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好了,官府今日派人去了大柳巷把温公子抓走了。”
沈曦云手上茶盏一松,杯子碎在地上,温热的茶水迅速蔓延成一片湿痕。
温易之,为何还是被抓了?
因着这一消息,她立马嘱咐下人备马车,这些时日里头一回要出门,去官衙。
她必须得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一路疾驰,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最终停在了官衙庄严的大门前。
沈曦云由春和扶着下马车,脚尖刚一触地,一抬头便瞧见门口立着的一道绀色身影,正在同旁边的长安嘱咐什么。
两相一望,都瞧见了彼此。
沈曦云镇定自若,只是微微颔首、以示礼貌,不打算交谈,毕竟眼下温易之的事更加要紧。
她赶紧示意春和、景明跟上,提前拿出备好的银两,就要去官衙前打探消息。
然而,在与那绀色身影错身而过的瞬间,一阵炙热有力的气息突然包围了她的手。
谢成烨握住了她的手腕。
时值晌午,日轮高悬。
官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几道人影交叠,微风拂过,门边的垂柳枝干扫过地面,光影透过柳叶的缝隙窥探。
沈曦云低头瞧着握住手腕的指节,不明所以道:“公子有事么?”
纵然有事,非得这么拦她么?
沈曦云暗自用力想收回手,但并不成功。
谢成烨这身绀色的锦袍在光下团云银纹耀目,把他眉眼衬得愈发俊朗。
“你来是为温易之?”他凭着直觉,敏锐猜到她突然出门来官衙的缘由。
“是,敢问公子可否知道些什么?”见一时走不脱,她索性问起谢成烨消息,“温易之温公子他为什么会突然被抓?”
距花朝节的纵火与伤人案已经过去六日,此前她完全没听见官府有什么风声。就连那夜被抓住的唯一一个活口后续的供词,不管死者家眷怎么闹,官府都迟迟未公布。
她全当官府还在查案,耐心等着。
可等来的竟是和前世一般无二的消息,官府把温易之抓了。
上辈子是走访流民曾熟识之人把温易之牵扯进来,这辈子呢?官府又查到了什么?
谢成烨目光始终落在这姑娘脸庞上,未偏移分毫。
许是来得匆忙,她额头渗出些薄汗,汗珠氤氲在白皙的肌肤上,浸湿了前额几缕发丝,却丝毫不减她的动人。
几日不见,她气色似乎好多了。
应是并未受城中流言蜚语的影响,谢成烨安下心,对上她明亮的眼眸。
“我们进官衙说罢,街上行人来往,人多眼杂。”
沈曦云听见这话,看了眼周围,此刻因着是晌午,官衙前的长庆街并无多少过路人,大多正在用午膳或是休憩,哪里来的“人多眼杂”?
可谢成烨对她疑惑的神色没半点要解释的意思,不动如山,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迫于温易之的安危要紧,沈曦云只得道,“好。”
抬步要走,可谢成烨握住她手腕的手未松,她扯起嘴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敢问公子可否能放开我了?”
