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泽兄,你莫要打趣人。”宋钰被他揶揄得脸上起了两片红晕,“那女子说了,她嫁人了。”
“她的原话明明是,她嫁人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这只能说明她嫁过人,你也说了她独自一人搬到了你隔壁,找她的也只有女子,依我看,她若不是寡妇便是与丈夫和离了。”
宋钰觉得他说得的确合理,正要说点什么,却又听张士泽道:
“寡妇好,既有成熟风韵又知情识趣,比那些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可诱人多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可别错过了这段天赐姻缘。”
宋钰听了他这些话,只窘得耳根发烫,十分后悔说了这件事情,“我与你们说这些事,并不是叫你们唐突她人的。”
张士泽目光更加暧昧起来,贱兮兮地道:“哎呦,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就开始护着人家了。”
这是一旁安静聆听的另一名少年终于开了口:“我可什么也没说,友梅,你别扯上我。”
友梅是宋钰的字,说话的便是王禅,他亦是京中人士,年方十八,比宋钰还小一个月,容貌昳丽,看着比他们二人都要沉稳含蓄一些。两人说起苏清妤时,他未曾插嘴,直到宋钰提了‘你们’二字,他才开口说话。
宋钰被张士泽调侃得没法,只能求助王禅,“竹君,你评评理。”
竹君是王禅的字。王禅微微一笑,“我觉得友梅说的对,我等读书之人,不可做唐突家人之举。”
宋钰问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张士泽见二人都如此说,大感无趣,便住了口。
这日午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止,热气退去,清爽宜人,碧空如洗。
雨刚停,沈姚华与萧嫣然便来了。
“这大雨天气,难为你们还来。”苏清妤笑着迎出屋子,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震。
沈姚华和萧嫣然踩着积水,上了台阶,鞋袜都已然湿透。
苏清妤叹了口气,“你看看你们,鞋袜都湿了,我让元冬把熏笼拿出来……”
“不必,我和华姐姐早有准备。”萧嫣然打断她,而后拍了拍她肩上的锦皮包袱,她径自到了屋里打开了包袱,苏清妤一看,发现里面是新的鞋袜还有衣服,不由一笑,想必沈姚华肩上的包袱里面也是了。
二人换了干净的鞋袜,舒舒服服地坐到罗汉床上。
萧嫣然告诉苏清妤,“华姐姐的那位小白脸夫君昨日被华姐姐揍了一顿,一气之下带着小郎去向他岳母告状,他岳母今日一早冒雨前来把华姐姐痛骂一顿,华姐姐气不顺,又把小白脸夫君打了一顿,然后不想看他的嘴脸,就收拾包袱出门了。”
“至于本郡主呢,只是在王府待得无聊,偷偷跑出来的。我和华姐姐这次却不是约着一起来的,而是半路碰上的,还都拿了包袱,你说巧不巧?”
苏清妤点头笑道:“的确很巧。”
苏清妤与她们闲聊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她听说有一批流民来到了京城,守城的官员并未让他们进城,后面上头下令,将那些流民安置到了城外的普度寺里。
前些日子才听闻朝廷以粮票抵官员的俸禄,如今来了那么多流民,定然是要开仓放粮,也不知粮食够不够,有此考虑之后,苏清妤便让人买了大米和一些方便存放的蔬菜,以捐赠的名字送到了普度寺。
苏清妤还打算去看看那些流民,但自己一人去又有些害怕,便与沈姚华萧嫣然说了此事。
萧嫣然是哪里有事便往哪里凑,听了苏清妤要去普度寺看看那些流民,当即同意与她一起去,沈姚华亦点头同意。
次日,苏清妤等人收拾好东西便坐着马车出了城。萧嫣然是偷跑出来的,并未带她的侍女圆圆,沈姚华向来是一人独行,苏清妤也没有带元冬来,她昨日淋了点雨,今晨起来喊头不舒服,苏清妤便让她留在宅邸歇息了,因此这一行就只有苏清妤、沈姚华、萧嫣然以及一位车夫。
出了城,行了估摸半个时辰,看到周边荒地竟然建起了许多茅屋,且已经快要完工。工人们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活,有官兵在监工,有的工人累了便坐下来歇歇喝口水,偶尔还与官兵攀谈几句,看着其乐融融的模样。
萧嫣然先前经过这里,却不见有茅屋,不禁感到好奇,跳下去一问才知道是为了安顿那些流民,回到马车告诉苏清妤沈姚华二人。
苏清妤道:“听说流民很多,他们也不能一直住在寺庙里,而且有的已经失去了家,长途跋涉至此,想必也不愿意回去,若不得到妥善安排,恐成乞丐流氓盗匪之流。”
沈姚华问言笑道:“妤儿所言甚是,不过听着倒像是官家的言辞。”
苏清妤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作为老百姓,我也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不然遭殃的不还是我们么?”
