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非是宋本,而是太祖年间一位奇人所著,书中所记术法五行都已失传,他的后人看不懂书中所写,干脆将祖传古书卖去了勉楼。
杜泠静拿到时,见书已有破损,但其中所记新奇,倒是她不曾见过。
可巧有游方道士路过,见此书便同她道,“若能修得此书,姑娘必结善缘。”
她并非要求什么善缘,只是可惜书中所记流失,再过若干年更无人知晓。
一个藏书修书之人,毕生所为,不正是尽力挽救珍藏书册吗?
她道愿意修补此书,那两位游方道士听说,皆向她行了一礼,表示愿意倾力相助。
如此,那本书他们一修就是半年,待书修好,她念及不易,想着就算不赚钱,也让印社的赵掌柜拿去,刊刻流布了些出去。
没想到,前后也卖了不少。
后来两位道长继续云游,再未相见,她亦许久没见到那书了。
但此刻,杜泠静抬脚走进密林间,踩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之上,那本她当年修过的道门古书,每一页字,每一幅图,都似被唤醒一样。
从她记忆最深处,缓缓浮现到眼前。
阮恭和六郎当即分派了人手,一部分守在外面应对,一部分则跟在她脚步后面,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
杜泠静起初,也说不清这是否正是书中之阵,但摸索着走着,那杂乱无章的林子,在她眼中竟渐渐清晰了起来。
分明地上仍是枯枝落叶,但她拉开一片荆棘,又移开一片断枝,混乱的道路越发明晰出现在眼前。
好像,就是那本书中第一页所绘的阵。
她不断前行,极力回忆着书中所写,在原地试着左右分辨前路位置。身后的人亦跟着她左转右转。
众人不知何意,正疑惑不解,不想此时,她定准了方向,突然向前几步,摸到了一片临崖山壁。
她沿着山壁侧边摸去,探测之间,低声道了一句,“此地能过。”
山壁就横在眼前,唯独山壁下面有一道低矮通道。
寻常人哪里会走这种低矮似兽洞的路。
但杜泠静俯下身来。
蒋枫川叫了她,“要不要我在前探路?”
万一是不明的山洞,说不定会有危险。
杜泠静却要摇头。
“不必,我自己来。”
她俯身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行一连走了十数步,走到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的时候,眼前山壁突然没了。
她站直了身子,前面竟生着一片在这个时节仍旧常绿的枝叶。
她深吸一气,拨开枝叶走了过去。
一瞬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山洞里,几缕天光照的里间每一个人清晰可见。
“扈大哥,廖先生,洪大人,冯小弟……”
每一个人都向她看来,众人面色皆有些虚弱,却脸上都带了最是温和的笑意。
他们都看着她,跟她点头,不知是谁道了一句。
“我就说,静娘自己修订刊印的书,她自己一定记得。”
杜泠静还没看清是谁在说话,不想有一人忽然飞扑到了她身前。
她伸出臂膀,将她一把拥进了怀中。
“静娘,我就知道你会来!会来救我们出去!”
是亭君。
她的金兰挚友。
“我来晚了。”
杜泠静见众人神色虽然和悦, 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尤以扈廷澜伤势最重,需要人从旁扶着才能坐稳身形。
她直接道, “事不宜迟,我带了人手在外, 我们赶紧出去!”
