好吃、亲长和蔼、祝福环绕的地方订婚。
林晋慈嘴角不禁弯起一丝弧度。
她一直都是做事有计划有条理的人,不喜欢生活里冒出不受掌控的意外事件。
无所谓平淡,安稳即是好。
因为傅易沛在她生命中的出现和存在,她似乎慢慢地敢于冒险,开始接纳一些未知事物,学着享受前所未有的惊喜。
看到林晋慈捧起相机,如往常那样查看起来,傅易沛感到一种微妙的放心,对林晋慈说:“等你见到我舅舅,我再给你介绍。”
林晋慈有些不解,问现在不能介绍吗?
傅易沛卖关子,说现在介绍,大概差点意思,你应该认识我舅舅,等你亲眼见到也许会有一点惊喜。
这份惊喜出现得稍迟。
傅易沛的舅舅当天有事外出,不在家中,他舅妈如傅易沛所说那样温柔可亲,很热情地招待两个小辈,跟他们聊天,装作生气的样子批评傅易沛早就该带女朋友过来吃饭了,还询问林晋慈的饮食喜好,叫厨房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霞光落尽,佳肴上桌,傅易沛的舅舅才从外面回来。
也如傅易沛所说,林晋慈认识他的舅舅。
在傅易沛骄傲地介绍:“这就是我舅舅,章岩章大导演,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第一次看的电影《炉香未烬》就是我舅舅拍的片子。”
林晋慈站在原地,愕然失语。
忽而想到《炉香未烬》里有一句经典台词,错手杀人的男主角雨夜闯寺,问高僧,事已至此,该如何破局。高僧以掌微微扇风,死寂的炉灰重升袅袅青烟,道出禅机:“所谓此结局,不过彼开端。”
林晋慈看着几步外章岩的脸,十分机械生硬地喊了一句“舅舅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在医院手术室外见到的那张男人面孔——在夏蓉打下那一巴掌时,对方也是站在几步外,看着她,皱了一下眉,露出些许同情不忍的表情。
可能是自我抽离的保护机制,林晋慈回想起来,并不觉那一巴掌很难以承受,起码没有数年后第二次站在章岩面前,看见章岩对着她隐隐皱眉,来得这样难受。
垂落的指尖无端发麻,林晋慈的心口忽生一阵闷痛。
傅易沛的舅妈信佛,有饭前敬香的习惯。
林晋慈远远看着莲座上的观音佛,在香火檀烟之后,法相慈悲,犹诉因果。
那顿几乎照她口味去做的晚餐,林晋慈吃得食不知味。
饭桌上,章岩话不多,但与傅易沛,甚至与舅妈说的每一句闲谈,都像上锈的小针,扎下来,在一点点刺激林晋慈的神经。
她只想快点离开,刚放下筷子便发了信息给傅易沛,说有点累,想回宿舍休息。
傅易沛没有多想,林晋慈最近是有些忙,下午看展也瞧见她情绪不佳地回复了几次信息,所以也很体谅她,对热情挽留的舅妈说林晋慈上午在系里开会忙信息填报的事,下午又被他拉出去看展,他的女朋友可能累了,得回去休息了,下次有空再来玩。
车子开出章家所在的园区,林晋慈闭着眼,实际并无困意,脑子异常清醒地在回想,不久前发生的场景——章岩喊住准备拉车门的傅易沛,浸在夜色里的声音,平淡中透出不寻常的意味,他对傅易沛说,叫他之后有空,一个人过来一趟,有点事说。
舅妈嗔嗔一笑,不满道:“人家小朋友正谈恋爱呢,哪有时间给你,你当舅舅的能不能少使唤你外甥。”
傅易沛应下,舅妈叮嘱他慢点开车。
林晋慈之前被拉去当导演系期末大作业里的一个小配角,经常听到他们讨论镜头语言、画面情绪之类的东西。
她最后看了一眼章岩,对方同样也在看她,她想着,如果这是电影场景,此刻镜头应该推近,切为特写,让观众看到挥手道别的章岩眼里,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凝重。
车子停在一处需要等四十多秒的红灯前。
林晋慈睁开眼,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语气自然地问傅易沛:“你之前好像从来没说过你舅舅是章岩?”
