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她问。
梁璟垂眸,“整整四天。”
天,四天,外面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绣鸢呢?”她才意识到这时候绣鸢竟然不在她身边。
“在院子里给你煎药呢。”她问什么梁璟答什么。
虞悦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愧疚,她浑身浴血狼狈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定吓坏他了,问出口的却是:“你为什么寅时还在沐浴?”
这个问题显然大大超出梁璟的预料。人无语的时候是会发笑的,姑且认为是伤到了脑子,他顶顶腮,“那你为什么寅时穿着一身夜行衣,满身带血出现在我的浴房?”
虞悦心虚地舔舔干裂的嘴唇,不知道从何讲起,在脑海中捋了半天决定先拿出证据:“我身上脱下来的夜行衣呢?”
梁璟也不清楚绣鸢放到哪了,“要我把绣鸢叫进来吗?”
算了,先这样说吧。
“一会儿绣鸢回来再找吧,”虞悦有气无力地抬抬手腕摆了两下手,“现在外面的人相信王爷杀了一名闯入王府的刺客了吗?”
“嗯”的一声从头顶传来。
那就好,虞悦缓缓道来:“你还记得我们遇到刘浚与钱媪那日吗?我发现钱媪扔到火盆中的银锭成色有几分不对劲,便让绣鸢捡了回来,拿给我母亲看。我母亲出身金陵王氏,世代与银子打交道,才能看出那些烧过的银子有细微不同。”
她看不到梁璟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我暗中查了许久,只查到每月初一和十五有一批神秘人深夜向刘府运送东西,查不到来源也查不到去处,只知道进了刘府后门。”
“所以又到十五我决定亲自去探,我的轻功很好,没几个人跑得过我。”她言语间还透露出小骄傲,“我发现刘仲渊后院中有一间佛堂,其中有一间密室。待他们放下东西离开后,我摸进去,里面可谓壮观,墙边的架子上罗列着无数绮罗珍宝,地上层层叠叠摆满了木箱,打开来全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和金锭,感觉比定国公府的还多得多。”
说到这,她明显感觉到梁璟揽着她的手紧了紧。
“我打开的五个箱子里只有一箱是伪银,我拿了一块儿回来当作物证,就塞在夜行衣怀里的位置,一会儿可以让绣鸢拿给你看。”
“不料我离开的时候被起夜的黑衣人发现,我逃他追,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追不上就暗算我!咳咳……”虞悦越说越生气,虚弱的身体一下子受不住咳嗽起来。
“后面就是我看到的那样了。”梁璟轻拍后背给她顺气,替她说完。
不,你不知道。虞悦脸都憋红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补充道:“我不是故意闯进你院里的,当时我失血过多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以为进的我自己院子。”
“但是府卫追出去的时候没有追到那个卑鄙小人。”梁璟顺着她话说。
和虞悦料想得一样,“我没想着能追到他,只是为了营造出有刺客误闯入王府的假象,他见此阵仗定早就跑没影回刘府报信儿去了。”
所以她不让他去叫太医的原因,竟然是为了迷惑黑衣人,不把他牵扯进去。
“……为什么?”梁璟有些明知故问,但还是莫名想从她口中亲口听见答案。
“为了摘清你的嫌疑。”虞悦乖巧答道,“我惩戒刘浚的事他一定记到你头上了,这样一来以后刘仲渊就不会再怀疑你,算是我将功赎罪吧?我说了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的。”
梁璟半晌没出声,虞悦以为自己哪句话令他不快了,抬眸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视线也聚在她脸上,无比专注。
“这种事不值得你这般拼命。”梁璟缓缓开口,表情中带着严肃。
虞悦奋力撑着脖子向后仰,与他拉开些距离,仰头看他的眼神中带着震惊与不解:“刘仲渊这种贪官像吸血虫一样附在百姓身上榨取精血,取之于民却不用于民。你的子民在受苦,贪官在贪财享乐,这公平吗?”
“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虞悦剧烈咳嗽几声,嗓音中染上几分悲凉,“王爷想要皇位,只是想要皇位而已吗?”