萧嫣然难得听到她们二人在斗嘴,以往她都是挨说的那个,于是抱着看戏的想法,笑嘻嘻地望着二人,心里默念着:吵起来吵起来。
不想沈姚华一句纵容的:“是是是。”便结束了这斗嘴。
萧嫣然顿觉没意思,这二人一向是吵不起来的。
普度寺建在半山腰上,山势峥嵘,峰回路转,马车难行,苏清妤等人只好让马车停在山下的一户人家家门口的果树下,打算走着去普度寺。
山脚下住着好几户人家,她们待的那家家主是猎户,其妻子是裁缝,她们有一女儿寡居在家,生得白皙秀气,像城里人。
苏清妤等人与那对母女聊了几句,只觉得不甚投机,便离开了他们的屋子,叮嘱车夫看好东西后,往普度寺而去。
日头隐去云翳,山上树木葱郁,便有些凉快,三人一边爬着山道一边看风景。
“华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家人的女儿模样与身段都与妤儿有几分相似。”萧嫣然突然说道。
沈姚华眼睛不瞎,当然看出来了,只是怕苏清妤不高兴才没提此事,谁知道萧嫣然向来是有话直说,根本不顾及人的。“我觉得不像。”沈姚华看了眼苏清妤道。
“那你眼睛一定有问题,明明很像。不过她身上一股小家子气,一双眼睛总是不住地打量妤儿,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她那眼神叫人不舒服。”萧嫣然说道。
被说与别人长得相像,苏清妤心中自然是有几分不舒服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只是一笑而过。
萧嫣然也没有一直纠结此事,三人继续往前走,山道蜿蜒曲折,周围山环水抱,苍松翠柏,荡涤尘虑,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来到了普度寺。
到了寺庙,即有知客领进,得知苏清妤便是前几日捐赠粮食蔬菜的人,知客便领着她们去见了主持长老,而后又有僧人领着她们去大殿烧香。
烧完了香,苏清妤等人被请到净室里歇息喝茶,此时已是午时,三人便在寺庙里吃了一顿斋饭。
苏清妤等人歇息够了便与僧人说了她们想去看一下那些流民,僧人带她们去了。
苏清妤没来之前只知道那些流民无家可归,甚是可怜,但到底没有亲眼目睹,心中纵然有些感触,也不会太深,直到亲眼所见,才觉得触目惊心。
小院的廊道以及屋子里乌压压地挤满了人,药味臭味等等气味掺杂在一起,令人气憋得慌。
院子里支起几个简陋的架子,架子上吊着锅,里面煮着吃食,看着是菜粥。
不过让苏清妤等人奇怪的是,这些流民好像都是些老弱妇孺以及一些伤患,并不见有青壮年。
萧嫣然原是来凑热闹的,看到这样的情形,当即受不了就走出去看风景了,留下苏清妤与沈姚华二人。
苏清妤是想了解一些事情的,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往火里添木柴,便走过去询问了心中的疑惑。
从她嘴里得知,原来一些青壮年都已经被官府募去当兵了,一些年纪大体质稍弱的则被带入搭建茅屋,苏清妤等人途中遇到的那些工人便是从流民中挑选去的,不论是参军还是当工人,他们都可以领薪水养家糊口,自然个个抢着去。
苏清妤原本还担心这些流民没人理会,没想到官府动作如此快,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苏清妤随后又从女孩口中得知,她们的故乡遭遇天灾,房屋田地被毁,他们只能背井离乡,然而不管她们到了哪个州府,都会被赶走,他们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直到了京城,才终于有了栖息之处,所以他们很感激京城的官员。
苏清妤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听说朝廷已经拨了赈灾银子,你们难道没有拿到么?”