她说自己这一路请了许多人前来, 山中什么人都有,“但只要人够多够乱,邵伯举他们想要下死手,也是杀不尽的。”
只这两句话, 便把被困此地许久的众人,说得眼中有了光亮。
但阮恭这时来报了一句, “外间情形不太好,山里起雾了。”
杜泠静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山里起雾,他们出去之后极其容易走散, 呼喊其他人前来, 也亦平添变数。
扈廷澜与几位先生倒是料道, “若是早一个时辰就好了,此间山内情形复杂, 我们在此藏身多时,也靠过山雾遮掩, 但此番要出去,山雾亦是障碍。”
众人都道雾中出林不是良时, “都待了许多时候,不差这一日。”
杜泠静心里颇为不安,但也晓得众人说得不错, 思量再三,只能同意下来。
她让阮恭将人手分派开来,以免被旁人盯上,而她此刻亦不便再下山,便随众人一起等到明日天亮。
天色渐暗,山雾越加浓郁,山里搜寻之人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山中渐有兽声起伏。
杜泠静没在山中过过夜,只在书中见过兽声,今次听来,惊中带着奇。
但身边无不是往日旧人,倒不害怕,亭君还给她道了被烧沸的山泉水来。
杜泠静捧在手中,诸位先生都在,廖先生仔细打量了她几遍,伸手比量着。
“上一次见还在京城,那会身量还没长足,就这么高。”
洪大人见杜泠静的时间更久远,他没比量身高,只是道。
“静娘流布的书我都看了,致学还需更加谨慎。”
洪大人严肃,杜泠静还以为自己书册有误,连忙起了身来。
廖先生瞥向洪大人,“你吓唬孩子做什么?错漏也是难免,天下还能有几人,能比静娘更仔细,潜心其中。”
洪大人闻言默了默,素来严肃的面上竟现三分宽和。
“这些年你出的书,连我偶去乡野私塾,都能看到学子买得起,读得起,这放在我少时求学的年月,是再没有的。”
杜氏勉楼能有如今名号,也多得士林众人帮衬,杜泠静又怎么可能高价卖书,将勉楼的门槛高高垒起?
她恭谦道应该,心里正不由想,洪大人也有宽和之时,就见他又正肃了神色。
“但治学是一辈子的事,男女皆同。你父亲不在,你该当更加勤勉。”
杜泠静:“……”
她连忙躬身应下。
“静娘记住了。”
话头严肃了几分山洞里都静了静,好在冯老先生的孙子冯巷,轻轻走上前来。
“没想到静娘姐还记得我。”
冯巷比杜泠静小四岁,眼下还未及冠,但已经中了举人。
但他中举之后并未参加次年的春闱,直到今岁才往京畿来,不想遇上了此事,与众人一道搜集邵氏罪证,又落入了山里。
杜泠静记得他少时便十分腼腆,不想这会跟她才说了一句,脸色就有些微微发红。
十九岁的年轻郎君,生得似杨树般白皙而直挺,他早已比杜泠静高上许多,但脸色泛了红,好像又一下变成了当年的男孩。
杜泠静道记得,“我比你年岁大,记得是寻常,只是贤弟彼时年岁尚小,怎么也记得?”
她只是随口一问,不想他似是顿了顿,脸色更红了,一双水亮的眼眸只看向杜泠静一眼,就很快羞赧地收回了目光。
他轻声,“静娘姐这些年出的书,我也买了些,不时翻看,所以记得。”
原来如此。
杜泠静随便问了几本,竟见这几本他都购置在家,不免暗猜冯巷买的恐不是三五本而已。
她一时没细问,只是看向角落里,坐着一个姑娘。姑娘年岁不大,身形细瘦,脸颊凹陷,此刻独自坐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怔然出神。
是那个给扈廷澜报信,才将邵氏兄弟恶性捅出来的姑娘吗?
杜泠静未及问起,亭君过来,道她兄长扈廷澜,有些外面的事想要问她。
杜泠静过去,把自己知道的都同扈廷澜说了一遍,“现在山里什么势力都有,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其实不多。”
扈廷澜不意外,但他却没想到邵伯举的伯父邵遵,竟借了荣昌伯府的事,打了与永定侯陆慎如换人的思量。
“所以你同侯爷闹翻了?”他不禁问。
杜泠静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不得不分道各谋而已。”
扈廷澜闻言略松了口气,圣旨赐婚本就是捏合起来的婚事,她刚嫁进去就与夫婿闹掰,往后日子不好过。
眼下还没闹得不可收场,扈廷澜不由道。
“所以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
杜泠静摇头,说不知道,“但他也来了。”
扈廷澜讶然挑眉。
静娘同侯府分道,各行其是,侯爷却亲自赶来了,那位陆侯是何意呢?
