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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梦蜉蝣(咬枝绿)


那时候,傅易沛执意要在他的工作室里摆一个画架,话里有话地说:“就算你不来这里画画,就当是个装饰造型了。”
林晋慈便说:“又没说不来。”
傅易沛立马得逞一样,抱住她,像小孩子紧拥心爱的玩偶,低下头问:“什么时候来?”
林晋慈动弹不得,也几乎哭笑不得:“现在不就已经在了。”
“那下一次呢?你经常好久不来,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晋慈深呼吸,想佯装生气,却不知为什么会忍不住先笑了:“谁知道,谁会问这种问题啊?”
“我会问,给我答案。”
幼稚大概会传染,林晋慈左右扭着,挣不开这双蛮横的手臂。明明想说如果你想见我,我明天后天都可以来,让你见到,可能是不久前看了紫霞和至尊宝的电影,也被夸张的台词洗脑,她轻轻瞪着傅易沛,蹦出一句:“下一次要一万年!”
“让我等一万年啊,不可能!我不等你那么久。”
林晋慈鼓着腮,笑着想,傅易沛以后不应该当导演,他这样好看,又这么会演,当明星也够了。
她下意识配合他,顺着话问:“那你会等我多久?”
傅易沛想了想,说:“九千九百年。”
林晋慈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数字。
傅易沛说,因为还有一百年,他们要一直在一起。
林晋慈愣住两秒,然后低下头,觉得傅易沛又在说那种电影似的浪漫又无厘头的话了。
那天,傅易沛要林晋慈给他看她画的画,说他还没有正式欣赏过,又很少见地回忆起他们交集无多的高中时代——同班那两年,他见过她放在课桌上的速写本,但从来不知道里面画过什么。
林晋慈不明白傅易沛为什么语气透出伤感,她在南安读书的两年,除了汤宁,没有和本校其他学生存在过密的交集,并不是拒绝给他一个人看。
林晋慈那天没带速写本,不忍心傅易沛再失望,便打开自己的手机,找了拍下的部分图片给傅易沛看。
傅易沛一一浏览着。
林晋慈看着他,傅易沛好像有点得偿所愿的开心。
傅易沛的悲喜阈值,时常超出林晋慈的理解范围,他在荣耀加身时反应平平,喜悦程度抵不上林晋慈把抓到的另一个“阿毛”送给他,在变故突生时又仿若无事,却会因林晋慈一句平常的话语陷入低落。
因傅易沛的反应,林晋慈对自身也有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构想。她有时像太阳,有时像骤雨,掌管另一个人心绪阴晴的感觉,并没有让林晋慈觉得满足愉悦,反而令她多了困惑。
在骤雨来临时,她好像和傅易沛一同站在乌云下,她不了解这样的傅易沛,也无法为傅易沛撑伞,所以,林晋慈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当傅易沛的太阳,不希望傅易沛被淋湿。
那张阳光笼罩的笑脸,忽然从手机屏幕上转过来,问林晋慈最喜欢哪一张。
这种问题不亚于捉住一只兔子,问它最喜欢自己哪只耳朵,兔子会觉得莫名其妙,林晋慈也觉得莫名其妙。
哪有那么多的“最喜欢”,都是很普通、技法一般的、属于林晋慈的画作。
但傅易沛非要她选一个。
林晋慈不得不思考,拿过手机,翻了一会儿,又重新递给傅易沛。
那是一幅类似印象派的油画,傅易沛将画面描述出来,有横贯整幅画面的绵长草坡,天空低饱和度的斑斓色彩仿佛一道雨后彩虹,那些点
缀的色块,又似升空消散的气球,中景位置有两只沿草坡追闹的白色小狗。
傅易沛看得很细致,指着其中一只小狗问:“这里的光影透视不太对,是后来加的?”
林晋慈不免惊奇:“你能看出来?”
傅易沛便告诉她,他的父亲就是学油画的,生出来的儿子虽然没有秉承父志的意向,不会画油画,耳濡目染,见识多了,也算半个品鉴行家。
“为什么又加一只?因为怕第一只小狗很孤单吗?”