即便是文武百官中,有这样想法的除了右相李孟年寥寥无几。
“我的意思是,世上任何事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犯险。”面对她的质问梁璟没有恼,没有往日的调笑之意,语调中带着沉稳的耐心与安抚,“刘仲渊和伪银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我和你一起查,好吗?”
他没有说不管,没有说交给他来查,也不是帮她查,而是用商量的口吻说和她一起查。
虞悦刚燃起的火瞬间被浇灭,对一时上头片面地误会他感到抱歉,闷声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绣鸢捧着药进来,看见虞悦醒了,一激动小跑了两步,滚烫的药溅到手上几滴,慌忙忍痛把好不容易熬了两个时辰的药先放到床边的小桌上,才惊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
眼见她嘴巴是笑的,泪花却在眼眶打转,虞悦鼻子也有些酸,嗔道:“我还没死呢,不许哭。”
“呸呸呸,姑娘切莫说不吉利的话。”绣鸢急道。
“好好好,不说,”二人相视一笑,虞悦问她,“我身上脱下来的夜行衣呢?有没有掉出来什么东西?”
“有,我都给姑娘收好了。”绣鸢哒哒哒跑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银锭和一张字条递给她。
虞悦看见字条才想起来,补充道:“对了,那箱伪银中有个字条,刘仲渊可能没看到漏掉了。”
还好她塞在了左边袖口里,若是塞在右边恐怕要被血染得什么也看不出了。她展开字条给梁璟看,“这个字你觉得熟悉吗?”
梁璟摇头,她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指尖压在署名的“王”字上,“那便从朝中姓王的官员查起吧。”
“好。”梁璟应声。
照他那高调的性子别到时候搞得满城风雨了,虞悦不放心地认真叮嘱:“先不要声张,切忌打草惊蛇。伪银必须查到源头,彻底掐断,才能不破坏一直稳定维持的物价。”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思虑如此周全,不如我把皇位夺来给你坐怎么样?”梁璟挪揄道。
经历刚才开诚布公的交谈后,虞悦能明显感觉到梁璟变得有些不同了,与他说话轻松不少。
她闭眼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才不要,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盯着,时刻记录在卷,这福气我可受不起。”
离他的皇位近一步,她就离自由更进一步。
说了好多话,把好不容易恢复的精气神儿全部榨干了,她有些虚弱地推推梁璟:“我想休息了,你去忙吧。”
刚刚的伤口崩开了,绣鸢得给她的后肩换药,梁璟被赶了出去。不一会儿绣鸢端着喝完药的空碗出来,梁璟轻声问道:“睡下了?”
这四天来梁璟只要空了就来守着虞悦,因此绣鸢对梁璟多了几分敬意,回道:“是,王爷。”
不料他却说:“我再进去看一眼就走。”
绣鸢眨眨眼,不明所以,但也没有阻拦。
屋内又只剩下梁璟和虞悦,和四天前两人独处时的场景不同的是,此时的虞悦有了生气。
梁璟蹲在床边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触碰得极为轻柔,就像是在摩挲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睡颜,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她的脸。
从前只觉得她外表柔弱,有时有点儿小任性。与和敏的刁蛮任性不同,虞悦的任性是有分寸的,让人觉得可爱的。
眼下她苍白的脸庞多了破碎之感,如同随风摇摆,摇摇欲坠的玉兰花,随时都有被吹落消散的风险。与往日的她很不一样,是不一样的美。
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脆弱的美,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她就该是鲜活恣意,明媚如花的,自由倔强地盛放在这世间。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有片刻的慌神,他不喜欢这种脱离自己掌控的“意外”。
春风从窗外吹进拂乱他的发丝,他又垂下眼睑,看向这场“意外”的“始作俑者”,许久没有下一个动作。
良久,他轻笑一声,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掌心后松开与她交握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
姚含均在鸿胪寺见到梁璟时像在白天见到了鬼。
以前梁璟还未在宫外开府自立时,他们平日见面无非都是在姚府或者外面的酒楼茶馆,找到鸿胪寺还是头一遭。
他带梁璟进屋关上门,凝重道:“你怎么来这找我了?什么事这么急?”