俏皮、生动。
谢成烨眼底溢出一点笑意,“我竟忘了,抱歉。”
温热的触感消失。
自官衙大门进去,谢成烨并未领着她去正堂或是会见百姓的偏厅,而是沿着条林木小道拐到一处稍显幽寂的院落,察觉到她脸上的疑窦,谢成烨解释说:“官衙在此处为我分配了一个屋子,平日衙门上官吏值守,若是事忙,会在此处歇息。”
院落内连着一排有五六间屋子,四周植着松柏,确实是清幽之地。
谢成烨先一步亲自为她推开屋门,留长安和两个丫鬟在外,只让沈曦云进屋。
“温易之被抓的缘由,不易让太多人知晓。”
他这么解释。
沈曦云理解他的顾虑,想着官府内事务大抵机密,他愿意透露已然难得,便让春和、景明在外候着,自己跨进门槛。
甫一进门,沈曦云随意打量眼屋内布置,秀眉一挑,有些诧异。
这屋子布置得,委实过于简朴,和谢成烨的身份毫不相衬。
一张宽大的书案横放在房间中央,案上铺着一块素色布巾,两侧几张椅背磨损的木椅,墙角一张矮榻,上面的被褥枕巾放得整齐。
唯一能称得上亮点的,是书案左侧摆放的一个青玉瓷瓶,瓶中插着一枝盛开的桃树枝,枝上桃花艳丽,为枯燥的室内注入一点生气。
但她一路走进来,并不记得官衙里哪里种了桃树。
谢成烨关好屋门后为她倒了杯茶,搁在她面前,见她视线落在桃树枝上,道:“我今日早晨从宅院来官衙的路上瞧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攀出庭院,一时贪图便折了一枝。”
“公子好兴致,”沈曦云喝了口茶水,发觉竟是自己平日最常喝的枣茶,暗自感叹官衙里备的茶水不错,但她没忘记正事,“公子现在能说了么?”
“温易之究竟因何被捕?”
谢成烨目光从她终于变得干爽的额头移动到焦急的眼眸,顿了顿,道:“从他家中搜出了叛党书信。”
沈曦云忙问:“叛党?”
他垂眸,沉下声线,“不错,前朝余孽,太阴教。”
太阴教的名号在民间并不陌生。
建元二年因为淮王谢立廷之死引起的清洗从朝堂蔓延到民间,但为了安抚民心,并未直言太阴教是前朝余孽所建,而是以邪教妖言惑众为由在民间大肆追捕太阴教教众。
哪怕是沈曦云尚年幼,人在江南一带,都曾听闻过此事。
“官府对民间的说法是此教派为邪典教义。但实际上,他们皆是由心向前朝大魏的余孽组成,所为的,是推翻大燕、复兴大魏。”
谢成烨不打算在此事上瞒她。
太阴教犯下的大案不止建元二年刺伤淮王那一桩事,建元八年,因西南地区林木火灾,朝廷派发赈抚款慰问,途中银两却不翼而飞。
那年亦是谢成烨入朝参政第一年,皇帝派他协同钦差调查此案,几经周折,最终查出是太阴教所为,清剿数名叛党,更是亲手抓捕到一名疑似太阴教首领的高层,可惜在押解回京的路上被他逃走。
那是父亲死后他第一次正式同太阴教交手。
而后两年间,淮王谢成烨化作太阴教最准时的捕手,面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冒头迹象,都不放过。
直到建元九年的冬日,他秘密来到江州,遭遇埋伏。
“前朝余孽,复兴大魏?”沈曦云默默重复这话语。
脑海中蓦然想到上辈子温易之死后因书生死谏、天地异象而怒斥天子昏聩的起义,瞬间串联起所有。
花朝节的暴乱,用那么多人命都只是为了让温易之被下狱冤死么?
然后用温易之的死给他们的起义祭旗,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沈曦云为这奇怪因果的猜测感到荒谬,这费的一番心思未免太绕了,简直像是笔直大路不走费心走羊肠小路。
他们凭什么笃定一切能按这样的经过发生。
而站在前世今生事件矛头处的温易之……便更奇怪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因在他家中搜出叛党书信就要抓他?这是否过于草率。”沈曦云蹙眉问。
谢成烨手扣书案,点着指尖,“任何涉及到叛党的事,无小事,若有嫌疑自然该捉来审问。况且……”
“他没有。”
沈曦云夺声道,话语里是谢成烨不曾听闻的坚定。
不,或许他听过,在成婚前,这姑娘信誓旦旦说喜欢他时,语气也是这般坚定。
那双杏眼里没有玩笑,满是认真,执拗中是毫不退缩的勇气。
“阿烨,窈窈心悦你。”
如今她用这双眸子站在他对面,同他诉说相信另一个人的无辜。
他不明白,她才同温易之认识了多久,就这么相信他么?