林晋慈又一次惊讶,他居然猜到,过了几秒,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害怕孤单啊?”
林晋慈思考片刻,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但傅易沛的神情愣了一下,好似有人隔空给他泼了一盆凉水,他感到受伤,无法还击,只能问眼前的林晋慈索要安慰补偿。
“你把这张图送给我吧。”
当时林晋慈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希望傅易沛可以缓解不开心,还是立马答应了。
在傅易沛到来之前,林晋慈站在酒屋门口,思考傅易沛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张图片作为头像,又为什么要使用,但见到傅易沛之后,却没有询问出口的恰当时机。
直到在傅易沛的玩笑话里,这场缺乏合理身份的男女夜会,因另一个人的无限包容,局促渐消,林晋慈才开口:“你的微信头像……”
她斟酌措辞,稍稍停顿。
傅易沛好像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声音不高,像在故意开玩笑:“不能用吗?版权到期了?”
“没有。”林晋慈垂下视线,声音也一同低下去,“是觉得,没有好看到可以当头像的程度。”
“谁说的?”过了两秒,傅易沛又问,“是后来有别人看过你的画册,这样评价的吗?”
林晋慈回答:“不是,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察觉到傅易沛这句话似乎不止是在问画册,她转头,看了一眼傅易沛,刚好撞向傅易沛望向她的眼睛里。
林晋慈架不住这样欲言又止的对视,试图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傅易沛用声音留住她。
那声音有些低落。
“我以为,你那晚从酒店离开后,就不会再找我了。”
林晋慈想问为什么,但实际,她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傅易沛,听他说到曾经。
“我们分手那次就是这样。”
“你从酒店离开后,就像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明才感觉到一点你好像要靠近我、对我主动,但很快你就让我清醒,让我明白,我在自作多情。”
林晋慈想要说话。
傅易沛先一步出了声,声音有些低哑,像惧怕,像提醒,又像在乞求林晋慈的怜悯。
“林晋慈,你已经说过两次你不喜欢我了。”

在国外那几年,林晋慈不是没有想过傅易沛。
那些时刻,心声如同被分裂,总有另外的、植根更深的一部分,不停告诫并阻止她所有对外渴求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危险的。
于是她一面用壁虎断尾求生的故事告诉自己,只要马不停蹄地向前,时间车轮下的尘土总有一天会化作疗愈旧伤的良药。
不回头,不眷恋,就不会被惩罚。被自己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人生,或许就会永远正确。
另一面,在绝对理智怠工的时刻,林晋慈能清楚感觉到,似乎无论她拥有再漂亮的履历,见过多精彩的世界,内心某一片荒地都已春日永逝,无法再现生机。
成寒来瑞士多次,因腿有旧伤,无法剧烈运动,从没有滑过雪,却每次都要旁敲侧击关心一下林晋慈的情感状况,曾开玩笑说,林晋慈要是打算在这边交男朋友,要找一个会说中文的,不然他一个英语四级都没考过的人,没办法跟对方沟通。
林晋慈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说学业太忙,现在对这种事没兴趣。
一般听到这里,成寒也不再多追问了。
林晋慈在瑞士的最后一年,成寒过来,两人一块去了雪场,以参观代替体验。
他们坐缆车去雪屋喝咖啡,遇见一个穿银灰色滑雪服的男人,在暖室脱去外套的林晋慈忽然失态地追出门去,出声留人,又在对方回头摘去雪镜时,如隔夜积雪一样掩去所有情绪褶痕,说抱歉,认错人了。
成寒拿着林晋慈的羽绒服慢一步赶来,将衣服盖在林晋慈单薄的肩上,和林晋慈一样目送着陌生的男人远去,也和林晋慈一样,脑海里想起的,是同一个并不陌生的男人。
周遭寒冷,安静。