杜泠静先前带人借宿的宅院外,男人负手立在风中,天已经黑透了,也未见巷口有人回来。
崇平上前,“侯爷,夫人带着这么多人手都没回来,看来不是出事,极有可能是找到了失踪的拂党众人。”
男人点头,目光从她落脚院子门前掠过,里间默声漆黑不见光亮。
看来是了。
他猜想她已经应该是寻到了拂党人给她留下的记号,但这么快就寻着记号找到了人,这漫山遍野,惟她一人做到。
陆慎如长叹一气,眸色温软下来,但不由又想起她的信,想到她让人送来的药,想到她在山里见了他,不肯过来,反而客气地请他自便……男人眸色又是一冷。
他抿唇不言,巷子里贯穿而过的风将他袍摆吹飞,他于风中负手立了半晌,才叫了崇平。
“邵氏兄弟已被逼至穷巷,明日,要防他们背水反扑。”
崇平一凛,“是。”
密林山洞中,众人夜间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都有些睡不下了。
带着邵氏罪证潜藏山中多时,今日终于要出去了。
他们早先就让人传信令亲友亦躲藏,就好比京城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杜泠静原想找他打听,京中乃至北直隶一带有没有人收过或者出过宋本,但章先生关了店门不见了踪影。
冯巷说章先生也帮忙搜集过邵氏的罪证,怕邵氏找上他,才让他早早躲了起来。
只要此事顺当了结,章先生自然就会出来了。
而众人也已与亲友分离太久。
天还未亮时,杜泠静同扈廷澜、蒋枫川和众先生又商量了一阵,待桩桩件件都盘算地差不多,外间天色渐亮,众人陆续离开山洞,轻声往外而去。
山里已经有了找寻的人,是不是有呼喊声传来。
众人接着早间残留的薄雾与密林中掩藏身形,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工夫,终于自林中走了出来。
阮恭已照着杜泠静的意思,怕暴露处身地,只让官府官兵、书院学子,还有杜泠静请来的三教九流,都到前面一处平缓山腰上等待。
不管是哪边的势力,都可能有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唯独让他们全部在外等好,才是最不会暴露的办法。
众人此刻从密林过去,加快脚步,不到两刻钟便能与人相汇。
大家脚步都快了起来,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这一刻钟内不要走散,更不要弄出响动引得另外的人前来。
谁料,就在他们刚行进了数百米的时候,前路被人阻断了。
晨间的山林,日头刚升,稀薄的晨雾还有些微残留,林中鸟雀不知何时早已飞尽,林中落针可闻。
有人踩着枯叶,从林间缓缓走了出来。
他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因连日耗费心神而略显阴郁的眼眸,此刻迎着晨光,溢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诸位,终于见面了。”
是邵伯举。
其弟邵伍兴就立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一把尖刀,而邵氏的人早就埋伏在周遭,不消几息的工夫,全都围了上来。
拂党众人皆沉默了,前后藏身这么久,只要再行进一刻钟就能与外界汇合,此时却还是被拦在了路上。
众人皆默,邵伯举越发勾了嘴角,只是这次不再看向众人,目光只落到与他最是亲密的人身上。
他没叫他的表字,仍用着两人尚无表字时的年少称呼。
“澜,我以为你我之间亲如手足,但非要到今日的地步吗?”
扈廷澜听见他这么说,低哼笑了一声,只是他一笑,连带着肩头被邵伍兴冷箭所伤的伤口,痛了一下。
他脸色白了两分,邵伯举微怔,“你受伤了?”
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堂弟邵伍兴,鹰钩鼻的青年眸色阴鸷,但又被他兄长看来,低头想要解释一句什么,扈廷澜已先开了口。
“我们被你的人追捕数月,受点伤不正常吗?”他越发哼笑,“受了伤还能活命,那些被你们兄弟杀害的官员,连这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吗?”
