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悦在地上跪了太久,加之地面湿冷,双腿已经麻木僵直。她咬牙在晏广济的搀扶下往起站,勉强站起一条腿,换腿时一条腿无法支撑身体的全部重量,猛然膝盖发软一个踉跄。多亏晏广济眼疾手快扶住她另一侧手臂,才没摔落在地。
“自己能走吗?”晏广济问。
“没事。”虞悦坚持道。
姚含均看得心里着急,不想让晏广济如此亲密地搀扶她,自己又不好去搀扶。手伸出去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双手在空中几经伸缩。姚太傅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胳膊上:“你还是搀着点儿我吧!”
眼神扫过殿中跪得整整齐齐的九个人,宣文帝快速捻过手中珠串上的珠子,沉默良久,才明知故问道:“诸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不等虞悦这个苦主先喊冤,冠军大将军先声夺人:“请陛下给臣等一个明示,虞小将军到底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还牵连了解甲回京,安定本分的定国公一家三口。”
宣文帝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奏折,带着气似的用力一丢,奏折滚落在冠军大将军面前。
冠军大将军捡起奏折展开快速扫过内容,忍不住倒吸口气,随后忽略两侧期待递给他们的目光,转身递给跪在他身后的虞悦。
虞悦急忙伸手接过,左右一拉,上书:将军虞忱通敌叛国,私藏粮草,率兵叛乱并攻入范阳节度使衙署,后上报称范阳节度使叛变。范阳节度使被虞忱活捉,在押送回京路上失踪,下落不明。
上奏之人写得很巧妙,事情是真的,但其余的全是放屁!
虞悦急急辩解道:“陛下,事情不是这样的!是范阳节度使有意为难,克扣粮草,还带私兵谋反,我大哥才前去镇压,活捉反贼,却不料范阳节度使在押送回京的路上跑了。”
“上奏之人要么不了解原委,要么是范阳节度使的同党,故意构陷于我大哥!”虞悦双手贴于额间,伏身磕头道,“我大哥绝不可能通敌叛国,陛下切勿听信一面之词,虞家一心忠于陛下,请陛下明鉴!”
“你所言,不也是一面之词吗?”宣文帝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了解虞忱,人心隔肚皮,如何就敢笃定他一定没有野心,你又凭何替他担保?历史上多的是儿子谋反瞒着爹的!”
“谋逆之人,宁可错杀一百,朕也不会放过一个!”
“陛下慎重!”姚太傅朗声道,“老臣可为虞小将军作保。虞家乃开国将门,老定国公陪昭元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拼尽性命守护大朔,换取一方安宁。定国公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切莫做出害忠隐贤之举,失了民心。”
这简直是文明地戳着宣文帝的脊梁骨骂。
宣文帝憋得面色涨红,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想骂回去又不敢骂。
姚太傅不仅是梁璟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若是真骂回去,他不仅要被全天下的人戳着脊梁骨骂,连后世都要跟着一起骂上他几千年不止。
还拿民心来压他。是啊,即使现在虞家没有谋逆之心,经此一冤,难保日后不会生出。按照姚太傅的意思,虞家比他更受百姓爱戴,虞家百年威望,若是决意谋反,一呼百应,岂非大朔要改姓虞了?
