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玹的脸白了。
此时此刻,杨芙和李焕一并跪在宸明帝面前。
杨芙头发披散,唇边带着诡秘的笑意。到了这一步,她自是抛却了廉耻。昨夜,她并没有让李焕得逞。男人唯有钓着,才能让他继续围着她转。
李焕不顾宸明帝的怫然大怒,说要娶她为侧妃时,杨芙还是怔了一下,不过这瞬间的触动,很快就被目标达成的狂喜所取代。
至少她不会被幽禁在那间小阁子中了。
她日后还会掌更多权势。不论是细作还是什么身份,好过无人问津。
她今日还安排了一场好戏。
杨芙的恹恹的眉眼望向远方的猎场,待看到群青骑马追进去,眉间闪过一丝恨意。
当日说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如今,还真的认那马匪之女为主。
那便一起去死吧。
群青的马跑得太快,以至于她的衣襟和披帛飘起,如离弦的箭。她很快看到了郑知意,郑知意正趴在马上抱住马径,咬牙不让自己掉下来。
群青取一箭掷出,钉在树干上,那枣红马受惊扬蹄,没有直直撞上树干,另取了道,群青又取了一箭。
“青娘子不是不会骑马吗?”狷素大惊,“她这样……长史!”
陆华亭已拍马追了上去。更让狷素惊讶的是,风中他徐徐张开弓,冷静地瞄准群青的后心。
陆华亭的眼眸漆黑,余光瞥见左腕上檀珠,却没有动容,老和尚的几句话,又激起了他的仇恨,将他带回当年密不透风的绝境,如溺深海,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样一件事被政敌所知,日后一定会威胁他的性命。
他也不是第一次动杀心。
这一箭出去,她几乎不会吃痛,即刻毙命。此女的威胁,她的缠绕,她带来的所有意外和阻碍,便全都烟消云散,他有把握再将一切拨回正轨。
陆华亭瞄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然而,那道影子却渐渐偏移,歪出了他的靶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马跑偏了。
她似乎突然失去了驭马之能,像个不会骑马的人,身影摇摇欲坠,任凭马的轨迹歪斜出去。
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群青骑马的样子, 那是她青葱年少时最喜欢的模样。
群青十一岁便会驭马,打马球时比昭太子还要风光,游戏时能越过众人, 孤身为她取来花球。
群青纵马提灯, 衣袂在风中飘逸如仙,她跃下马,身上衣裙方才飘落下来,她说:“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从未像今日这样, 坐在马上, 扯不住缰绳。
为何会这样呢?
刹那间, 清净观那夜的回忆如惊雷, 闪现杨芙的脑海,也闪现在群青的脑海。
当时城破,她们两人藏身观中。时玉鸣是清净观的守卫, 他胸口中箭, 撑着最后一口气, 慢慢地移动到门边, 背靠着观门, 用自己的身躯抵住门板。
然而下一刻, 那门板倾塌下来,将他压在下面, 一匹白马扬蹄踏破门板,闯进观中。骑在马上的人通身铁甲沾满血渍,戴着青铜鬼面, 宛如修罗。
李焕确实对她很好,但那夜的李焕也确实陌生可怕。
他骑着的那匹白马露出牙齿, 四蹄飞扬,隔着门板踏了时玉鸣的尸骨,从此马在群青眼中,变成了狰狞的象征。
是因为这个吗?杨芙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后知后觉的恍悟,像一根扎进心中的刺,带来阵阵的刺痛。她看着那道身影,眼泪涌了出来。
时玉鸣死后,群青再也骑不了马。
群青的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时淌过眉宇,打湿眼睫,眼睛刺痛。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鼓动,这么久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然而还是不行。
好在方才第二箭扎在马颈上,郑知意那匹马已然衰弱减速。
群青被冷汗打湿的手指无法蜷缩,身体僵硬如石,夹不住马腹,她知道自己马上
可能撞树,或是掉下来,但她看不清前路,包围她的杉林,在风声中旋转。
那瞬间,陆华亭松了手,那一箭破空而出。
箭擦过群青的脖颈,铮然钉在树干上,令马匹惊止。随即又是连续两箭,射中马前蹄。马嘶鸣一声,腿一弯,向前跪倒,一股巨大的力将群青抛落下来,在滚落在地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一股力道将她重新带上马。
这人的怀抱虚而温存,使这依偎如同玩笑,风吹过衣袂,黄香草的气息涌入鼻端,群青碰到他后腰硬质的蹀躞带,似乎被太阳晒得滚烫,又好像冰凉,竟让人觉得扎手。
意识到这是谁,她立刻松了手。陆华亭本就抱得虚,忙夹紧手臂,却止不住她的下坠,以至于两人一起失去平衡,从马上栽下来。
群青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因为太震撼,她竟一时忘记了疼痛。她想坐起来,被陆华亭一只手压住肩膀,按在了地上,他皮笑肉不笑道:“某救娘子,缘何恩将仇报?”