“朝中二品以下,六品以上的官员中,有没有姓王且与刘仲渊交好的?”梁璟坐下开门见山道。
“刘仲渊?”姚含均也坐下来,“吏部尚书?他怎么得罪你了?”
梁璟眉眼之中找不到一丝温度,冷道:“虞悦就是被他手下的人所伤。”
“那找姓王的做什么?”姚含均越听越乱。
“铛”一声,一块雪白的银锭被甩到桌案上,姚含均“啧”了一声:“这么见外,我帮你查消息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管你要过钱,拿回去。”
“不是给你揣兜里的,”梁璟抬抬下巴,“用眼睛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
姚含均拿起银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放在手心掂掂重量,就差咬一口了,但他嫌脏没咬,“能看出啥来啊?不就是一块儿崭新的银锭。”
“这块儿不是真的,是伪银。”梁璟平静道出答案。
“什么!?”姚含均被惊得一蹦三尺高,下意识往门外看看有没有人偷听,捂住嘴止住惊呼,“我朝还从未出现过伪银,这事儿可大了,得讲证据的。”
“证据不就在你手上吗?”梁璟也盯着他手里的银锭,“其实我也没看出来不对,但是虞悦看出来了,尤其是烧过后会呈现出死鱼般的白,不是雪白。”
姚含均环视一圈屋子,已是春天,屋里既没有炭盆也没有燎炉,眼下是找不到火源烧烧看。梁璟看出他心思开口道:“我现在就这么一块儿,别烧。”
“你从哪搞来的?”姚含均问。
“虞悦从刘仲渊密室中拿的。”梁璟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当晚的事,他信得过姚含均。
“拿?”这个字说得轻巧,轻巧到像刘仲渊请虞悦进去选一样,“怎么拿?”
显然梁璟对他刨根问底的行为有些烦了,懒得再回答,他恍然大悟拐着调“哦”了一声:“偷的。”
这话要让虞悦听到,即便虚弱也要半撑着身子起来喊一句: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我说你这王妃挺有本事啊,看外表娇弱得跟整日养在屋里的花儿似的,还能摸进别人家密室偷东西,啧啧。”姚含均摇头晃脑地感慨,“不过为啥啊?为啥是刘仲渊?”
跑到关外的题终于自己跑回来了。前几日事发突然,姚含均来问,他只告诉姚含均虞悦受伤,在她醒来前对如何受伤等事三缄其口。现在虞悦醒来后全盘托出,终于搞清楚来龙去脉的他没有再瞒姚含均,言简意赅地讲给姚含均。
姚含均听完后半天说不出话,无法将那个传闻中柔弱的小姑娘,和中了暗器满身是血还在屋顶上飞的虞悦联系起来。
太割裂了。
这可比刘仲渊的金库富可敌国让人震惊得多得多。
观察到梁璟说话时面色实在不好,他识趣地聊回正事:“朝中二品以下,六品以上王氏的大臣有四五个,至于谁与刘仲渊交好,我一时也说不上,得查查。”
“我等不了那么久,”梁璟抿紧唇,唇角向下,“你先告诉我都是谁,我们分头去查。”
姚含均眼睛朝左上方转转,边回忆边一个个念出名字:“归德将军王飞,中书令王青健,吏部侍郎王贺还有户部侍郎王隅,京城内的大臣就他们四个符合你的条件。”
归德将军只是个武散官,为人豪迈,做不出“进贡”之事。中书令王青健为人清廉正直,又与刘仲渊同为正三品官职,谈不上“孝敬”二字。
吏部侍郎王贺是刘仲渊的下属,整日接触,讨好在情理之中。
户部掌管户籍财政,是六部中能捞油水最多的地方,户部侍郎王隅作为仅次于尚书的官阶,自然少不了得钱。
等一下,户部?