甚至不愿听他把话说完,就宣告自己的信任。
谢成烨甚至不敢想,她对待温易之到底是什么看法,跟对从前的他一样么?
荆棘刺破心房,缠绕交织,鲜血涌动,滋养尖锐的刺,反复撕裂,生出酸涩的疼痛。
但那疼痛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这几日平静死寂的心还活着。
他捂住自己胸膛心脏处,任由荆棘生长。
“沈姑娘为什么如此笃定温易之没有嫌疑?”
他漆黑的眸子看她,看得她心慌。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过于口快,被谢成烨的话语一问不免踌躇,“我,相信温易之的为人。”
一个上辈子死在牢狱中申辩清白的人,怎么可能与叛党勾结?
谢成烨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把视线锁定在她身上,良久,他低头轻笑。
“沈姑娘相信温公子的为人是一码事,但大燕律法、官府办事是另一码事,搜出书信肯定是要查一查的,若是他当真是被冤枉,自然会放归。”
沈曦云闻言,心中一紧,“公子,我并非有心质疑官府抓错了人,既然官府认定嫌疑自然要查。”
“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沈曦云竭力温声道,“能否让我见他一面?”
监牢终日不见阳光,一条狭窄而昏暗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侧排列着一间间囚室,阴暗潮湿。
谢成烨提着一柄灯笼走在沈曦云身侧,始终在她前方半步,除了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发一语。
沈曦云瞧着他半侧脸陷入黑暗,嘴唇抿起,显然是不耐烦到极点。
劳烦这么位锦衣玉食的王爷陪她到监牢走一遭,着实为难他了。
可方才在屋内听见谢成烨答应说“我陪你去见他”时,她心里其实更为难。
她本意只是见温易之,想着谢成烨随便找个狱卒打法来监视便是,没想到谢成烨亲自下来了。
沈曦云手指缠绕上腰间的系带,小心翼翼挪步,减少动静免得更惹谢成烨不快。
走至一间囚室门前,谢成烨停下脚步。
里面燃着一盏油灯,青年身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布衣,在破败的囚室茅草内努力保持整洁,盘腿而坐,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温易之睁开眼。
看见沈曦云和林公子一同出现在门口,面露惊讶。
他起身拱手行礼,“沈姑娘怎会在此处?”
沈曦云展言一笑,“我是特意来见你。”
温易之受宠若惊,“沈姑娘是为易之被捕而来?不必担忧,所谓逆党勾结纯属子虚乌有,易之相信官府定能明辨是非,换我清白。”
从温易之家中搜出的所谓逆党书信,其中信纸有两层,表层上是温易之近些时日写给友人或商户的信件,的确是他所书,偏生揭开表层信纸,里面竟是太阴教内活动通信。
清晰记载他们要在花朝节上闹事杀人。
会查到此处,还要从花朝节上捉住的唯一活口说起。
这人指认温易之是幕后主使一事疑点过多,官府并未立刻提审温易之,而是派人暗中监视其行踪、查验每日来往的人群及物件。
这才查到逆党书信,有了今日的捉捕。
沈曦云听他话语仍然是平日的固执腔调,不由安下半分心,至少此刻他还未受影响。
“温易之,”她少见的在今生直呼他的名字,“我相信你的清白,也相信你会被放出。我来见你,只为嘱咐一件事,无论如何,你要坚持活下去,等到清白得见的一日。”
不要自戕于牢狱。
不要留下一封血书便撒手人世。
不要成为他人利用的筏子。
人刚关进来就说此等生死之言,搁寻常人身上只会觉得晦气,但温易之听后,弯腰行了个大礼。
“多谢沈姑娘提点,易之会的。”
“但易之需得说,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不是轻易寻死之人。因为我幼时曾对一个人立下誓言,此生,不论身处何等时机、何等困境绝境,我绝不会自戕。”
走出监牢时,沈曦云仍然沉浸在温易之最后话语的震撼中。
他说他绝不会自戕。
那么上辈子,温易之真是自尽死在监牢中么?还是为人所害、成了被牺牲的羔羊?