群青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那只手便压得更紧,她只得松了劲,望了他一会儿,下意识道:“长史是不是射偏了?”
杉树与天幕间,陆华亭那双黑眸中的笑意收敛,现出一瞬的茫然,然而很快便又笑起来:“就是射偏了。”
群青瞥了眼他的手臂,这么躺着感觉劣势,便挣扎着搓了搓袖中布条。陆华亭正要开口,突然看见群青脸上出现无数红色斑块,红痕很快蔓延到脖颈,唯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这一遍,郑知意安全落地,狂奔过来,望见群青躺在地上,吓了一跳:“青娘子,你的脸……”一抬头望见陆华亭,她伸手便将他掀开,急道:“你走开,离远些,没看到你让我的女使过敏了吗?”
“天呢,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对人过敏的。”狷素亦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群青,又望了望陆华亭,“长史,你真的让青娘子起瘙痒风疹了?”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陆华亭瞥了他一眼,未等狷素说完便站起来退到远处,一直缄默地退到树荫下。
此时李玹带着十几名金吾卫也追赶过来,他被搀扶下马,大步赶来,一见陆华亭就这么安静站在树荫下,顿生心火:“你就站在这儿,不知去扶一下?”
斥毕,他没有时间停留,白着脸朝郑知意她们走去。狷素百口莫辩,转头去看陆华亭,他倒是神情平静,似乎在出神思考。
风吹得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陆华亭回想着方才抱群青的感觉。
那过程太过短暂仓促,他亦不习惯与人太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气,或一片云,没有实感。那云一下子便溜走,只留微末的触感沾在他袖上。
想法很快被眼前景象打断。
见群青躺在地上,李玹俯身,竟想将她拦腰抱起。这举动太急切,就连郑知意都不禁瞥了他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群青如何推拒,李玹站直了,站在一旁,肃着脸道:“还不抬一架轻辇来,送太子妃和青娘子回禅房歇息。”
群青只得领受这份好意。轻舆从陆华亭身边经过,她自空隙,看到他还站在梧桐树下,远远与他相望。
他的神色平静,眼中像蒙着一层雾,她的视线转而望着他拎着的弓,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群青放下帘子,她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杀增珈法师的事不慎为她所知。春藤籽汁液只能退敌一时,等陆华亭躺下深思熟虑,一定不能安枕。若换成她,肯定会想办法排除障碍,不会什么也不做。
宸明帝和吕妃坐在椅上,司狩禀报:“太子妃的马死了,但鼻孔内白沫,应该是被人喂了药。”
吕妃道:“是什么人这么毒辣?”
“在养马场附近,见着这个奴才鬼鬼祟祟,”金吾卫推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小内侍,这名小内侍远远地望了杨芙一眼,似下定了决心,跪下认罪:“奴才是鸾仪阁侍弄花草的奴才,宝安公主长期幽禁,奴才们发不下月钱,奴才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所以给马投毒。”
还未说完,宸明帝便抬抬手,金吾卫将小内侍拉下去,是处死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是奴才的错,但贵主管理不善也是罪过,万一太子妃出什么事。”李盼道,“儿臣以为,宝安公主也得罚,三郎还一意孤行要娶她吗?”