梁璟突然灵光一现,若是荣鼎斋背后是刘仲渊,一切就说得通了。
刘仲渊金库那些绮罗珍宝和金银都是卖官得来的。上月文信伯去荣鼎兆为儿子买官,进了户部当上金部员外郎,其中操作也离不开户部的关系。
即使刘仲渊是吏部尚书,可以直接任命小官,但是刘仲渊与户部尚书黄重珍一向不和,常常在宫里碰到都要互相甩白眼。刘仲渊想往他眼皮子底下塞人绝无不可能,只能通过户部的人脉瞒天过海。
有这个能力的,只有户部侍郎王隅。
“查户部侍郎王隅。”梁璟道,“还有,盯紧荣鼎斋,尤其是下月初一深夜,看是否有一批黑衣人抬着箱子往刘府去。”
姚含均把所有事都串起来,激动地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
第19章 养病装可怜演戏,手拿把掐……
虞悦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整日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吃。
这不,她一睁眼,绣鸢就巴巴抬着放在床上的小桌摆上,朝外面挥挥手招来一群侍女捧着药膳摆了满满一桌,饭菜寡淡的味道掺杂着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梁璟特意从宫里把最会做药膳的御厨借来王府,一日三顿地做药膳,说争取早日将气血给她补回来。
虞悦绝望地闭上眼睛,甚至想把鼻孔也塞起来,真的难吃又难闻,她实在受不了了。
好想吃烧鸡!
见她抗拒的模样,绣鸢为难道:“姑娘,王爷也是为了你好,虽然难吃,但是你这几天气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我们都盼着你早日康复呢。”
从小虞悦身子一直很好,几乎不生病,喝药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么多天了也难以接受。
不是她不愿意吃药膳,她的脑子同意了,但是嗓子眼儿不同意,根本咽不下去啊!
什么狗屁御厨,御厨也是谁都能当的了?御厨不应该是能把药膳也做得很好吃吗?
该死的刘仲渊,该死的暗卫,她不会放过他们的。
虞悦在心里把所有能骂的人都骂了一遍后,心情终于舒畅了一些,闭着眼长长吸了口气,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睁开眼睛,抬手掀开汤盅的盖子——
“呕。”
梁璟一进屋便听见这一声,脚下快了几步上前。看虞悦捂着嘴撑在床边,见他来了抬眸看过来,双眼含泪写尽委屈的神色,顿时慌了神:“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去叫张太医——”
“王爷,”虞悦柔若无骨的手拽住他的衣袖,深深抬起眉眼楚楚可怜道,“妾深知王爷深情厚意,心中感激之情实难言表……”
刚听了一个字梁璟的太阳穴就突突开始跳,抬手打断她:“好好说话。”
虞悦一下子泄了气坐回床上,失去一切的手段和力气,闷声道:“我想吃好吃的,哪怕只是正常的饭菜也好。”
“你现在身子弱得都站不起来,没得商量。”梁璟一口回绝。
“我宁愿多喝几碗药,捏着鼻子也算能喝下。这药膳算什么,色香味弃权,饭都吃不好怎么补身体。”虞悦幽怨道。
看梁璟有一丝动摇,她乘胜追击,用小勺舀起一勺汤,另一只手在勺子下面接着低落的汤水,高举手对梁璟说:“王爷还没尝过吧,尝尝。”
下意识想拒绝,但为了哄她继续吃药膳,梁璟俯身喝下勺里的汤,打算昧着良心说不难吃。
可在汤入口的瞬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不仅苦还带着酸涩,在舌根处凝成一团,让人难以下定决心咽下去。
虞悦感同身受地呲牙咧嘴看着他表情变换,在他强忍着咽下去后,一副“看你怎么说”的小表情瞪着他。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绣鸢给我倒杯茶。”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现在王爷能体会到我心里的苦了吗?”虞悦撇撇嘴。
漱过口只是冲淡了药味,仍有淡淡的味道残存着唇齿间,梁璟终究昧不下良心:“你愿意多喝药的话,我去找张太医给你调调方子,药膳吃完这一顿就不吃了。”
虞悦脸色转晴,眼里又有了光,愤愤道:“一会儿就把这个只会做难吃药膳的御厨赶回宫里去,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吧。”
梁璟赞同,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都有些同情她了。
虞悦一脸赴死般迅速吃完了药膳,赶紧往嘴里塞了很多蜜饯后,看着坐在床边凳子上一直盯着她的梁璟问:“王爷最近没事做吗,怎么日日往我这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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