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海愣了良久,手里的文件飘落在地毯上,猛地他似乎反应了过来,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撑着桌边,捂着心口,脸上血色全无。
周佛海说:“你也莫要太伤心,毕竟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唐山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随即人歪歪斜斜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几天之后,唐山海回到上海处理家事,对外宣称是唐太太随船去南京,半路遇到暴徒袭击。
他回到家中,阿香正坐在客厅收拾东西,唐山海抬眼一看全是徐碧城平常爱用的。
她的画稿,小说,首饰还有洋装。
“先生...”阿香光叫了这句眼泪就落下来,唐山海带她到书房,叫阿香把当天的情况一字一句复述给他听。
“按照计划,我们偷偷把救生筏放下去,只当是地下党用武力强行劫走的,任务就结束了。跟船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到房间,太太却迟迟未归,等我再去甲板的时候,军统和地下党的人都撤退了,海巡艇也来了,死了好多人,胭脂小姐也...”
唐山海坐在沙发上,听完阿香的讲述,他抹了一把脸,问道:“碧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阿香摇摇头,顿时唐山海眼中的光彩褪得干干净净,她于心不忍,拼命回忆,恍然说道:“对了,事情发生之前太太发了电报。”
“什么?”
阿香肯定道:“就是先生从南京得到的情报,太太当时联系不到上级,就私自发出去了,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唐山海追问。
“还说,先生要是知道了,又要批评她了...”
唐山海怔住了,赶紧把头低下来,埋在手里静了好久,低声说:“碧城的东西你不要动。”
“诶,好。”阿香知道唐山海比谁都难过,准备悄悄退出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书一张纸,递给唐山海说:“先生,那天岗村找上门来,太太谎称说在给你写信,这是她还没写完的,我想应该给你看看。”
唐山海接过来,阿香连忙关上房门。他望着那张信纸,心中翻江倒海酸楚更甚,他靠在沙发上重重合上了眼睛。
只见上面写道:
山海:
你好吗?
我很想念你...
1944年10月莱特湾海战爆发,因为熟地黄的情报,重庆政府把日本军舰集结的消息透露给了美军,美军提前谋划在莱特湾给日本以毁灭性的一击。日本在菲律宾一带海基与陆基航空力量被消灭,严重打击了日本全局的实力,奏响了轴心国战败的丧钟。
1945年的元旦唐山海在中央日报上看到了重庆政府的新年致辞,他仿佛能听到校长熟悉的声音,在台上慷慨激昂。
“今天是元旦...我们神圣抗战到今天已进入了第九年度...去年敌人侵豫犯湘,窜扰桂柳,倡狂冒进,在最深入的时候,侵犯到了贵州境内的独山。我们在这八个月以来,国土丧失之广,抗战同胞流离痛苦之深,国家所受的耻辱之重,实在是第二期抗战之中最堪悲痛的一页,我们在这样饱受艰难痛苦挫败耻辱之中,度过了旧年,迎接着新岁...”
他拿着这张报纸,不禁感慨春来秋往,时局在变,世界在变,变得越来越好,抗战胜利指日可待,但不变的是他仍旧没有徐碧城的下落。
她或生或死都没有消息。
他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却总是无法入睡,只要一躺下就会梦到徐碧城在血泊中挣扎,叫他的名字,向他求救,而唐山海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徐碧城被梦魇吞噬,死了一次又一次。
“唐先生,唐先生!”柳美娜连叫好几声,唐山海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问:“怎么?”
柳美娜盯着他,手里敲了敲桌面,埋怨道:“有文件要你签,叫了你好久,都没反应。”
“不好意思,我这就签。”唐山海拿出钢笔,直接在文件上写了自己名字。
柳美娜接过来抱着文件说:“你都不看,万一我让你签了什么七七八八的呢?”