“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没跟别人说,逢人就说’我舅舅是章岩‘好像也有点奇怪。”
傅易沛是笑着说的,于是林晋慈也轻轻应了一声,说,好像是会有点奇怪。
这样的做法也符合傅易沛的性格。
他不止没有说“我舅舅是章岩”,也不曾说过“我爷爷是傅祺闻”。
是林晋慈听他提起高三春节两人在榆钱巷遇见的事,傅易沛说那次是去看望亲人,因同样姓“傅”,榆钱巷有一户很有名的姓“傅”的人家。
林晋慈先是自己猜到,然后被傅易沛亲口证实,傅老先生的确是他的爷爷。
小时候夏蓉带着弟弟和林晋慈去那家拜访过,为弟弟求国画大师指导,那次外婆气到住院,放了狠话,夏蓉觉得外婆不体谅她,也生了气,之后就再没去过榆钱巷,既不拜访那位傅老先生,也没怎么去看望外婆。
林晋慈以为从那之后两家就不来往了。
高三在榆
钱巷住的那一年,才晓得,那家的保姆中秋会来送些低糖的手工月饼,端午也会登门,问外婆讨一把驱邪护宅的青艾。外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和蔼老太太,却也会站在院门边平淡应下,说待会儿割了捆好,会叫外孙女送去。
也就是这样了。
说亲厚称不上常来常往,说疏远倒也不算全无交集。
并且在数次无意而零散的聊天内容中,林晋慈得以知道,傅易沛只知道她的外婆。
他的爷爷只对他说过两家结缘的起因——以前特殊时期,家里被砸被毁,潦倒得吃不上饭,是巷子东的季奶奶和她先生接济了自己一阵子。
傅易沛不知道她母亲夏蓉读书工作都曾受傅家的恩惠,甚至贪得无厌,私借老先生的盛名登报造势,给傅家造成一些麻烦。
外婆对夏蓉说,人家几代书香的体面人家,不说不代表心里不计较。
大概是觉得她的母亲太不体面,所以没跟孙子提这样的事,林晋慈可能也是讲究体面的人,所以也不曾主动告诉傅易沛那些他不知道的部分,她稳住自己,只在心里庆幸,事情已经过去很久。
只要她把傅易沛藏好。
崇北和宜都就会像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即使她得到一个这样好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来破坏。
坐在副驾驶的林晋慈觉得自己很笨,怎么能只想着把傅易沛藏好,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出现在傅易沛的长辈面前的。
如果时间可以回到几个小时前,林晋慈会在傅易沛劝她来章家吃这顿饭的时候,想尽办法拒绝,或许她此刻不会这样忧患。
这顿饭吃下来,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傅易沛似乎很高兴,比来时还要高兴一些,对林晋慈讲起他小时候说长大想要当导演时,家里的反对情况。
“从小我爸和我爷爷都希望我学美术,我这个人特别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诓骗求哄,我都不肯学,中考结束,我爸还是不死心,硬拉我去欧洲飞了一圈,希望能熏陶出我对美术的兴趣,最后是我劝他们放弃,我跟他们说,我真的不能学美术。”
“为什么?”林晋慈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会家门不幸。”傅易沛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跟他们说,我都这么大了,别管肯不肯学,起码有一点已经证实——我没有天赋。”
“我爸再怎么努力,这辈子成就很难超过我爷爷,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达到我爸的水平,一代不如一代,讲出去很难听啊,不如让我跟我舅舅学电影去,要是学出名堂了,就说是我妈的基因好,要是没本事,也怪不到傅家,就说是我舅舅把我带坏的……不过考上电影学院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以后就算当导演拍电影,应该也很难达到我舅舅那种水平,我不是很喜欢章岩外甥这种称呼,所以平时也不会跟人提,不跟你提,是你本来对电影也不是很感兴趣。”
这些话说完,傅易沛发现副驾驶的林晋慈好像走神了。
“怎么了?”