那女孩叹着气告诉她,她们得知朝廷拨款的时候已经离故乡十分遥远,又担心拨款银子到不了他们手中就被地方官员贪污了,所以便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苏清妤听到此处才深觉傅清玄惩贪官,清吏治是无比正确的,那些贪官便是国之蠹虫,多了便会危害到社稷民生。
第53章
从院子里出来,苏清妤和沈姚华都吐了一口浊气,里面闷臭难当,二人却在里面待了许久。
苏清妤原本想看看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但照此一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些伤患已经得到大夫的医治,吃的虽然不算好,但毕竟能够填饱肚子,等到那些茅屋完工,这些流民也可以搬进去住了,等过阵子她们的故乡重建完毕后,她们或许可以选择留在京城,或者返回故乡。
那些流民几乎没一个不说京中的官员好的,苏清妤想,这都是傅清玄在背后把控的原因吧。
自从一个又一个的贪官被惩处后,朝中的官员不敢再贪污受贿,尸位素餐,置朝廷法度于不顾,所以才使得这次的救济十分顺利,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弊端。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梁正了,还愁下降梁歪?贪污受贿,尸位素餐这股官场邪气定能从上而下逐渐扫清荡平。
沈姚华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皱了皱眉头,“看着要下午了,我们去找嫣然,便下山吧。”
苏清妤也抬头望了眼天空,看着那一团团下沉的乌云,心头莫名地感到不安,她点点头,与沈姚华一同去找萧嫣然。
萧嫣然和苏清妤、沈姚华分开之后,在寺庙里逛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嫌流民待的地方肮脏,就回净室睡觉去了。
苏清妤和沈姚华回到屋里时,她睡得正香甜,被沈姚华叫醒后,还发了好一顿脾气。说她们不管她云云。
萧嫣然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起来,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打得门窗劈啪作响,室内顷刻间变得混沌一片,一股泥土的气息飘进来,外头下雨了。
先是一滴一滴地下,随后便是瓢泼一阵大雨,电光闪过,接着便是一声巨雷,震得整间屋子都颤动起来。
“好么,这下回不去了。”萧嫣然起身打开门,雨丝瞬间扑面而来,一股冷意袭来,连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萧嫣然还有些困意,便回床上继续睡了。
苏清妤扶着门框而立,望着外头白蒙蒙的雨色以及不时闪过的电光,这样的天气不禁让她想起了之前的掉落山崖的事,心中的不安感更甚。
“妤儿,进屋吧,风大雨大,别受了凉气。”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沈姚华劝道。
苏清妤关上了门窗,回到沈姚华身旁坐下,“但愿这雨能快点停。”
老天爷并未听到苏清妤的祈祷,这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变小一些,天空依旧乌云密布,外头已经如同黑夜,僧人送来斋饭,告诉她们雨随时会下大,山路难行,劝她们留宿一夜,次日再走。苏清妤几人只能同意。
一夜过后,雨终于停了,只是天依旧阴沉沉的,不见日头。
苏清妤等人一早起来简单洗漱一番用了斋饭之后便下山了,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好几名香客,也是被雨阻留宿在了寺庙。
山路湿滑,险峻难行,苏清妤等人走得很缓慢,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苏清妤等人回头一看,却连身后人所站的地方竟然迅速地往下陷去,一人被上头滚落的山石砸中,滚落悬崖。
苏清妤也感觉自己的脚下在颤动,而后隐隐有下陷的征兆。
“不好,山体塌方了,快跑。”沈姚华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拉起萧嫣然与苏清妤。
然而三人奔跑的速度比不过山体下陷的速度,大量泥水夹杂着石块如同急流冲击而来,萧嫣然不幸被一块石头砸中,摔到在地,沈姚华去拉她,两人却一起往下滑去。苏清妤惊呼一声,冲过去想拽住二人,却被一阵泥石流冲了下去,她连惶恐也来不及,一阵剧痛袭来,意识便丧失了。
