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悦知道他一定听到晏广济说的话了,大概猜到他的想法,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固执地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她莫名被那道声音蛊惑,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我善解人意。”梁璟耸耸肩,一副骄傲又无奈的样子。
“噗嗤”一声,虞悦不禁轻笑出声,但她心里有事,连带着这个笑容也并不如往常轻松。
“啊,”倏地想起什么,她一拍脑袋,“王爷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呢,怎么与我一道回府了,我不急,先送王爷回刘府,我可以慢慢回去。”
说着,她欲向外喊车夫改道,被梁璟抬臂拦下,“你确定不需要我陪着?”
好吧,其实有点需要的,但是他好不容易靠伪银案立功,在朝中有了政绩,抄家抄到一半回家了?明日定会被那群言官围攻,参他几本玩忽职守,她的伤岂不是白受了!
她脸上的笑容转为苦笑:“王爷还是赶快回去吧,公务比较重要。”
“我觉得你比较重要。”梁璟不为所动,淡然道。
这家伙今天净以一种暧昧的姿态,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她现在心里着急,不像前两次反应那般大了,胡乱点着头敷衍:“那比较重要的我说,王爷回去执行公务更重要,所以王爷应该回去执行公务对不对?”
不顾他的欲言又止,先发制人喊了车夫改道去刘府,梁璟忍俊不禁,纵着她去了。
*****
翌日,虞悦拉着绣鸢出城踏青,消解心中烦闷。
太阳即将落山时二人高高兴兴回府,一撩开帘子便看到瑞王府门口守着一排人,往两边依次排开,每隔一段便有一个人,都是身着铁甲,冒着寒光的羽林军。
就在她还在计算情况时,为首的领队先向她走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参见瑞王妃殿下,我等奉陛下之命看管瑞王府,殿下莫要惊慌。”
她走出车厢,“发生什么事了?”
“回王妃,瑞王殿下玩忽职守,陛下罚其禁足半月反思。”
果然被参了。
那群老家伙也不是针对谁,只要是他们觉得,你这样做不对,或者你这样做我不喜欢,就要给人参上一本。如果参的人多了,宣文帝就不得不做点什么平息众怒。
话又说回来,这事他们确实不占理,是玩忽职守了一小会儿啦,所以她倒也没太大怨气。
虞悦轻轻“哦”了一声,边说边往车厢中钻:“那我先去别的宅子住。”
“咳……陛下的意思是,整个瑞王府都要禁足。”
“我知道了,我还没回府,”虞悦眨眨眼,朝他摆摆手,“回见哈这位将军。”
将军深吸口气,站在马车前拦住她的去处:“王妃莫要为难在下,瑞王府也包括王妃您。”
虞悦举着的手僵在原地,不甘心地垂下,深深叹了口气。人家也是听命行事,没必要为难人家。
认命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挪到王府大门,两侧羽林军为她推开高高的大门,再缓缓关上。
她望着从外面照进府内的夕阳一点点变窄,彻底消失在眼前。
虞悦开始有些生气,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被禁足过,对爱自由的她来说简直是酷刑!
“嗒”一下,肩膀被什么东西击中。她顺势看过去,一颗葡萄滚落到她脚边,转身望去,只看梁璟嘴里塞着颗葡萄,姿态悠然地靠墙看着她。
虞悦用脚尖把葡萄踢回去,“你怎么在这?”
梁璟摊开手转了个圈:“不明显吗?等你。”
等着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吧,她有些没好气道:“被禁足了还笑得出来?”
“嗯哼,白得半月的休沐。”梁璟勾勾唇,懒洋洋道,“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
梁璟等她走过来,转身,正好两人肩并肩:“正好我也没用,厨房已经备好了,一起吧。”
被禁足也不算什么大事,日子要接着过,饭还是要吃的,“看你见怪不怪的样子,从前陛下也经常禁足你吗?”
“只有一两次吧。”梁璟短暂思考了一下。
虞悦:“因为什么?”
