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也并没有隐瞒当年面对宋城造反时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们当年也就都顺着这个台阶,认可了他的皇位。毕竟,就算是来位傻子,我们都觉得可能会比前朝那位疯子要强。”
“那蓝老将军、刘大将军他们也承认了现在那位的皇位吗?”董容琳问道。
董容琳猜测,既然蓝、刘军权更盛,估计宋城这皇位应该还会有番波折。
但出乎意料的是,文相点了点头:“承认了!……朝臣都承认了,蓝家和宋家之间还有蓝心璇这个宝贝疙瘩,所以,很快他们就也承认了宋家这位的皇位。……刘将军看宋家都点头了,他本身也没有权利欲望只喜欢打仗,也利索地跟着点了头。”
董容琳听了不免又是一阵唏嘘,没想到权利的更迭就这么简单,可真是时势造皇权。
只是,这样下来,董容琳就更不能理解了:“既然大家都承认了,怎么蓝家和刘家还会走到那地步?”董容琳一直不相信蓝家刘家会叛国,要叛国何必等到当今陛下继位,就蓝家、刘家的实力,早就能够直接掀了前朝的皇座。
“这个问题,你不是早就心里有了答案吗?”文相说道。
董容琳望向文相:“真是我想的那样?”
文相点头:“自然是的。其实大多数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蓝将军、刘将军他们都是忠心耿直的武将,但凡和他们相处过,就知道他们不可能通敌叛国。而且在前线厮杀得最厉害的是他们,说谁通敌,他们都是不可能的啊!”
文相说着,脸上也有些羞愧难当:“可当今陛下心狠啊,毫无预兆,趁着两家节庆团聚之际,拿着所谓铁证,突然对两家发难,诸人家族。可即便如此,我们这帮骨头早就软了的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了!”
董容琳没有经历前朝,实在无法理解朝堂里这些人的选择。
他有他的选择。
“蓝老将军一家,一身保家卫国,不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还是背着这样的骂名。”董容琳也顾不得文相听了这样的话是不是会更加羞愧,坚定了表达了他的观点。
文相看着眼前的董容琳,略有些恍惚。他还记得,四五十年前,自己也是这般的觉得世界非黑即白,一心要为正义发声,为百姓谋利,也正是因此,自己才逐渐成为了文官之首,大家信任的对象。
是什么时候,自己就左顾虑、右筹谋,活着了苟且偷生的模样呢?
或许他们这些老家伙真的应该退了。
那就看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年轻人,能够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吧。
文相拍了拍董容琳的肩膀:“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你可以信任的,如果还需要其他支持,你再来找我。”
董容琳回了一揖,道:“谢谢相爷的信任。容琳会好好用好这些人的。”
文相和董容琳的这一次会面,意味重大。
从这之后,京城的某些风声,不再仅仅限于百姓之间的隐秘的口口相传,而是在达官贵人和朝臣等中间,也逐渐的波及开来。而且因为后者知道的前事更多,一些真相也夹杂在传言中,让消息可信度变得越来越高。
与此同时的是,宋城还日日在他的噩梦中挣扎。
闭上眼,就是噩梦。
而睁上眼,又意味着困、意味着头痛欲裂。
宋城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暴怒、抓狂……
而这些,则又进一步验证着传言的真实性。
终于到了陆凌瑶和刘煜回京的这一天。
两人作为让蒲城等一众受灾城镇恢复正常的有功之臣,既已平安回到京城,皇帝宋城不得不在朝堂上接见,即使他心底已经有了决断,待他们的风头稍弱,就要让他俩去见自己的父辈和祖辈。
只是,皇帝宋城不知,“战争”已经在会面的这一刻就已经打响。
这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文官一侧,文相、董容琳领头,武将一侧,也都是陆凌瑶的老熟人。
皇帝宋城高坐在龙椅上,尽管他强打着精神 ,但眼底的青黑和那略显扭曲的面容,都显示着他一段时间被噩梦折磨的濒临崩溃。
陆凌瑶和刘煜站在殿中,并未下跪,这一幕并不正常,但或许是皇座上宋城和两人气场倒置的缘故,也可能是朝中众人本身也都因传言的缘故抱有吃瓜的隐秘心态,并未有人对此提出质问。
皇帝宋城精神恍惚,但还记着自己的皇权不容藐视。大声呵斥道:“你们俩因何不跪,是要造反吗?”