李焕道:“宝安公主有错,父皇处罚就是,我不会求情,也不会像二兄一样始乱终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一听李焕说话就头疼,吕妃忙劝和道:“圣人,三郎性子直,重情重义是好事。”
“燕王妃在宫里忙碌着,你问他对燕王妃重情重义了吗?”宸明帝道。
赵王李盼唇角带笑,他觉得众人对燕王的忌惮简直是多虑,李焕为袒护宝安公主不惧激怒圣人,光这一点便可以让他翻了车,自然乐意再挑一把火:“父皇,郎君三妻四妾不也正常,三郎冲冠一怒为红颜,儿臣替三郎求个恩典,干脆就让宝安公主当侧妃吧。”
李玹道:“父皇,宝安公主影响了韩妃娘娘,又纵容宫中内侍谋害太子妃。儿臣和太子妃可以不介怀,但若是她容留宫中,只怕韩妃娘娘触景伤情。若真的要做三郎的侧妃,不如便让她留在这仙游寺吧。”
宸明帝道:“宝安公主,褫夺公主之位,封为燕王侧妃,其他的按太子说的办吧。三郎,你可满意了?”
让旁人三言两语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打发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李焕显然是这样认为,他的手攥紧了,望着太子和赵王:“谢父皇。”
杨芙伏下谢恩,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生出空茫不安。她总算换得一个身份,却连公主的头衔都失去了。接下来无论在哪,唯有牢牢地勾住李焕的心才能生存。
众人散去,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欲言又止。陆华亭只道:“恭喜。”
狷素想跟着,陆华亭挥了挥手,让他退开,自己走进林中。
知道他想一个人待着,狷素便只远远地缀在身后。
远远地,山谷传来人声。
陆华亭听出声响中的喧哗和兵戈之气。前日南楚埋伏的细作已经被一网打尽,这种声响……是有人连夜在拷问细作。
陆华亭快步前往吕妃的禅房。
禅房内灯火通明,吕妃一见他便急切起身:“可是细作有眉目了?”
陆华亭将老和尚身上拔下来的箭搁在桌上:“铸箭时,每人的箭镞都铸有编号。这箭镞上没有编号,乃是用自己的箭镞,接在箭身上。娘娘可能想起别的细节?”
“你这意思是线索断了?我又不会铸造兵器,哪里来的线索?”吕妃有些焦躁,“这燕王,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长史别是看走眼了。”
“圣人春秋鼎盛,时间还长,娘娘不会连一时形势都沉不住气。”陆华亭微微笑道:“听说生意人都讲求回报,娘娘若是后悔与燕王府结盟,现在可以退出。只是吕万户侯的那块地,某才刚筹得了订金……”
吕妃神情一凝,勉强笑道:“你是骂本宫只顾利益,不讲恩义?陆大人言重了,燕王府送给吕家的东西,本宫怎么能忘。只是眼下太子和赵王得势,圣人又被韩妃勾去,怕圣宠难回,才有些着急。”
陆华亭淡道:“娘娘深夜把那些南楚细作提走,也是着急了?”
吕妃倒也诚实:“不是本宫不信长史,命人上刑,是想尽早抓到细作,免得让圣人觉得本宫办事不力。”
“娘娘的人下手没有轻重,容易屈打成招。”
“管他是不是屈打成招,办事得力不就行了?”吕妃道,“眼下倒真有条线索:太子妃身边那个青娘子落下了把柄。本宫听说她是个人物,连长史都颇为苦手。韩妃是她扶起,宝安公主的事也是她推波助澜,位尊者动不了,位卑者还不能给点教训,难道要吃哑巴亏不成?”
陆华亭沉默不语。
半夜, 群青毫无睡意,听见了远处的动静。
随即禅房的门被哐哐地敲响。群青起身穿好衣裙,郑知意也醒了:“大晚上的, 吵什么吵?”
门外传来金吾卫的应答:“回太子妃, 吕妃娘娘提审细作,得知这仙游寺有两棵千年的古树,内有树洞,细作是在这树洞中放信……”
“说简短些。”郑知意打断。
“来路上唯有青娘子下了马车靠近过其中一棵,请青娘子去问两句话。”
“岂有此理?”郑知意正要骂人, 那厢金吾卫却并不客气:“吕妃娘娘有令, 还请太子妃通融。”
郑知意见群青已穿好鞋子, 拉住了她:“我去叫太子?”