“唔……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梁璟很快把话题绕到她身上,“今日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说起这个,虞悦眉梢都染上喜悦,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在途中看到的奇事,吵架的夫妻、长得奇怪的石头、乖巧的小狗……
梁璟问:“你喜欢小狗?”
“喜欢呀,我看到的那只小狗白白胖胖的,两只耳朵和尾巴尖是黄色的,像桂花糕!”她两只手在脑袋两侧折起,比了两只耳朵,手指尖快速上下抖动着,模仿小狗的耳朵。
梁璟看着她,噙笑点头:“很可爱。”
“是吧,我也觉得很可爱。”虞悦并没有听出他的意味深长,又叽叽喳喳讲起黄金屋新出的话本子。
夕阳将两道身影拉长,整个瑞王府一扫白天的冷清,到处都充斥着鲜活的气息。
*****
虞悦在府里憋了三天,从前没转完的诺大王府,如今也被她熟悉了每个角落,后花园湖里的鱼都要被她喂得翻白肚了。
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左思右想终于想到新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在屋里埋头捣鼓一天后,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书房找梁璟。
“打扰王爷了,我来是想问问府中可有铁匠?”
谁家会有铁匠,梁璟丢给她一个奇怪的眼神:“自然是没有,你要铁匠做什么?”
“想做点小物件。”虞悦大拇指和食指虚捏,比了一个手势。
梁璟没再多问,把千吉喊进来,“去请个铁匠来。”
虞悦:?
“整个瑞王府不是都被禁足了吗?”
梁璟笑着哼了一声:“是啊,我们不能出去,没说不让人进来。你若是想吃哪家糕点铺子也可以告诉他们,他们会差人去买。”
虞悦微微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禁足是这样子的吗?
千吉看到她的反应抿唇偷笑了一下,“只有王爷的禁足是这样的,陛下的特例。”
虞悦有点看不懂了。
许是她生在家族关系简单的虞家的缘故,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看透隐藏在皇室背后爱恨交织下真正的脉络。
宣文帝和梁璟之间的感情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宣文帝对梁璟是有偏爱的,而梁璟对宣文帝不全然是敬爱也不都是怨恨,他们之间总像是隔着层什么。
在粉饰太平。
*****
下午,千吉带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来到前院,“王妃,这位是城西手艺最好的铁匠,张生。”
张生恭敬行礼:“草民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绣鸢从屋里拿出来一叠纸递给铁匠,上面涂涂画画,画满了草图,虞悦问道:“我这画了几张图纸,你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张生拿着图纸端详了一会儿,都是有点熟悉却不完全见过的样式,“殿下是要造一些随身的暗器吗?”
虞悦点头:“若是有哪些地方不清楚可以直接问我。”
过了几天,门房端着两个大箱子到前院,差人禀报虞悦,张生已按她的要求全部做了一件,让她先试试手。
虞悦边在箱子里扒拉边吩咐侍女去厨房拿块猪肉来,随后用细绳将肉块吊在院里的大树上。
她先拿出来一个小巧的圆筒,仅有一只手长,外壁还没有做繁复的花纹装饰,显得有些粗糙。
打开筒盖上的一小块缺槽,将六只头部尖利的铁质短箭装入筒内,压紧筒内铁圈,再将筒盖上的一个蝴蝶片卡入缺槽。
抬手,瞄准。
一启蝴蝶片,短箭“咻”一声迅速划破空气,稳稳地钉在猪肉上。
虞悦收起袖箭上前,从肉块中拔出短箭转着圈看了会儿,露出满意的笑容。
“听说有人给你送了些东西。”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身着月白色锦袍的梁璟踏进院中,走到虞悦身边,看着箱子里乌漆麻黑一堆没见过的铁器,问道:“这些就是你找铁匠打的小物件儿?”
