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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法采)


他话音落地,邵伯举脸色抽搐了两下,没辩解,却也没有下令放过众人。
邵伍兴干脆直言。
“大哥,之前的事情是我心急了,但已不能改变。这些人知道的太多了,断不能留!”
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杀了灭口,才是上策。
杜泠静闻言默默攥紧了手,她看向扈亭君,亦看向扈廷澜,目光又扫过几位先生。
众人都在悄然间对了眼色。
众人都在这里,但还有两个不在的面孔。
是蒋枫川和冯巷。
杜泠静目光遥遥穿过林间向不远处的坡上看去,正看到两人远远跟她点了头。
他们在出林之时,就猜测万一在路上被拦截,该如何自救。
于是在扈廷澜的提一下,兵分两路,让蒋枫川和冯巷带几个杜泠静的人手在外面,一旦突发不利情形,他们就算人少不能救援,也可制造混乱,然后众人于混乱中四下逃离。
邵伍兴已经压不住杀人的心。
邵伯举的犹豫也到了尽头,他最后问了扈廷澜,“我们之间,就非要你死我活吗?”
扈廷澜于血口伤处流干了对他的旧日情谊。
“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你强留的不管是情谊还是权势,都留无可留。”
话音落地,邵伍兴径直拔了刀。
“哥!”
邵伯举深吸一气,最后看着扈廷澜。
“……不管怎样,留下扈氏兄妹。”
言下之意,其他人不能再留。
说时迟那时快,杜泠静与众先生皆向山坡上的蒋枫川和看去,不能再等,已是时机制造混乱,众人逃窜保命了。
谁料,还未有人来得及动手,林间有人出声。
“所有人皆不许动。”
杜泠静一怔——
是崇平的声音。
下一息,漫山遍野有兵将自外围拢而来。
邵氏兄弟围困拂党众人的人手,全被被压住合围在内,但暗中潜伏在外的蒋枫川和冯巷他们,也被侍卫持刀围在了里面。
崇平从林深处走了出来,而他长刀开道的身后,墨色锦袍的高峻男人亦出现在众人目之所及处。
“陆慎如。”邵伯举一眼看了过去。
陆慎如只浅看了他一眼,“邵探花想杀人灭口,晚了。”
不管是拂党众人还是邵氏兄弟的人,此间所有人都在他的刀尖之下,只要他不悦,所有人即可头颅点地。
山林如被密不透风的黑布围拢,一时间无人发出一点声响。
对于邵伯举的人来说,陆侯出现,他必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伯父邵遵怕冒名顶替之事,令邵家和雍王难做,要与陆慎如交易私下换人,然后捏住他的由头,让他一辈子都在邵家嫡长两房下翻身不得。
而荣昌伯府对陆慎如来说至关重要,他也不会放弃。
事至此,他已经无有胜算了。
只是于拂党众人而言,这位侯爷如何选择却是两重天。
若他选换人,他们落在邵遵手里必死,若他将此事公之于众,他们则可生可喜。
他要如何,没人知道。
众人皆向他看去,杜泠静亦然。
她目光向他看过去,他只略一低头,便将她目光锁在眸中。
她心跳莫名快了一息。
男人双眉紧压,他开了口,声音低而沉,只同她。
“过来。”

只是未及她反应,寂静的林中一瞬间杀意四起。
邵伍兴口中一声哨响,原本围困拂党众人的邵氏人手, 目光骤然一变,他们刀口还没见血, 林中似乎已有血腥喷涌。而这些人脚下瞬间变幻起来。
就在此时, 杜泠静只觉被人向后急速扯去,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崇安带这侯府侍卫,从人群中越过来, 将她从围困中瞬间拉了出去。
待杜泠静反应过来时,她已被侯府侍卫护在外面, 而里面,邵氏带来的人一部分仍旧持刀指向里面的拂党,其余多数,则长刀指向外面永定侯府的侍卫。
这些人眸色之间狠厉阴冷, 只从他们眉眼中间掠过, 便遍体生寒。
邵伯举瞧了她一眼, 见她已被护了出去,低声道了句, “可惜。”
她明白为何那位侯爷让她“过来”,她看向他, 男人目光亦从她身上微微一定。
但这等突变的情形下,他只同邵伯举开了口。
“死士……没想到邵探花一介文人, 也会如王府公侯人家般,暗养死士。”
死士非是一般护卫侍从,甚至不是一般的兵将, 而是一群早已抛却生死的人,只为邵氏兄弟而生,为邵氏而死。
杜泠静望去,她虽然被崇安瞬间拉了出来,但拂党众人却被死士围在最中间。看起来邵氏是腹背受敌,但在死士刀下,拂党众人几无抵抗之力。
陆氏的侍卫当然能与邵氏死士一战,可损伤却难以估计。
这时杜泠静见扈廷澜,转头看向邵伯举,半晌,缓缓摇头长叹一气。
邵伯举微顿,但他只回应了突然出现的陆侯。
“陆侯如此费心拨冗前来,是为了拿稳这拂党众人,与我那位伯父交换吧?”