沉重的监牢大门推开的瞬间,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随着门轴转动,一束强烈的阳光如洪水般涌入,瞬间淹没了整个昏暗的空间,涌入沈曦云的眼眸。
她不由地想抬手捂住双眼。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一只宽大的手掌先她一步挡在了她的头顶,阴影落下,温柔地遮住那过于刺眼、过于明亮的光芒。
“沈姑娘,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沈曦云只当他好奇温易之的事,便应下。
站在官衙后院垂廊处,谢成烨望着她,笑容和煦,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喜欢过我么?”
沈曦云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遍,“什么?”
谢成烨的眼眸没有丝毫偏移,始终看着她,从如瀑的青丝到细长的新月眉、从浓密的睫翼到澄澈的秋水眸再到樱唇,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重复一遍问题,“沈姑娘,你喜欢过我么?”
他这些时日待在城西秋水街那处宅子时,总是时不时想起成婚前她的模样,在医馆时会来他病榻前陪伴的窈窈、因他一点回应就欢欣雀跃的窈窈、在书案边磨墨却磨着磨着开始看他的窈窈,所有的这些窈窈,眼睛里的爱意不是假的。
所以他一直坚信沈曦云应当是真喜欢过他的。
可他前日路过一座桥,桥边有一稚童啼哭不止,吵闹着要母亲向商贩老翁处给他买一只鸭崽饲养。
老翁挑出一只颈间有白纹给他,稚童不要,非要那只耳后有黑斑的跑跳得欢快的,母亲无奈买下。
昨日他再次路过那桥,又见稚童与他母亲,稚童手捏买下的黑斑鸭崽要还给老翁。
老翁问:“可是鸭崽有什么毛病?”
稚童答:“只是不喜欢了。”
老翁再问:“可是要换那只颈间白纹的?”
稚童摇头,重新挑了只乖乖顺顺、无其他颜色纹路的黄鸭,同母亲离去。
谢成烨本当作民间意趣看,但今日阔别多日,再见到沈曦云,她却坦荡笃定地相信温易之,联想到成婚后种种,他开始怀疑自己。
她真喜欢过他么?
最初他就当她对自己的依赖是因为爹娘离世、骤然失去亲人下的移情,因此不以为意、虚情假意地应付。
后来他觉得她应该是真有几分喜欢他的,隐山寺祈福林中绑的红幡见证了这些喜欢。
因此在收到和离书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暗自靠这份曾经拥有的喜欢饮鸩止渴。
恰如漫天黄沙大漠里精疲力尽的旅人,要靠一点可能存在的水源支撑。
但在和离后的今时今日,他失却了这种笃信。
在她毫不在意的行径里、在她平静规矩的话语里。
他疑心那可能的水源是否只是海市蜃楼。
谢成烨眼含期待看她,盼望一个答案。
沈曦云没想到,谢成烨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她喜欢过他么?
自然是喜欢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他这样问,是觉着她没喜欢过他?
沈曦云忽地升起一阵气恼和委屈,不是为当下的自己,而是为前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后葬送了性命的姑娘。
为了对谢成烨的喜欢,那个姑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死在一个雨后的夏日,到头来,这人还疑心这份喜欢。
她声音有些闷,反问他,“这重要么?”
谢成烨,已经和离了,他们已经没有干系了,他非要求一个肯定的答案么?这重要么?
为了什么?为了佐证从前那个姑娘有多傻?
傻得没看出他心有所属,只是把自己当成别人?
这分明是奚落和嘲弄。
谢成烨察觉她眉心微蹙,指尖动了动,想为她抚平,但停住了。
他想,她大抵是抗拒再与他有接触的。
“沈姑娘,”谢成烨的话语从嗓子里挤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