成寒想替一动不动的林晋慈拉上衣服,林晋慈在他碰到拉链时,稍稍后让,自己去扣,成寒便收了手,站在一旁,过了片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主动挑明说:“刚刚那人,挺像傅易沛的是吧。”
林晋慈低声说“有点”,仍有些难以回神的样子,像一块有了裂纹的冰,不再稳定。
“他那个人,挺体面的,应该不会来瑞士。”
听到成寒这么说,林晋慈“哦”了一声,却在心里想,可是傅易沛跟她说过,他特别喜欢来欧洲,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在骗她。
“之前有个颁奖典礼,我遇见他了,不过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必要,他现在风光得要命,到哪儿都人人捧着,毕竟他家世那么好,舅舅又是章岩,顺风顺水,理所应当。”
可能是其中的某一句话起了作用,林晋慈敛下眼睫,很快恢复如初,对成寒说天气冷,回去吧。
紧接着讲起接下来两天的日程安排,跟成寒商量,好似傅易沛这个名字,一闪而过,只是一处印刷不当的错误,与林晋慈人生的下文毫无相关。
离开前,成寒再次问了林晋慈类似的情感问题,林晋慈还是说了差不多的回答。
——工作很忙,没有其他心思。
那次在机场临别,成寒有了延伸,也是玩笑般的语气,说她在崇北读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闲到非谈一段恋爱不可。
林晋慈闻声便静下来,陷入那段恋爱的回忆里。
有记忆以来,林晋慈从没有考试不及格过,在感情里当弃考差生的体验,是人生第一次。
她不是喜欢回头望的人,但不是没有回望过,每每想起,无法自我宽宥,心脏窒闷的感受都令她很不舒服。
“谈恋爱跟人相处,好麻烦,不想再考虑这样的事。”
“可能只是遇到了不对的人。”人来人往的机场,成寒从裤兜里拿出一小节铅笔头,“不是你跟我说,不要说这种消极又绝对的话——快,摸一下木头。”
林晋慈看着成寒掌心的旧物,静止两秒,最后伸出手,顺从地摸了一下铅笔头。
——话不作数了。
所以想要重新考虑这样的事的林晋慈,在这两天对她而言过久的犹豫中,还是选择发消息给傅易沛。
如果给林晋慈的已有人生列一张情绪表格,做相关人员的归纳总结,“冲动”和“喜悦”这两栏应该填满傅易沛的名字,而因冲动喜悦所带来的后遗症,“惆怅”和“犹豫”这两栏里,傅易沛的名字也同样比重过高。
在酒屋,提及过去的尴尬,让彼此不出意外地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况,于是傅易沛好心地主动翻篇,将时间调近,问那晚在林晋慈家,喝醉的林晋慈不让他走,要对他说的话是什么。
林晋慈回答,我忘记了。
又是几秒的安静,林晋慈不是觉察不到,傅易沛努力维持的气氛,似乎被她弄得糟糕。
“忘记就忘记了,等你以后想起来再说也行。”
林晋慈感觉面前的傅易沛变了。
从前她言语回避的时刻,傅易沛也会这样不说话地看着她,郁闷无言,还有一些林晋慈看不懂的沮丧,林晋慈会暗自反省,自己做了对傅易沛不好的事。
但此时的傅易沛,眼波无声,却如温水围拢,连沉默都柔软。
好似在以他自己的反应告知林晋慈,气氛其实没有很糟糕。她的情绪由她自己支配,她可以选择下坠,但她如果不愿沉淖,他始终伸手等她,随时拉她上来。
贴在杯壁上的手指已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林晋慈内心却渐渐涌起热意,想要对傅易沛说些好听的话,为维持合适的气氛也做一些自己的
她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说:“其实今晚约你比较草率,我也没想好要跟你说些什么,我只是……很想见你。”
她的脖子有种非生理性的僵硬,不敢转去看旁边傅易沛此刻的表情,下意识放空的脑海中,浮现给傅易沛发短信之前自己在做的事——她在家整理旧物。
这几年漂洋过海,又在异国他乡几度搬家,行李箱空间有限,能一直带在身边的物品,少之又少,整理起来也不过寥寥数件。
充入电量的旧手机重新启动,亮屏后的过时页面,背景里的合照仍停留在他们刚满二十岁的样子,还是林晋慈习惯的软件排布,点开左下角的相册,显示的最后一张图片,是大二某月的日程截图。
上课,考试,画图,建模……
流水线一样的紧密日常里,穿插着“去见傅易沛”这样的字眼,似夹缝中的喘息和奖励,就像跑步累了要喝水,林晋慈累了会想要见傅易沛。
这或许就是那天傅易沛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和傅易沛在一起,这个问题的具象答案。