他说着笑起来,“若我没有死士,那么此刻连同你陆慎如一战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看你坐收渔翁之利,剿了我,带走这些人,换荣昌伯府平安无事。”
他道,“与你们这些人,在朝中挣得一席之地,不费些寻常所不能及的手段,我能站稳脚跟吗?”
林中刀锋相对,紧绷的气氛如同满弓之箭,但无人言语。
杜泠静看着,只有那位侯爷笑了一声。
“但邵探花,立足之心如此急迫,倒头来,恐怕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这般态度,令邵伯举眸色阴冷几分,又缓缓摇头。
“我如何同你陆侯作比?你出生便是永定侯府嫡子嫡孙,整座侯府都是你的,整个永定军早晚在你手中。可我有什么?
分明都是邵氏的子弟,雍王的外家,“我那当家的伯父邵遵,恨我们庶出的三四房如眼中钉,肉中刺,他见我点了探花,得雍王表弟倚重,得窦阁老另眼相看,厌恶几乎不加掩饰,我若不想尽办法,自谋生路立足,拉拢建立自己的人手,他还能容我多久?”
皇上唯爱新臣。
他自问学问其实比不过扈廷澜,但因为他姑母是雍王生母,是皇上嫔妃,他就可以点上这一甲的探花之名。
但再过数月,又是下一次的春闱,届时必将再有人位列状元、榜眼、探花之列,说不定也是如他一般得皇上喜爱的年轻人。到时,他只要稍稍不能似这几年般得宠,他那伯父邵遵便会想尽办法拉他下来。
可邵氏的人脉都在邵遵手中,他能动的太少了,好在能依靠雍王与窦阁老,为自己谋些权柄在身。
若是寻常新科探花,资历太浅,只能在翰林院里夜以继日地编书,可他凭借这些,却能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但这远远不够,一旦被外面的人发现他远不如邵遵,办不了事,又哪里肯站到他的身侧来,做只忠于他的党朋?
他没办法了,他急于站立,他只能一面借着表弟雍王的势,一面在暗中为自己扩路,这才谋求冒名顶替,以利益牵制,为自己拉拢排布人脉。
他已经很谨慎了,但凡有点风声就立刻收回手来,但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不肯与他好言详谈,只想置他于死地。
他看向这些拂党众人,最后目光掠过扈廷澜。
“真是可笑。廷澜,你不信我,倒是愿意相信那陆慎如,眼下再看呢?他要把你们交给邵遵,与让你们死有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见扈廷澜沉眸不言,忽又想起另外一人。
他越过众人问向杜泠静。
“静娘,你这位新夫君,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轻易信他。你怎么不听劝呢?你以为这权势滔天的陆侯爷,是与你青梅竹马长大的蒋解元吗?你未免太看轻了他。”
邵伯举笑了起来,越笑越是阴冷。
山间日光被层层密云遮挡,只有猎猎山风裹挟冬日寒气盘旋不散。
杜泠静感觉有人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她自眼角看去,是那位侯爷。
她亦如扈廷澜一般沉默,男人见她默默攥起了手,却她什么也没说,亦没有再向他看来。
独向的目光在山风中飘忽,男人看着她默了一息,旋即低声开口。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邵探花操心了。你当想想你自己的处境。”
他说邵氏是带了死士,这些人豁出命去,说不定真能做成些什么。
“但邵探花,要想破局全身而退,一来要把这些人灭口,二来自己能脱身出去。”
他说着轻哼,“可惜侯府侍从再不济,也能在你的死士手下过几招。所以这两件事你只能办一件,你要办哪件?”