傅清玄得到苏清妤等人从普度寺下来,却遇到山体塌方的消息时,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听了吴峰的禀报后,他隐隐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便让吴峰复述一遍。
傅清玄的神色明明平静如常,吴峰却觉得十分不安,顶着压力道:
“大人,昨日的大雨导致鸣鹿山山体塌方,陆夫人一干人等受困其中,官府已经让人去救援,但至今不曾找到陆夫人。”
“找个人都找不到,这些人太无用,吴峰,你立刻安排我们的人去找,势必要找到人。”
傅清玄面色平和,并无慌乱,也无焦躁,就和以往一般从容不迫地安排一切,只是说话的速度加快了些。
吴峰一刻也不敢拖延,应了声“是”后便大步流星地退出书房。
吴峰走后,傅清玄缓缓拿起那看了一半的公牍,却无法像往常一样专注,眼前一堆密密麻麻的字,他眼眸却什么都没映入,脑子里没由来地想到那日与苏清妤在此不欢而散的场景,会不会这是二人的最后一面?念头一起,平静的心隐隐开始感到慌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声突然响起,傅清玄抬眸看去,是墨竹。
墨竹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大人,我给您点灯。”
傅清玄看着窗外昏曀的天色,才惊觉自己竟出神许久,他微颔首,“吴峰还没回来?”
墨竹一边点灯一边谨慎回应:“还没有。”说着顿了下,又说了句:“陆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傅清玄默了片刻,才低声应了声:“嗯。”
墨竹点上了灯,侍立一旁,“大人可要用晚膳?”
“还有很多公牍处理,先不吃了,没我的吩咐,你不必进来了。”傅清玄头也不抬地道,脸隐于暗影之中,显得有些冷硬黯沉。
墨竹悄无声息地离去。
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公牍,所有的事情都等着他去处理,他深刻地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的是什么,他没有时间去放空,去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现在只需要将精力放在眼前之事上,然后等着吴峰回来,带给他好消息,吴峰办事可靠,他信得过他。
吴峰出去了一夜,傅清玄的书房也亮了一夜。
第二日,吴峰还没有归来,傅清玄换上朝服,和往日一般去上早朝。
苏清妤的死讯传来时,傅清玄刚回到相府。
他一下马车,便与吴峰等人打了个照面,吴峰面有难色,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声音干/涩地禀报:“大人,陆夫人的尸身已经找到。”
傅清玄皱着眉头片刻好像才听懂了他的话,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吴峰,他一副风尘仆仆,胡茬邋遢的模样,显然是带着人去山里搜寻了一整夜。
“确定是她?”他问,似乎不相信吴峰的话。
吴峰低着头应:“陆夫人被山石砸中,面目……全非,但她的丫鬟元冬从衣服身形确认了陆夫人的身份。”
听完吴峰的禀报,傅清玄的心出奇地平静,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她……在哪里?”他问,声音淡然得让人感到不安。
“此刻正停放在她的宅邸里,大人可要去见陆夫人最后一面?”吴峰问得艰难,仿佛嗓子里堵了块石头,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前几日还好端端的人竟然说没就没了。
最后一面?
“嗯。”傅清玄淡淡地应,却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狂,吹起他的衣袂长发,那一刻,他的身形羸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大人?”
耳边响起人声,傅清玄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道:“去青玉街。”
傅清玄来到了苏清妤的宅邸。
苏清妤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盖着白布,旁边元冬,阿瑾等人守着床边恸哭,吴峰吩咐过元冬先别通知陆府的人以及苏清妤的母亲。
看到傅清玄,元冬等人哭着让出了一条道。
傅清玄将元冬等人的痛苦模样逐出自己的视线,无视她们的哭声,缓缓地走到床旁边,看到被鲜血染红的白布,他先是一怔,随后想要伸手掀开那张白布,却在犹豫过后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