他绝不能容忍“春风吹又生”的情况发生,既然做了,就彻底做绝,这是他一向擅长的。
崔御史道:“陛下,此事还未定论,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待虞小将军回京后审过再做定夺。”
这话也算是给了宣文帝一个台阶下,他吐出一口浊气,刚要说些搪塞之言,荆尚书一脸正直道:“陛下,臣自请查清此案,定能还虞家清白。”
宣文帝一口气又吊了回去,佞臣好对付,就属这种刚正不阿的老臣不好对付。
他太清楚荆尚书查案的能力,冤案一翻一个准,这个案子是断断不能交给他查的。
晏广济趁机道:“陛下,定国公一家尚疑罪未明,又人数众多,天牢拥挤,是否将定国公一家暂时圈禁在定国公府,待定罪再关押也不迟。臣自请带兵看顾,保证一只虫子都爬不出定国公府的大门。”
“你?”宣文帝眯起眼睛,“你自幼由定国公抚养长大,视若亲子,朕既信你与此案无关,你该当回避。”
入仕的官员都要将名籍和履历详细记录归档,宣文帝自然知道晏广济与虞家关系深厚,但其他人不知道。
尤其是姚含均,这才恍然大悟。
云麾将军忿忿道:“定国公三代忠良,兢兢业业守护大朔边关,边关不能没有虞家军!陛下今日如此草率定了定国公的罪,岂不是寒了所有武将的心!”
李孟年跟着道:“各位大人言之有理,还请陛下慎重定罪。看在虞家百年功勋的份上,可先将定国公一家禁足在定国公府,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姜还是老的辣,因人制宜。在众人齐齐指责宣文帝时,可以利用宣文帝极其好面子这一点,只要迂回着说点好听话把他高高架起,“逼”他做出选择,就可以让他不得不随着自己的意思走。
但这次宣文帝是铁了心要一举扳倒虞家,李孟年这招也不管用了。
不过为了赶快把他们糊弄走,宣文帝只好退了半步:“一切待虞忱押送回京审过后再说,保险起见,定国公一家暂押天牢。朕意已决,再有替其狡辩者,以同罪论处!都退下!”
在场皆为识时达务之人,心照不宣不能把宣文帝逼太紧了,否则真有可能闹个鱼死网破。
方法还要从别处找。
风雪愈发大了,几人一齐走在宫中的小路上,荆尚书慢下几步,走到虞悦身边,对她道:“我已派人前往幽州路上接应虞小将军,一路安全护送虞小将军回京。我现在就开始严查此案,为虞小将军洗清冤屈,王妃若是有什么证据和线索可一并交给我。”
“多谢荆尚书。”虞悦无比感激道。
荆尚书摇摇头:“王妃曾也救过小女,况且我仰慕虞将军已久,不相信虞家会有谋逆之人,我必当竭尽全力相助。”
走到宫门口,分别之际,虞悦叫住几人,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虞悦感怀各位大人今日相助之恩,虞家亦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丫头,我们可不是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虞家值得。”冠军大将军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
待他们都上了马车里去,姚含均终于有机会能插上话了,先是意味深长看了晏广济一眼,对虞悦道:“王妃,我进宫前就已八百里加急传信给子珺了,等他回来,嗯?”
他的消息是孙青送来的,其实孙青第一时间就传信给梁璟了,但眼下还当着晏广济的面,他只能说是自己派人传信的。
虞悦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压着喉头的胀意重重点头。
大家都走了,她仰起头眨眨眼,让泪意退去些,深吸口气对晏广济道:“阿晏,能否让我去天牢见见我爹娘和二哥?”
晏广济看看宫门口的两匹马,问道:“你在外冻着跪了许久,骑马太过危险,我们同乘一匹吧,我带你去。”
之前他们也不是没同乘过,虞悦点点头,先行上马,晏广济坐在她身后,刻意保持了些距离,虚虚圈住她,一扯缰绳:“驾!”
第65章 抄家“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天牢中大部分都是晏广济的人,所以一路畅通,无人敢拦。
过了看守关,虞悦迫不及待地闪身走到晏广济前面,顺着只可供一人通行的幽暗窄长台阶疾步而下,进入天牢内部才想起来问:“我爹娘关在哪间了?”
“在最里面那间大的,”晏广济往最后面一指,虞悦立刻小跑起来,他急急道:“别跑,地上有血!”