边呵斥,边道:“来人,将这两个意图造反的人给我拿下!”宋城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弄死二人的机会,但是,对他而言,不敬皇权,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铺垫。他无法深度思考其他,只想先给陆凌瑶和刘煜一点颜色瞧瞧。
宋城的话音一落,殿外顿时涌入近十名的御前侍卫,将陆凌瑶和刘煜团团围住。
殿中的文臣武将看着这一突然的变故,也有些被打得措手不及,有些支持陆凌瑶的,都不免脚步微变,做出了随时要想办法援救二人的准备。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站在文官前排的文相站了出来,说道:“陛下,等一下!”
宋城皱眉,道:“文相有何话要说?”
文相拱手答道:“陛下,陆县主和刘小将军都是有功之人,相信陛下也听说了他们在华东六县的功绩,他们的功在社稷,如果陛下贸然拿下,恐怕会让百姓不满,也让所有有功之臣寒心。”
宋城冷哼:“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那不是他们恃功而傲,殿中不跪君王的理由。”
文相仍是拱手,不急不躁的回道:“陛下多思多虑了。您也知道,陆县主是初次上朝,大概只是还不知道回话的礼节罢了!”
然后,文相转头,给了陆凌瑶一个让她暂忍的眼神。
只是,陆凌瑶要让文相失望了,她并没打算委屈自己去跪拜宋城。
陆凌瑶并不惧围上来的御前侍卫,这次的情况与上次他们和暗卫交手不同,……
陆凌瑶并不惧围上来的御前侍卫, 这次的情况与上次他们和暗卫交手不同,上次是意外遭遇战,而这次, 她上朝前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只是轻轻一扬手,冲上前的御前侍卫就已经都被定在了原地。
陆凌瑶轻笑着向前走了一步, 她对宋城问道:“陛下对造反二字可真是熟练,张口就来。是否当年诬陷蓝将军和刘将军的造反, 你也是像今日这般儿戏?”
对造反这两个字熟练, 说出来可谓直戳宋城的脊梁骨。
宋城看着陆凌瑶, 既惊惧于她的能力,又震惊于她话里透露的要为蓝、刘两位平反的信息, 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而是指着陆凌瑶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陆凌瑶却于此时,掏出一张真话符,掐诀念咒,符纸无风自动, 飘向了皇帝宋城。
待符纸附着宋城身上, 进而消失, 作用于宋城身心。陆凌瑶趁机开口道:“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听陛下说几句真话。当年我外祖一家,还有刘将军一家,是否真的通敌叛国?”
宋城的嘴角蠕动,不受控制, 眼看要开口。坐在宋城右下角的太子已经慌得有些坐不下去, 怒斥陆凌瑶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对我父皇做了什么?”
对于这个色厉内荏的太子, 陆凌瑶没有看在眼里,群臣也没有太把他的质问当一回事, 而是全部目光炯炯的看向了皇座上的宋城。
“他们……他们……”宋城到底没能够扛住真话符的力量,小声说道:“他们没有通敌叛国,是我联合匈奴二皇子,给他们制造的伪证。”
宋城的话一出,整个朝堂哗然。
大家固然猜测蓝、刘两大将军府的所谓叛敌铁证,必然是宋城栽赃的,但没有人想到,宋城居然会为了伪造证据,而去通敌。
忠君卫国之人,被诬通敌叛国,而真正通敌叛国之人,居然高坐皇位,真是无比讽刺。
但陆凌瑶还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宋城,她继续问道:“既然他们没有通敌叛国,我外祖等人待你一向不薄,也愿尊你为皇,你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
宋城本就因为噩梦精神衰弱,随着第一句真话说出口,他那股要对抗的气势也就散了,索性陆凌瑶问什么,他就开口答什么道:“我为何要杀他们?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不杀他们,最后就是他们要杀我。我都已经坐上皇位,怎么可能留他们存在?”