虞悦点点头,扣上蝴蝶片防止误触,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这是,暗器?”梁璟小心地捏起两个燕尾形的铁片。
“燕尾镖。”虞悦从他手中抽走一个夹在食指和中指指尖中,走远了些,看起来轻飘飘地一掷,玄色的燕尾镖几乎没入树上悬挂的猪肉中。
她是个很会取长补短的人,经历过被黑衣人阴一事后,觉得也该做些暗器防身用。三十六计中的下策不都是阴招吗,管它磊不磊落,保住命再说。
从前只在江湖画本子中看到过一些刺客或侠客用暗器将人一击毙命,这还是梁璟第一次亲眼所见。
他顿时来了兴趣,学着虞悦的样子,将夹在手指间的燕尾镖朝树的方向一撇。
“当啷”一声,燕尾镖落在了他与树中间,连同他的尊严一起,就那样没用地躺在了地上。
虞悦与他略显错愕的眼神对上,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噗呲”一声笑出声,看到梁璟挫败中夹杂着羞耻的表情后,连忙收敛了笑容安慰道:“没事,没有练过的人都是这样的。”
“这要怎么练?”梁璟强装镇定。
“和射箭差不多,练着练着就有准头了。”
梁璟走到树前仔细查看,燕尾镖竟是完全穿透肉块,入木三分,这可不只是有准头就能办到的。
恐怖如斯的力气。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量纤纤的小姑娘,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相信那么细弱的胳膊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虞悦是站在他这边的。
虞悦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扫过梁璟的背影,细胳膊细腿的,身材虽好,却不够强壮。
随着他势力日渐强大,树大招风,难免有一日会遇到危险,他身边的的侍卫也不太能保护好他的样子。
她思量片刻,对梁璟提议:“我也给你做一件趁手的暗器吧。”
“伸手,”梁璟走过来乖乖伸手,她拿起桌上的袖箭缚于他小臂内上侧,指着筒盖说,“瞄准后扣动这个蝴蝶形状的拨片就可以射出去了。”
梁璟举起胳膊,瞄准树上的肉块,扣下蝴蝶拨片,短箭准准地没入。
“喔!”虞悦欢呼一声,笑意盈盈地对梁璟道,“果然袖箭更适合王爷,非常棒!”
梁璟难掩张扬的悦色,走到树边准备将箭拔出来。短箭没入肉块,慢慢拔出很是费力,他手上又加了些力道才将其拔出。
箭头显现,竟是散开分成五瓣,每瓣上还带着倒刺,怪不得难拔。
千吉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想若是打到人身上该有多疼。
短箭射入身体后,箭头自动炸开,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侥幸逃脱后强行拔除,不活活疼死也要流血而亡。
总之就是不给人留活路。
梁璟的视线在豁着两个大洞的肉块和虞悦之间来回切换,歪歪头,“你考虑过顶替你二哥做刑部侍郎吗?”
虞悦左手环在胸前,右手反手托着下巴,疑惑地眨了眨眼,笑答:“王爷怎么就知道我哥不如我呢?”
梁璟:……
是觉得她太残忍了?她微微严肃起来:“都是紧要关头用来保命的物件。若是面对要取之性命的敌人还留有一丝悲悯,我只能说,这个人死得不冤。”
梁璟看着她,墨色的眸子中流转着复杂的情绪,院子中的气氛不再欢乐,瞬间降至谷底。
昨天他们还有事没有说开,虞悦不喜积攒矛盾,更何况他们还要再合作一年多,她问道:“王爷是觉得我对刘仲渊太残忍了吗?”