林晋慈的眼瞳一眨,迟了两秒才连接上现实似的,微偏头,看向傅易沛,又慢了一秒,出声说:“哦,没事,有点累了。”
傅易沛见她是有些疲倦,却又像有心事并不想对他讲的敷衍。
一念之间,几秒前滔滔不绝时充盈心扉的快乐,不知怎么就凭空蒸发一般,他甚至不想去问她刚刚听自己说话了没有。
他尽量去想,可能林晋慈学院里的事情最近比较多,学建筑的的确会比别的专业更累,他需要更体谅。
忍下自己莫须有的情绪,傅易沛将车子开得平稳,安慰林晋慈:“一会儿就要到了,回宿舍早点休息,我晚上就不发信息给你了。”
林晋慈应了一声“好”。
但那个夜晚,没有这样结束。
回到宿舍的林晋慈也没有顺利地休息。
拖着乏力的四肢完成洗漱,林晋慈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夏蓉发来消息,说她刚跟小姨打电话,已经知道林晋慈交往男朋友的事。
[交男朋友这种事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小姨都知道了,我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对?你小姨还明里暗里把我一通说,说得我好像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吃的穿的,我哪一样短过你?你就非要让生你养你的妈妈这样难堪?]
几行字,还没看完,林晋慈就闭上眼,缓了缓才睁开。
她记得在医院晕厥后的夏蓉醒来,对身为律师的丈夫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母亲擅长定罪、惩罚。
林晋慈亲身体会。
她不晓得那起无妄之灾般的意外事故,最终得以私下解决,傅易沛的舅舅是否付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代价。
屏幕里夏蓉发来的质问信息依旧刺眼。
林晋慈想到今晚那顿饭,想到今晚章岩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知道这种复杂目光之后是怎样的含义。
想到这许多事之间,错综复杂,甚至她也搞不明白的关联。林晋慈很累,有一股烦躁和恐慌交织的情绪,浪潮一样朝她倾覆过来。

那晚从酒屋出来时,夜色已深,但傅易沛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而是报了一处大学城附近的小楼地址,叫司机开过去。
紧闭的铁艺院门内,冬季的花草树木凋敝,的确如林晋慈所说,十分萧索。
傅易沛没有下车,只降下车窗,看了片刻,便叫司机驱车离开。
导航将车子带去了深夜的杏林路,缓缓而行,道旁零星停着几处烫煮煎炸的夜宵摊子,热气腾腾。
有小情侣在崇大的南校门分别,依依不舍地相拥,腼腆羞涩的女生进了校,欣喜若狂的男生则连路都忘了看,蹿到车前,被车灯大照着,回过神对稳稳急刹的车子欠身说抱歉,又挠头笑着走远。
司机觉得好笑:“这些小伙子怎么谈个恋爱傻兮兮的。”
下一秒,后座传来老板的声音。
“你没谈过恋爱吗?”
前面的小吃车正掉头,横在路当中,车子只能被迫停下,等路况疏通,司机闻声,朝后座扭头,看了一眼笼罩在昏暗光影中的男人。
下车时傅易沛还好好地穿着得体的长款大衣,回来时大衣不翼而飞,身上只有单薄的内搭,刚坐进车厢回暖就打了一个喷嚏。
司机当时忙把纸巾递出去,表情没藏住,应该是被受冻的老板看出来了,自己觉得他也挺傻兮兮的,喝个小酒把外套喝不见了。
据说是体谅原先的老司机年纪大了熬夜开车身体吃不消,才另招了晚班司机,新司机刚到岗,还在实习期。
新工作还没干几天就被老板扣印象分,难免战战兢兢。此刻被老板语气不佳地问话,司机更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早结婚了,孩子都有了,恋爱嘛也谈过几个月,从部队出来领导给介绍的,处着合适就领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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