宋城说得理所当然,却也愈见自私,愈让人寒心。
陆凌瑶听了不免鄙夷道:“陛下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天下之人都和你一样。说实话,您当年推翻前朝疯帝,也算顺应天命,为民除害,如果您不对外祖他们下手,我还能敬重你几分。”
陆凌瑶这话一出,文武百官中有多人不免暗暗点头。不管宋城这皇帝做得怎么样,相比前朝疯帝,绝对是好了不少。
但陆凌瑶可不是来帮宋城来洗白的,她接着厉声说道:“可是你怎么做的呢?你登基以后,却走了与疯帝一样的道路。你为了自己的皇位,胡乱猜忌,陷害功臣良将;你不管百姓,致使各处到现在仍然民不聊生,灾难频发。你不配这皇位!”
“你不配皇位!“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陆凌瑶这话一出,宋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凌瑶道:“你……你……你造反!”
可是此时的造反二字一出,简直犹如一个笑话。
陆凌瑶还在继续询问宋城:“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我不能理解,我的母亲她不过一后宅妇人,她碍着你的皇位什么事了?为什么连她你也不能放过?”
根据陆凌瑶的调查,蓝心璇之死,与宋城同样脱离不了关系。
宋城脸色铁青,正要回答,却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声音带着些嘶哑,却也掷地有声:“这个由我来说吧!”
是一个女声,陆凌瑶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高个女子由殿门口大步走进殿中,她的袖口挂着一串佛珠,但很奇怪,陆凌瑶觉得佛教的沉静与此人格格不入。
“是皇后。”殿中已有眼尖的文官小声的嘟囔出声。
原来是皇后,陆凌瑶此前很少与这位皇后有接触,只听说皇后一向在后宫吃斋念佛,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朝堂。
“你是瑶儿吧?”陆凌瑶正想着,皇后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还亲近地叫着她瑶儿。
陆凌瑶有些莫名,她不喜欢皇后这个变数的出现。
不过,她没有从皇后身上感觉到阴谋与恶意,所以也没有像对待一众御前侍卫一样,第一时间阻止皇后的行动。
皇座上的宋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鲜活的皇后,此时竟也只是怔怔看着,没有开口阻止皇后。
陆凌瑶没有回皇后的话,皇后却也不在意。站在她的对面,对着她道:“是我,你娘的死,是我造成的。”
皇后话音落下,殿内愈发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皇后。
“当年,阿城说你外公还有刘大哥他们通敌叛国、意图谋反,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但他拿出了蓝叔他们通敌的书信,言之凿凿,痛心疾首。说蓝叔他们可能是因为对他登基不满,一时气愤之下做出了错误决定。我虽然心下疑虑,却也到底相信了他。”皇后显然也无惧旁人眼光,向陆凌瑶解释时,并没有用陛下等称呼,而是如同在和陆凌瑶私聊,但众人一听也明白他在说谁。
只有宋城听着皇后口中昔日的称呼,有些恍惚,因此并没有打断皇后的话。
皇后继续说道:“我本来还想着,凭着我们几家的交情和情义,就算是通敌,只要尚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们总归可以帮两家遮掩一番。我这么说的时候,阿城也说那是自然。”
皇后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佛珠,显然在回忆的同时,也需要从佛珠中寻找到了一些慰藉。
而再抬起头时,皇后的眼珠红了:“可是他骗了我。他转头就下达了让两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的圣旨。等我知道消息,跑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地的头颅。一地的头颅啊,全都是曾经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叔伯兄弟。”
皇后的声音哽咽:“我不能理解啊……我找阿城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死啊?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怎么能这么憋屈地死在断头台上?”