他的人手有限,分身去杀了拂党众人,外面的侯府侍卫必会攻进来,以杀人之罪,陆氏将他们也都砍了,朝廷不会怪罪。若不杀拂党人,由死士护着全力一战,拼死脱身,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所为想要站稳脚跟,倒头还是彻底溃败。
邵伯举亦晓得自己在陆慎如手中胜算不大,尤其他提前一步,让人将他夫人拉了出去,侯府侍卫行事更不用顾忌。
但他道,“陆侯放心,我若今日不能全身而退,你也别想拿这些拂党,去换荣昌伯府平安。”
他要挟,他是既要又要,但鱼死网破,陆慎如也别想讨到好。
他说去,见陆慎如跟他点了点头。
山风将男人墨色锦袍下摆吹起,他道,“陆某还不想见血,不若,我与探花做个交易?”
他道,“你伯父邵遵,要把拿拂党众人同他换人,你把拂党众人都给我吧。但是,那位黄姑娘应该是最紧要的人证吧?你伯父未必知道她,你可以留下,是杀了还是掠走,都由你看着办。”
他这话一出,拂党众人里,不免有人吸了气,黄姑娘更是脸色一白。
她知道他们兄弟这么密事,邵伍兴更是恨极了她,就算不一刀杀了,也必将把她折磨到死。
而拂党众人落到邵遵手里,也活不了。
不知谁道了一句,“好算计。”
惨淡的日光照不透男人墨色的锦袍,反而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吸收殆尽。
杜泠静见他嘴角还勾着笑,就好似他口中,不曾为众人的生死做过决断一样。
这次,他没看她半眼,倒是邵伯举顿了顿,忽然道。
“你带走拂党众人去与邵遵换人,能保荣昌伯府无虞,我亦将黄氏女带走,令邵遵不能完全压制……是好算计,但只她一人不够。”
他抬手指向扈家兄妹,“我还要他兄妹二人。”
扈氏兄妹是参与最早,知晓最多的人,“我手里有他二人,才更稳妥。”
可男人却跟他好笑摇头。
“扈廷澜可是你伯父点了名的。我不能让给你。”
“邵探花,”他叫了邵伯举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会是舍不得他们兄妹二人,同你的旧日情谊,想护在自己身侧吧?”
话音未落,邵伍兴在旁紧压了眉宇,鹰钩鼻将面色沉得比鹰鹫更加阴恻,他恨恨看了一眼扈氏兄妹,尤其是扈廷澜。
就这时,邵伯举倏然答应了陆慎如。
“好,都给你便是。但你也要言而有信,放我们离开。”
陆慎如当然点头。
他同崇平说话,邵伯举亦同身侧的邵伍兴低语了几句。
这桩交易不时就开始了。
拂党众人被拉了起来,又被邵氏的死士扔到了侯府侍卫手中。
几息的工夫,大多数人都被扔了出来。
杜泠静见廖先生踉跄了一下,本就受伤的腿没站稳,砰得摔倒在地,面露痛色。
她不由要上前相扶,但却被侯府侍卫拦了下来。
她看问向那位侯爷,男人神色是她少见的冷峻,冷声吩咐了一句。
“将这些人绑起来,押去一旁。”他微顿,目光这才从她脸上掠过,低低压着她,“任何人不得接触,尤其是夫人。”
说完,他径直转过头去。
他不许,杜泠静被侍卫贴身守着,动弹不得,她抿唇静默,只是看向被陆续近乎全都放出来的拂党众人,又悄然看了一眼负手独自立于山坡上的男人,目露些许思量。
她没再说话,只见很快邵伯举便把人放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的,只有黄姑娘和扈氏兄妹。
然而就在这时,只觉林中气氛倏忽一凛。
邵伍兴连同他左右侍从,忽得将刀架在了扈廷澜兄妹和黄姑娘的脖颈上。
那人证黄姑娘是生是死,陆慎如方才说了,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
但邵遵却点名要扈廷澜兄妹,晓得他兄妹二人知道的最多,对邵伯举来说也最重要,最便于拿捏压制邵伯举。
邵伍兴的刀就夹在扈廷澜脖颈,他当先狠厉出声,“放我们出去,不然你就没得,拿扈廷澜去换人!”