毕竟不是刘仲渊亲手伤的她,甚至没有发号施令,只是他的手下这样做的,似乎不应该报复刘仲渊。
但听刘仲渊提到花溪草,她就知道刘仲渊不冤。
况且一个心思阴毒的大贪官,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梁璟对她突然提到那天的事微微惊讶一瞬,觉得她还是太善良了,正色道:“他伤你那么重,就算你不亲自动手,我也不会放过他。”
虞悦对他的仗义执言松了口气,只要他们对一件事看法相同,便不会生出太深的矛盾。
她上前从他手腕上取下袖箭,换上轻松的语气:“梅花袖箭不太适合王爷用,角度调整不好会伤到自己。我再重新给王爷画一个单发的怎么样?操作更为简单,可以放十二支箭,也可以绑在小臂上。”
碰巧有了灵感,她赶紧让绣鸢进屋将纸笔拿出来,伏在院里石桌上开始画图。
梁璟缓缓走近,柔下嗓音:“听你的。”
虞悦没有抬头,又问:“王爷有喜欢的花式图样吗?可以让铁匠在箭筒外壁刻上。”
“没有,都听你的。”
她忍不住抬头,奇怪地看了梁璟一眼。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眼神向下扫过时才注意到,平日以紫色为主的他,今日竟然穿的月白色,顺嘴夸了一句:“王爷穿浅色也很好看。”
夸奖,梁璟颇为受用,神色因此缓和许多。
看他露出得意的神态,虞悦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很像梁璟的动物——
百鸟之王,姿态高傲,翎羽光彩艳丽。
和出身高贵、相貌俊美、气质矜贵、衣服华丽,犹如开屏孔雀般骄傲的梁璟,一模一样。
“姑娘,出事了!”
一大早虞悦被绣鸢火急火燎地拍醒,浆糊般的脑子在反应过来她说什么后猛然清醒,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拔高声调重复了一遍:“刘仲渊死了!?”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想。没人敢参晏广济,所以他没有被罚禁足,伪银案全权交由他负责,案子没结,晏广济不会让刘仲渊死的。
虞悦坐起身,柳眉紧蹙:“怎么死的?”
绣鸢:“口唇和指甲明显青紫,应该是砒霜中毒,人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
有内奸。
不过刘仲渊的死在眼下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密院内部被其他势力渗透,不再完全忠心宣文帝才是大事。
密院是宣文帝一手组建的,其中密院使者和密探也都是经过层层考核选拔,或是孤儿或是拿捏其家人,绝对确保只效忠宣文帝一人,不会被其他人安插进来或收买。
然而平静的局面被打破,密院不再“密”,朝中有官员把手伸进宣文帝的屋子,宣文帝的权力受到威胁,此刻一定要气疯了,晏广济定会受迁怒。
无论如何,他们再吵架也还是家人,从小长到大的情分在,虞悦不能坐视不理。
她简单挽了个发髻,只用一只玉簪固定,下半部分头发随意散在身后,匆匆披上外袍往外走,在院门口正碰上行色匆匆赶来的梁璟。
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同时开口:“陛下、父皇……”
两人皆是一愣,一齐停顿留出气口,等对方先说,安静几息后发现谁也没说话,重叠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先说……”
“王爷先说。”他们不禁相视一笑,虞悦抬手示意他先说。
梁璟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得到信了,道:“父皇解了我们的禁足,现急召我入宫,我来跟你说一声。”
伪银案肯定不能再由密院查下去了,宣文帝急召梁璟入宫应该也是要把案子交给他和三司负责,以免再有只手遮天的官员阻挠调查。
“嗯……”虞悦抿抿唇,“晏指挥使一定会被陛下降罪,我不知道王爷与他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我想麻烦王爷紧要关头救他一命,算我欠王爷一个人情。”
梁璟眸色闪了闪,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放心吧,你开口的事我一定做到,不会让他有事的。”
*****
御书房内。
大朔两日一朝会,今日本是没有朝会的轻松日子,谁料一早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宣文帝高坐在桌案后,手中转着珠串的速度飞快,眼神犀利,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密院指挥使卫穆显和副指挥使晏广济两人。
大理寺卿温慎亭、刑部尚书荆武琨和御史大夫卢谧站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五人知道宣文帝此刻有多闹心,大气都不敢喘,谁也不敢贸贸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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