脚下踩过一洼洼小水坑,确是比下过雨地面上的水坑要粘稠些。不过虞悦这时哪管是水还是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点见到爹娘和二哥。
“爹、娘、二哥!”虞悦跑到最后一间牢房前,仅仅抓着隔断牢房的铁杆,对里面围坐一桌的三人呼喊道。
看守的密院使者被突然闯入天牢的生面孔吓了一跳,右手已经握紧了剑柄,认出来人后才送了手。
“恬恬?你怎么来了!”虞峥率先站起身,几个大跨步就走到了铁杆前,仔细端详着虞悦的脸。
都不需刻意观察,肉眼可见她双眼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过的,小脸都花了。脸颊也被冻得红彤彤的,眼睫上还凝着冰,头发和明显不合身的大氅上还结着雪块。风尘仆仆的狼狈样子,哪里看得见平日半分娇养得金尊玉贵的明媚神气,霎时心疼无比。
王清和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气,伸手为她拨开粘到额头上的碎发,握起她冰凉的小手,不断揉搓着,一脸疼惜:“恬恬,我们没事,别太担心。这不是有广济在呢,没人敢对我们做什么。”
“开门。”虞悦强行镇定,对看守的密院使者道。
看守密院使者她之前见过,是晏广济的心腹——典青。
不过典青只听命于晏广济,晏广济紧随其后赶到,对典青说开门,典青才掏出钥匙开了门。
牢房门只打开一条缝,虞悦就迫不及待地挤牢房,一家四口紧紧相拥。
晏广济走到牢房外,吩咐道:“所有人退至刑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这件牢房。”
短暂的拥抱后,虞悦把身上晏广济的大氅解下披到王清和身上,先把她进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们听。
虞峥听得惊心。
女儿为了他们擅闯皇宫,和宣文帝硬刚,以宣文帝的为人,该有多难他太清楚了,稍有不慎就会连她自己都折进去。好在虞家百年威望,他们家祖孙三代也算不枉出生入死多年,换来许多人的信任与帮助。
“他□的,□!”
虞峥对宣文帝越想越气,不骂不快,憋闷再三还是释放了出来,不过不敢多骂,骂完小心地向外观察了一下,看是否被人听到。毕竟隔墙有耳,眼下宣文帝本就强行给虞家扣莫须有的污名了,别再让他抓到大不敬的把柄。
晏广济站在一旁,一副早已料的模样,平静道:“伯父,我已经把他们都赶到天牢的另一头去了,没人听得见。”
虞峥松了口气,深吸一口气:“这个不要脸的□□,我真□□□,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你□□!!!”
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说传不到另一头是假的,都能在牢房中打个来回了。不过即使他们听见又怎么,他又没点名道姓。
其余三人倒是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相比于虞峥在军营里训兵,他现在这样已经算很收敛且温和的了。
“爹,现在是暂且靠几位大人拖住了陛下,但陛下这次似乎执意要置虞家于死地,我们要如何全身而退?”虞悦问道。
虞峥紧皱眉头,这一点从一大群人冲入定国公府强行抓人,他就在想了。
想必宣文帝对虞家早已忌惮已久,所谓“功高盖主”,虞家势大,在边关可谓一呼百应,又深受百姓爱戴。宣文帝那个小心眼又爱猜忌的性子,必然心中早有不快。
前朝的名将岳将军就是因会威胁到皇帝的地位,导致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
历史的故事就是会重复上演,如今也是轮到他们虞家了。
“破局之点就在于找到范阳节度使,压回京城使其认罪。”一直缄默的虞恺道。
“说起来容易,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虞悦叹了口气,“若是逃回幽州,我们尚能找一找,可青州,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已派人去寻了,”晏广济开口道,“我在青州有些认识的人。”
虞峥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多谢你了,广济。”
“都是我应该做的,伯父不必对我言谢。”
虞峥问他:“我不愿看你为难。你好不容易坐到今天的位置,这样帮虞家,与陛下背道而驰,不怕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吗?”