皇后的这几个问题撕心裂肺,让整个朝堂都不由地悲切了起来。有些共情能力强的,或者是曾经和蓝老将军、刘将军等一同共事的,眼角甚至也泛起了泪光。
“可是,阿城多么真诚啊!他跟我说,通敌叛国是大罪。他说,我们那么多年出生入死,牺牲了那么多人,难道不是为了把敌人赶出去吗?如果通敌叛国不处死,对不起曾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们,也对不起那些死在敌人铁蹄下的无辜百姓。他说,他只是怕我痛苦,所以才瞒着我他的决定。……我多傻啊,我又相信了他!”此时的皇后,已经满脸的泪水,但她根本顾不得擦拭,只是任泪水在脸上流着。
“他说,心璇那孩子在犯傻,让我去安慰,还拿了食盒给我带过去。那孩子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啊,还是袁修的妻子。我以为他是真的心疼,我真的觉得他是真的心疼啊!”皇后的声音愈发的悲呛。
即使皇后没有说出食盒的作用,但朝堂上没有傻子,大家都读懂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有人不由地用眼角偷偷看向皇座上的宋城,这可真是个狠人啊,怪不得是他登基,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和利用。
而皇座上的宋城,看着皇后的痛苦情状,甚至有些不能理解,难道皇后这么多年疏远自己、困在那佛堂里一天天的念佛,并不是因为突然信佛,而是因为其他人的死痛苦?“可是,他们不死,死的有可能就是我们啊!”真话符还没有完全失效,宋城看着失态的皇后,心理的想法此时脱口而出。
“不会的,根本不会的。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皇后此前可能是刻意不去看宋城,所以稳住了情绪,而随着宋城的一句话,她的身体终于朝向了宋城,而情绪也在此时喷涌而出:“你骗我,你骗我。你害死了所有人。我一直以为,你有些话说得至少是对的,通敌叛国是重罪,我为他们的死痛苦,但他们也确实犯了错误。可是,原来,就连这个也都是你骗我的,要不是我想下朝的时候见一见小瑶,我万万都想不到,通敌叛国的人居然是你!”
皇后的眼里都是悔恨和对宋城的控诉。
宋城望着皇后,有心说点假话安慰她两句。但嘴角动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而激动万分的皇后,却已经气愤地用手指向了宋城:“你!你!……死的应该是你才对!”
而随着皇后的话音落下,晴空万里的天空,竟是突然响起了一声巨雷。
一道猝不及防的雷光闪电,击破了皇宫大殿的屋顶,直直地向着宋城袭去。
“啊!!!”朝堂内众人发出了惊呼。
连气愤、激动中的皇后,也呆愣了下来。
而随着雷声、闪电落幕,大家反应过来后,才发现,皇座上的皇帝已经半身焦炭。
“救……救我!”宋城此时疼痛万分,但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朝着朝堂中的众人求救。
但他的样子,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没有救了。
而且,所有人甚至还没有从震惊中苏醒过来,是幻觉吗?皇后将皇帝咒死了?还是说正如之前的传言,皇帝做得太过分了,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趁机降天罚了?
只有此前曾经猜到陆袁修死因的一小波人,此时也已经猜到了真相。
但是,那又怎样?
今天皇帝自身承认的通敌,加上皇后的当庭控诉,这个坐在皇座上的宋城,他该死,他死成这样,是活该。
没有人回应宋城的呼救。
而宋城,那句呼救也不过是如临死前的一句呓语,很快,他就彻底没了声响,只留下焦炭般的身躯断成两截,上半身加头颅滚落在地,而下半身却还留在皇座上。
这场景,实在是如同一场梦魇。
宋城一死,朝堂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文相最终站了出来,说道:“事发突然,大家且先散朝,内阁诸位留下,待商议个具体章程,再行召集大家。”
文相的话一出,无人反对。
大家都脚步虚浮的朝着殿外走去,有的朝臣甚至悄悄拍了拍自己头,又仰头看了看天,怀疑自己不过是在一场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