“不会。”唐山海微笑说:“你看过就没问题了。”
柳美娜粲然一笑,说:“多谢先生相信我,对了”她接着说:“新开了一家西餐厅,唐先生赏不赏脸,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唐山海仍旧保持着微笑,”我有事。“
“啊!”柳美娜已经习惯唐山海的这样,也不觉得遗憾,还是兴致高昂,“那就下次去。”
春天柳美娜说新开了西餐厅,邀请唐山海去吃饭,到了夏天她还是说新开了间西餐厅,邀请他吃饭。
一天,唐山海终于答应了她的邀约。
柳美娜新烫了头发,换了件新做的旗袍,嘴巴涂得亮汪汪,领口一只别针衬得她光鲜亮丽,坐在餐厅里多少男人为她侧目而视,柳美娜不过是个普通女人,自然也很享受这种目光,而她最期待还是唐山海的反应。
唐山海姗姗来迟,连说抱歉,柳美娜道没事,叫来招待点上蜡烛。
他穿过煌煌烛光看着桌子那头的那张脸,竟然变幻成了碧城的样子,眯着眼睛冲自己傻笑,然后撅着嘴巴唉声叹气道:“诶,我又把牛排煎坏了...”
“唐先生,唐先生!”
唐山海如梦初醒,问:“怎么了?”
柳美娜道:“你怎么老是恍恍惚惚的。”
“昨天又没睡好,你想吃什么?我来点。”
“我都已经点好了。都是你爱吃的。”柳美娜说。
唐山海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啊?”
柳美娜拿起水杯,放在唇边。
她怎么知道的呢。当时还在76号时,徐碧城常来串门,聊天的时候总会提起唐山海,说他喜欢吃什么,爱什么颜色,喜欢晴天不喜欢雨天,喜欢春天不喜欢秋天,怕热不怕冷,喜清淡不喜辣。
那时听得李小男大呼羡慕,朱徽茵笑而不语,她倒是想多打听些,只是不好开口。
现在想想76号这一帮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留下来的竟然只剩下她和唐山海。
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指令吗?
柳美娜扯谎道:“我开玩笑的,不过是点了他们家推荐的菜色罢了。”
唐山海点点头,似乎又陷入了他的世界。一顿饭下来都是柳美娜在讲话,唐山海含笑听着,礼数周到,柳美娜知道他心不在焉,却连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
吃完饭后柳美娜兴致勃勃说要去走一走,唐山海却叫住她,“美娜,我有话跟你说...”
柳美娜停下来,树影投射在身上,路灯把他们两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离得很远,可他的声音却很近。
唐山海说:“我知道你是好意,知道我情绪不高 ,想让我开心。”
他说:“自从没了碧城的消息,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心,今晚却十分放松,我很感谢你。”
柳美娜抓住此刻正要讲话,唐山海却抢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
柳美娜张了张嘴,要说话的卡在喉咙里,唐山海说:“你很好,我若是不懂,便是傻子了。”
“只是,我这个人都是碧城的。”唐山海的目光越过柳美娜的脸,不知留恋在何方,他沉声道:“我答应过碧城,给她所有的爱,我只有一颗心,全给了她。”
柳美娜眼睛红了,唐山海朝她点头致谢,“就这样吧,再见。”
等他转身走了,柳美娜蹲下去抱着膝盖哭出声来,也不知是因为被惦念的人拒绝了,还是唐山海的背影太过落寞。
说来柳美娜也是死心眼,之后还是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办公,给唐山海送文件,似乎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唐山海对女人从来很是温和,也不愿说些冷言冷语伤人,便由她去了。
8月15号那天傍晚,柳美娜兴冲冲跑到唐公馆,阿香正好要出去浇花,唐山海交代了花圃里面徐碧城种下的那些花一株也不能死,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柳美娜的裙子沾湿了一块也全不在意。
“阿香,你家先生呢?”
阿香最烦的就是这个柳小姐,顶大的年纪了还没羞没臊地缠着唐山海,她往里面一指,柳美娜就要进去,阿香拎着水壶截住她道:“你干嘛呀,我们家先生一夜没睡,好不容易中午眯着了,你干嘛呀!”
柳美娜拉开阿香,仍旧笑着说:“还睡什么呀,什么时候不能睡啊!你们没听广播吗?”
“广播?”阿香叉腰道:“先生都睡了,怎么能放广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