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宗楠说:“再放几天,看他有什么反应吧。”
唐山海点燃了香烟,忽而问道:“他在上海的公寓检查过没有,他回到上海肯定听到风声,过来销毁证据的。”
“去了。每一本书都翻过了,但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给我们留。”
“这样啊。”唐山海长舒一口气,“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线索。”
“行,你去吧,看完了回家歇着,我也要回趟家,这几天累死我了。”
唐山海开车来到许光熙的公寓,这里还有两个特务守着,他打了招呼便要自己进去看,那两个人觉得他是副局长,也没给跟着,继续守在门口。
唐山海环顾这套公寓,四面墙落地,一张书桌,一张床,一排柜子,仅此而已,跟许光熙这个人一样清白。
他站在柜子前望着一排排的书,一本一本的找过去,终于在第二排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文天祥诗集》。
唐山海翻开首页,只见上面写着:吾愿以吾之头颅之鲜血,续写民主自由之诗。
他连忙翻到了这本书的第五十五页,可已经到了最后了,只是一张白纸。唐山海不敢掉以轻心,把这一页纸轻轻撕了下来,折好放在自己口袋里。
他把诗集放回去时,意外在旁边看到了一个账本。许光熙家境不好,从读军校开始,每月拿到的薪水都寄回家,他有记账的习惯,这唐山海一直知道。
账本翻开,记得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唐山海正准备放回去,却意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见泛黄的纸张上写着:
今日开学,学费不够,幸得季醴帮助,借我十三块一角钱。特记此笔,日后平账。
“混蛋!”唐山海的眼泪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滴在陈年往事上,他抬手擦去,忍不住骂道:“都说了,一角钱就别记了。”
晚上,徐碧城带着唐山海找到李小男,他把那张纸交给了李小男。
李小男接过来进屋待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掀开帘子走出来,眼睛已经红了,“最后关头了,他还在送情报。”
她对唐山海说,“我们有营救计划,山海,我需要你的帮助。”
唐山海眼睛也红了,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他向我传递这个信息后,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接到电话。”
他扬起脸来,颤抖着说:“上达,他自杀了。”
☆、风雨
唐山海说了半天情,宗楠才同意他把许光熙下葬,就埋在冯毓秀的旁边,他们二人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可以相伴。
唐山海跪在许光熙的墓碑前,一点一点的烧纸钱,徐碧城在旁边看着他,知道他心里很乱,非常乱。他信仰的,他效忠的在许光熙自杀那一刻已经全部崩塌。
他还很年轻,但又十分疲惫,争斗了好多年,唐山海也终于累了。
徐碧城蹲在他身旁,为许广熙填上一把香烛,轻声对唐山海说:“山海,我们回家吧?”
“回家?”唐山海看着她,“回哪里?”
“去找大哥他们。”徐碧城扶着他起来,为他拍拍灰尘,道:“你不是有好多年没见到母亲和大哥了吗?”
唐山海慢慢走出墓园,他牵着徐碧城的手,“碧城,老实说,我曾经很想回家,但那时我还有任务,还有职责,可现在上海,确实没有我留恋的理由了。”
他回头望去,满山青松如翠,许光熙英骨能长眠于此,也是好事。
“但,”唐山海接着说:“我又不能回去。”
“为什么?”徐碧城问。
“立文曾问过我,是不是也厌恶这个政府。我回答说是的,可我不能走,如果每一个人都走了,那就没救了。”
徐碧城重重地点头,她认识的唐山海就是这样,哪怕失望,哪怕绝望,也会坚持到底,他不是那种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
他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改变现状。
翻过年的腊八节,淮海战役接近尾声,长江以北中原地区顺利解放,解放军犹如一把尖刀,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总统下台,李宗仁当政,一边想要和谈拖延时间,一边准备撤退台湾事宜,宗楠知道国民政府是日薄西山,再无转圜之力,他想出国去,可调令迟迟不肯下来,他只能待在上海,作困兽斗。
唐山海的请假申请又一次放在宗楠的办公桌上,他照旧看了好几遍,上面说他母亲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活不过春节,所以要请假回湖南,等母亲的病好了就回来。
“山海啊,你真要走啊。”宗楠取下眼镜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我让你跟我去美国,你却要回湖南?”