而邵伯举也出了声,他嗓音比起方才的紧绷,多了暗含胜算的松动。
“眼下我手里剩下的,是三个最紧要的人。我若现在动手杀了他们,陆侯也来不及救了。我的死士都不是吃素的。但我此刻只想走,陆侯径直放了我们,少一场拼杀,对你永定侯府也不是坏事。”
是先说好的换人,他让陆慎如言而有信,自己却出尔反尔。
杜泠静眉头皱了起来,陆慎如亦哼了一声。
但他没愤恨于邵氏的出尔反尔,只轻声问了一句。
“扈氏兄妹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若是先前不顾及什么旧日情谊,我想你五弟同这些死士,早就把他们都料理了吧?”
不会等到事情越发越大,到了今日地步。
他这话是说给邵伯举的,杜泠静却见邵伍兴脸色变了一变。
邵伍兴持刀勒住扈廷澜的手,暗暗紧了几分,有细细的血珠从扈廷澜脖颈渗了出来。
邵伍兴想到自己最初,两次三番要捉住他们,都是因为他哥舍不得扈家兄妹,让他不许下杀手不说,甚至不要伤到他们。
有此他实在忍不住,一箭朝着扈廷澜射了过去,想着扈廷澜死了,他兄长知道了也不能复生。可惜扈廷澜没死,更是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他念及此,心中骤然下了决断,忽的挟持着扈廷澜向后退了一步。
邵伯举立时看了过来,“小五你做什么?!”
林中气氛变了一变。
邵伍兴持刀勒住扈廷澜的手,却未松分毫。
鹰钩鼻在脸上投出大片阴影。
“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带着他们兄妹是累赘,反而杀了他们兄妹,干净利落!”
既将知道最多的人杀了,又把邵伯举的软肋除了。
邵伍兴已经急不可耐要杀人了,当先就杀这扈廷澜。
扈廷澜闭起眼睛,他亦无意让邵伯举再留他性命。
可邵伯举脸色却明显慌乱了两分,“这时之后再说,我们先出去……”
“哥说错了,只有我们先解决了这两人,才能顺利出去!”邵伍兴无法再忍,见自己兄长还犹豫不决,恨声道,“你想要将把柄留到邵遵手里,让他来挟持拿捏我们兄弟吗?你忘了他是怎么磋磨我们?我只是想认祖归宗,他让我同我爹,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受尽族人白眼。还有你自己,你挨得那一记窝心脚,已经不疼了吗?”
邵伍兴是四房叔父同外室生的儿子,后来叔父连丧两子,他便想让邵伍兴认祖归宗。
可这件事磋磨了五年都没能成,邵伍兴不得不在外面长大,被人叫着野种,直到十多岁的年纪,四叔实在等不及了,带着五弟去求大伯父邵遵,邵遵是答应了,却让他们父子往祠堂跪着,跪上一天一夜方可。
那一天一夜,四房父子受尽白眼。
而四叔在那之后便得了重病,苦苦撑了半年人就没了。
他知道五弟恨大伯邵遵,他用他,便是因为他亦恨。
那是祖父辈的人做下的错事,他们的庶祖母,因争宠气死了祖父的嫡妻,也就是邵遵的母亲。
但他父亲与叔父已是低头弯腰了一辈子,他以为只要他也谨小慎微,高高在上的大伯父能不再计较,让他们有个前路可以自谋。
他在族学读书,族里子弟最会看人下菜,不许他往学堂里坐,他只能在外面旁听,没关系;他经常被同姓这些的子弟厮打,日日通身都是青紫伤处,连伤药都买不起,也没关系。
他想只要乖巧懂事,低头做人,大伯父多少能看他顺眼一分。
到底大伯父也是读书人,他少时,远远见着大伯父与人吟诗作赋,举手投足间皆是他博览群书的底蕴,他也曾晃了眼,心生孺慕。
有一次,他有意下学后等在路边,他想大胆一次,给大伯父请一次安。
他没指望大伯父慈和同他言语,哪怕看他一眼不说什么,他也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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