他直直看过去,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那昔日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脸上。
饶是邵伯举此刻才是围困众人的人,也不由地错开了半许目光。
他说确实,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人冒名顶替,自是见不得原主活下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最初,邵伯举发现有两名朝廷官员在上任路上沉船溺水而亡,偏巧两人上任之职,恰他有一件棘手之事无法料定。
那二人溺水之事尚无人知晓,他思量了一日,让邵伍兴偷偷安排两个相貌相似之人,替那两人上任。
他原想着此事说不定要暴露,只等月余将棘手之事,借由这两人职位料理完,便撤回人手。
不想大半年过去,竟然无人察觉。
官员背井离乡的在外上任,通信极难,只要找相貌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不是不能浑水摸鱼。
若是拿着任令,往偏僻之地做个县令之类,一任三年恐怕都无人知晓,何况有意调派回避。
邵伯举道自己确实贪心了,“见此法可行,便又看上了另外的官员,令人顶替。”
这次他寻的官员不巧正是被排挤的拂党之人,此人职位不重要,但任期快到了,他让人顶替之后,再将顶替的人调去另外地方,那便是他实打实的自己人。
那拂党官员在外任职十多年不曾挪动,又积劳成疾,眼看着快不行了,他便让邵伍兴去盯。
只等人死了,就能乔装打扮顶上去,他太需要有人替他办事了,他伯父邵遵压在上面,他差的就是自己的人手。
不想邵伍兴心急了些,见那人迟迟不死,在他来京的路上断了他的药。
可此事却被人家女儿发觉,邵伍兴一急之下掠走了人家女儿,至于那位拂党官员,寻女不见,心急之下命归黄泉。
邵伯举说这件事他不知道,瞥了邵伍兴一眼,“没想到就是这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次出来报信,捅出邵氏兄弟恶行的,就是那拂党官员的女儿。
姑娘姓黄,她闻言从人群中两步走了出来。
她脸上青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好一个推卸说辞!原来堂堂探花就是这样骗人!”
她厉声说去,邵伍兴抬脚要上前,“贱人!”
扈廷澜径直挡在了那黄姑娘身前,邵伯举见状亦止了邵伍兴。
杜泠静只见黄姑娘面色越发凄厉。
“说什么断了我爹的药,说什么我爹是因着急而死,说什么我只是被他掠走……”她重重摇头,说全都不是,她狠狠看向邵伍兴。
“我爹是被他下药毒死的,而我……我是被他强行占了去!”
林中倏然一惊。
拂党众人早已知道黄家父女的遭遇,并不意外,唯有邵伯举皱了皱眉,看了邵伍兴一眼。
“你真做了这样的事?”
“哥,我……”
不用再说,邵伯举也知道了,他沉默了一息。
扈廷澜则问,“你不知道?”
虽是问话,却带着几分讥讽。
邵伯举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但接着看向那黄姑娘。
“我会让小五给你一个名分,也算是个交代……”
话音未落,黄姑娘忽得厉笑出声。
“我爹被你们害死,他强占了我,眼下给我一个名分就当交代,我黄家父女上辈子是行了什么样的恶事,要与你们兄弟这等恶心之人纠缠不休?!”
她越说越无法停止,瘦削的身形此刻于晨间拉出阔大的身影,她直道。
“邵伍兴囚困我一年有余,他的恶行多了去了!”
她只问邵伯举,“被他使计暗害的何止我爹一人,你不会都不知道吧?”
邵伯举顿在原地。
邵伍兴告诉他,那几个官员是自己死掉的,他们只是浅浅料理了一下而已,再调去别处,找人顶替数月,把紧要之事办了而已,神不知鬼不觉。
但黄姑娘只质问他,“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邵伯举沉默了。
邵伍兴没跟他说过,可他也确实怀疑过,怎么冒名之事如此顺利。
但只要事情顺利,他还多问做什么?
大事在前,从邵氏宗族独立出来在前,在朝堂构建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在前,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他一时没言语。
邵伍兴恨到要杀了黄姑娘,又在他哥眼下不敢直接动手。
扈廷澜则看着昔日旧友,如今圣前红人探花郎。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纵容,亦是不可推脱的重罪。可笑我与你这样的人,竟做了那么多年手足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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