唐山海说:“局长,我39年出来的,已经近十年没有回去了。自我父亲战死之后,母亲就一直神志不清,我这番回去她认不认得我还两说,我再拖一天,她若真的去世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
“我知道。你是尽孝。可是,”宗楠直起身子,“可是,你走了上海局谁管啊?”
唐山海轻笑一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局长,我只不过是去探亲而已。”
宗楠盯着唐山海看了许久,轻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去做俊杰,我不拦着你,也拦不住你。”
他在请假批条上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递给唐山海,道:“山海,我向来爱惜的羽毛,上海局从没出过事。但是出了上海,谁都保不了你。到时候,你不要怪我。”
唐山海知道宗楠话里的意思,他接过批条,便退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看到了陶大春,他倚在情报处的门边,点了两根烟一根叼在自己嘴巴里,一根拿给唐山海。
“老陶,”唐山海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陪着他抽完了这根烟,就走下楼去。等他回头看,陶大春还在楼道窗户那儿。
唐山海挺直了背脊,向陶大春敬了个军礼,端端正正,堂堂正正。
陶大春把烟掐灭,想要抬起手,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退出了唐山海的视线。
唐山海从局里面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拿着证件去了火车站,他告诉宗楠自己会乘坐后天的火车先去武汉。
但其实,徐碧城已经抱着慕贤在候车厅等他了,一起等着他的,还有一个人。
就是李小男。
两天前,李小男破天荒地来到唐公馆,向唐山海和徐碧城求助,解放军已经兵临城下,她想出上海比登天还难,她需要夫妻二人的帮助。
唐山海问她上海大战在即,她要去哪儿?
万万没想到,李小男说:“上级派我去长沙,协调各方,促成湖南和平起义。”
于是唐山海顺水推舟,便有了现在的一幕。查证件的人问李小男和唐山海徐碧城是什么关系。
徐碧城说:“我婆婆身体不好,这位是同仁医院的医生,精神科的专家,随我们去长沙看病的。”
那特务翻开李小男的证件,发现上面写得是美籍华人,再看李小男举止优雅,和徐碧城交谈都是用英文的,便不再多说,顺利放行。
车轮滚滚,带着近十年的回忆驶离上海这个繁华之都,徐碧城推测再过不久,上海就会解放,那时若有机会她还可以回来看看。
记得很久之前于曼丽曾问过徐碧城,上海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徐碧城说:那是名利场,也是英雄地。
诚如所言。
夜色将晚,徐碧城准备给慕贤换衣服睡觉,却发现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因为名义上的探亲,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她有些气馁,坐在床边,唐山海推门进来,见她那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的结婚照,我没找到。”
“不会吧,”唐山海蹲下来翻了许久,果然没有找到。“没事的,你不是交代阿香了吗,让她回老家,把我们剩下的东西都带到苏州去。能花的她可以用掉,只要把那些宝贝给你留着就好了。”
“我怕,我们以后还会见到阿香吗?”
唐山海把徐碧城搂在怀里,“会的,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她也结婚生子了。做了母亲,有了家庭。”
徐碧城最怕离别,她头靠在唐山海肩头,坐了好久心才平静些。她准备洗漱时,推开门发现李小男正在走廊上,暗夜中的点点星火在她眼中亮了又灭。
“小男。”她离得这样近,就在隔壁包厢,肯定也是听到自己跟唐山海撒娇了,徐碧城脸红了红,没话找话,“你还没睡吗?”
李小男歪头笑了,“怎么不好意思了”
徐碧城走到她跟前,嗔怪道:“你又要取笑我了。”
“我取笑你什么啊?!”李小男说,“两夫妻恩恩爱爱不是很好吗?”
徐碧城轻轻打了她一下,走到车厢连接处,捧着两把水洗脸,这时李小男也跟了过来,问道:“介意我抽烟吗?”
“没事。”徐碧城摇头,正用毛巾擦脸时,李小男突然问:“碧城,你梦到过陈深吗?”
徐碧城的动作慢慢僵硬,把毛巾放下来,从镜子中看到李小男探寻的眼,“我,我有时候会。”
她说:“都是年少时候的,读书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