林晋慈两手握着空空的杯子,在数秒沉默后,说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回去想了——”
没想到傅易沛会打断她,说那个问题不用回答了。
林晋慈转头看他,喉咙停了声音,眼里浮出迷茫。
“那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了。”傅易沛说,“现在想问别的问题。”
林晋慈疑惑里多了些许忐忑,但傅易沛又很礼貌,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说:“能问吗?”她没有办法不答应,然后就听到傅易沛问她:“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林晋慈移开眼睛,她不想说话,这种温情时刻的沉默像一种本能,她盯着空空的杯底,窥见另一个自我一样,不适地试图去看清,然后眼睫眨了几下,喉舌低而慢地发出声音。
“有的。”
她曲起指节,指尖用力按了按杯子,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傅易沛,可能没人会问林晋慈这样问题,也同样,除了傅易沛,林晋慈不会对任何人回应这样的答案。
这种顿悟使得顾忌剥落。
她告诉傅易沛,在他没来之前,她其实在酒屋门口也一直在想他。
漫无边际地想着,从如今到过去,想到他们大学第一次去披萨餐厅,也是她忽然发信息约他出来。
寒风中的林晋慈,后知后觉到自己似乎总是这样自我,就像一个连驾照都考不下来的人,却执意要载人出行,无理地支配别人,很差劲。
傅易沛说:“你的确很自我。”林晋慈有些不好受地看过来,抿住唇,被傅易沛的眼睛望住,听见他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心甘情愿被你支配?”
“是我自己要来的。以前是,今天也是。”
林晋慈不禁怔然失声。
大概,他在她妈妈面前说是他一直在纠缠她,也是这样的语气,将维护林晋慈的体谅话,说成他自己不肯悔改的样子。
林晋慈忽然觉得难过。
傅易沛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林晋慈努力克制的情绪有了不堪负荷的兆头,眼睛里酸涩一跳,极低声地讲:“你问题太多了。”
“那就不回答吧。”
“……我不回答的问题,也太多了。”
“那没关系。”
林晋慈心里发酸,好像刚刚喝下的不是热红酒,而是一杯忘加糖的柠檬汁。
傅易沛朝她伸手,掌心朝上摊开,像不久前在门口那样,对她说“手”,林晋慈的指节无端收紧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小声说不冷了。
傅易沛弯起一个笑。
他总是笑得那样好看,眼角尖尖的,一副聪明相,眸子笑弯时,又似许多星星倒映进去,温柔明亮。
语气像脾气不差的大少爷,就算任性,也很难让人不喜欢。
“管你冷不冷,是我要牵。”
林晋慈迟疑了两秒,无声无息,把手递出去。
傅易沛握住她的指骨,轻轻捏了一下,看着林晋慈微有疑惑的表情,对她说:“时间太久了。”
“嗯?”
傅易沛没有松开她,只低眼望着林晋慈被握的手,片刻后,说:“你已经不记得了。”
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火花一闪,快到不知是语言还是肢体唤醒的记忆,林晋慈想起来了。
大学时,她和傅易沛恋爱,在一些彼此无声的时刻,她经常会主动把手放到傅易沛的掌心。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
傅易沛曾跟她说,生活不是一条过的电影,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自己时刻都保持着最佳状态,完美无错地回应所有人和事,他尊重她不爱说话,甚至有时会回避问题,也没有关系——
“但你要牵我的手,要让我知道,你在安全地沉默。”
当时的林晋慈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在其他人,甚至林晋慈父母的眼里,林晋慈的沉默,一直都是略显孤僻的、甚至是不合时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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