“天晚了。不必惊动殿下, 若奴婢一个时辰内还没回来,太子妃再通知殿下。”群青说着,拉开了门。
群青一向有主意, 郑知意只得作罢, 嘱咐小宫女给她披一件斗篷。
群青前脚刚离开, 后脚便有一个着斗篷的娘子带着寒气钻进禅房内。郑知意还以为是群青回来了, 待得那娘子摘下斗篷, 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那娘子长相甜美, 眼下有一颗妩媚的小痣,正是宝姝:“下官孟宝姝, 深夜叨扰,实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太子妃。”
此人之前在宝安公主那里仗势欺人,郑知意对她没有好印象, 驱赶她:“何事半夜鬼鬼祟祟地来,不能白天说?你出去, 等青娘子回来再听。”
宝姝长跪不起:“就是和青娘子有关,事关太子妃利益,您先听完我说的,再决定要不要叫她。”
深夜,寒风凛冽。
群青跟着金吾卫向山谷走,走至岔路,正要下坡,一行人被立在半道的竹素挡住去路。
竹素行一礼道:“长史说了,青娘子他来问,请吕妃娘娘通融。”
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他们知道吕妃和燕王府交往密切,一定有所商量,交涉过后便走下山谷。竹素走了两步,侧过身:“青娘子在看什么,何不快点跟上来?”
群青望着山谷中聚集的灯火,又看向前方,只见羊肠小道延伸山上,漆黑的树影晃动。她道:“吕妃娘娘和其他人该是在山谷吧。”
吕妃只是后宫妃嫔,见识有限,她有把握对付。而陆华亭就不一样了。
竹素道:“长史说了,山谷是死路,上面是生路。”
这便是逼她上去了。
群青浑身沁出冷汗:“陆大人在上面吗?”
此处山影凄然,若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消失,他甚至可以不出面,如此也不必愧疚。
竹素有些佩服群青了,她一个娘子,戒心比他们做暗卫的还重:“问这个做什么?”
群青道:“只有见到陆大人,才有生路。”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道声音如冷玉般落下来:“要见某,还磨蹭什么?”
随即山上现出一道宽肩窄腰的影,他手中提灯,衣袂随微风飘动,陆华亭垂眼望她,挑起唇角,玩味道:“娘子怕什么,怕某杀你啊?”
也是奇异,一见到他,群青提起的心落回腹中。
陆华亭并不像她方才臆测中那般冷酷无情。
这点微妙的偏差,就像他在马上那一抱,如温水滴落潭中,漾开一圈涟漪。
只是群青无法在紧张时感受涟漪。
约见,便是有话说。只要能说话,就能谈判。
群青走近了,陆华亭含笑的黑眸微凝。她的唇色苍白,额上已生细汗,是真的害怕。
不知怎的,她的提防害怕,没有使陆华亭开怀,反令他如鲠在喉,他平静道:“娘子进来烤烤火吧。”
因为阴冷,山洞内生了一堆火焰。陆华亭撩摆坐下,漫不经心地拿树枝捅火。群青踌躇片刻,开口:“当年,增珈法师的事……是他先动手的吧?”
群青望见陆华亭的手顿了顿,指骨在火光映照下,漂亮得惊人:“这很重要吗?”
“你要是平白无故杀戮高僧,确实是大逆不道。但长史似乎很忌讳此事,穷凶极恶的人,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有后悔的人、矛盾的人,才会耿耿于怀,生出逆鳞。”
群青道,“若是他先动手,你只是保自己的命,既是微末时保命之举,多少无奈,我不会拿此事威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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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很了解某?”陆华亭抬眸看她,某中似乎有熊熊大火燃过,留下焦黑的余烬:“娘子装着心软,实际上从不手软。”
群青道:“我有原则。说了不会,便是不会。”
“你觉得某请你来,是为增珈法师的事?”
那不然呢?
陆华亭笑道:“某害怕漆黑狭窄之处,请娘子作个伴。”
群青只觉被火烤得有些生汗。
“我的话已对长史说完。出门时嘱咐了太子,若一个时辰不回去,他便要找来了。”群青说着,拢起衣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