晏广济眼神坚定,道:“伯父,我早就说过了,您把我带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是虞家的人了,永远都会站在虞家这边。”
“好,那有些事就不避着你了。”
虞峥负手而立,语气悲愤中又透着悲凉:“我早就看那皇帝老儿不顺眼了。当年在凉州时,他忌惮季兄,所以重用我,想让我们互相牵制。不成想计策落空,便将我速调去幽州,害得后来朔金之战中我无法及时带兵支援,让季兄……”
说着,虞峥两眼发红,喉头一哽,无法再言语。
这件事虞悦知道。
季家在凉州驻扎,征战多年,季大将军生擒过吐蕃二皇子,杀过金国名将仆固图烈。季家军愈发壮大,在凉州拥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
季家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管守住疆土。一方拥有独立武装力量的军队,再加上百姓和朝臣的支持,若是支持任何一个皇子当太子,或者有一天他们想坐皇位了,都没有皇帝拒绝的份儿。
于是宣文帝愈发忌惮季家,重用虞峥以牵制季家。不料虞季两家夫人乃手帕交,虞季两人互相赏识,并未因宣文帝离间而割席。
宣文帝见此更怕虞家与季家一道反叛,速调虞峥去守幽州。
后来朔金两国再度开战,季大将军率军一路攻破金国三座城池。不料几日后金国率十万精锐夜袭,季大将军节节败退,力争无果,季家军伤亡惨重,遂上奏宣文帝。宣文帝下令撤退,并派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周广顺带兵驰援。
季大将军只能听命撤退,转战到西登,却没有看到接应的人马,悲愤非常,再率领两子及残余部下力战而死。
季家满门忠烈。
河西节度使赶到季大将军家眷所居处时,满目疮痍,下至家仆都被残忍杀害,无一人幸免。
虞峥当时先斩后奏,擅离职守,带兵火速前往凉州支援。
可当他赶到时,只看到满院棺椁。
一个猜测跃入虞悦的脑海,微微张着嘴,呆滞了片刻,小声惊道:“爹,你是怀疑……”
虞峥没有说话。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之前从未怀疑过这件事背后会有什么猫腻,但现在一想,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天衣无缝。
若真是宣文帝设计迫害季兄,他明日就能反了,举兵冲进皇宫一剑挑了宣文帝的脑袋!
虞悦的余光撇到站在对面的晏广济稍稍不对劲,脸色有些苍白。他一向不喜形于色,现在却呼吸加快,嘴唇紧抿,低垂的眸子中晦暗不明,像是在强忍极大的怒气。
唉,季家的忠勇事迹,全大朔没有一个人听了能不动容的,都要忍不住哀叹惋惜。
想起故友,王清和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珠,忍不住拉着虞悦说道:“以前从未与你提过,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虞悦嗔她:“娘,说什么呢……”
“当年我怀着你时,有个很厉害的郎中断言我腹中怀的必定是女孩,我们所有人都很高兴,尤其是阿窈,就是季夫人,拉着我将你与季家幺子恩泽指腹为婚,连婚书都写好了,结果……所以这件事,我们也没向你提过,婚书也压了箱底,不想你有负担。”
虞悦怔在原地,露出意外又迷茫的神色。
“哎呀,你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人都不在了……”虞峥长出了口气,走到王清和身边揽住她,“好了夫人,都过去了,不要想了。”
气氛变得沉寂,空气中只剩王清和小声抽吸鼻子的声音。
良久,晏广济神色缓和,率先打破这片沉默,语气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但音色却有几分莫名喑哑,道:“天色不早了,我先送阿悦回王府吧。”
“好,”虞峥应了一声,转头对虞悦宽慰道,“乖女好好休息,我们在这很安全,在你大哥回京前,他对我们没有别的法子。”
*****
虞悦躺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床帏,身体很累,脑子却一刻不停活跃地思索着怎么救虞家。翻身翻得烦了干脆裹着被子到桌边坐着,等到第二天绣鸢进屋时,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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