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打算问明谢成烨今日为何出现在隐山寺,左不过是劳什子机密要事的缘由,她应付不了,躲还不成么。
“窈窈。”
谢成烨沉声叫住她,用的是往常最熟悉的亲密称呼。
他顿了顿道:“方才我的话……”
“我不曾听见,”沈曦云先一步抢答,又重复遍,“我不曾听见郎君刚才说什么。”
她眼眸清亮,没有半点伤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说的是假话,但这世间许多话,彼此心知肚明即可,捅破窗户纸反倒不美。
她的确听见了谢成烨的最后一句,说她跟寻常女子无甚分别,简直是说到她心坎里,她日夜所求的就是这个。
沈曦云重生后步步谋划,求的就是不做谢成烨的妻子,而是成为他生命中的寻常女子,不值一提,也就不值一杀。
但这些话说开未免难堪,驳了淮王殿下的面子更惹纠葛,当作不曾听闻是最好的。
事实上,要不是长安看见了她,她应当已经轻手轻脚退回到殿内,如此,就连这番面面相觑的时刻都能免过。
沈曦云坚称自己不曾听见,谢成烨也不好再解释。
他抿了抿唇,僵硬转换话题,“窈窈来此处是为何?”
恰逢陈希求完签文出来,听见这话,她揽过沈曦云手臂,“窈窈陪我来为兄长祈福。”
她又反将一军,“林公子来此处是为何?”
谢成烨沉默一瞬,“为身体康复还愿。”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去岁,沈曦云在医馆里邀请他去沈府居住时曾说:“阿烨,我去隐山寺为你求了棵祈福林木,保养你身体康健无忧、早日恢复。”
于是自信补充道:“去窈窈为我栽种的祈福木处还愿。”
许是刚刚被她撞见那番话的尴尬,谢成烨莫名想在她手帕交面前,证明二人的羁绊缘分并不虚假,变相解释他刚刚的话其实是口不择言。
陈希不知还有这事。
她看了眼窈窈,展示手心求来的平安符,道:“那不若一起去瞧瞧?要是祈福木有用,我给兄长也栽种一颗。”
沈曦云对栽种祈福木保佑谢成烨身体康健的记忆有些模糊,见谢成烨言之凿凿,便当确有此事,不好推据,就跟着一同前往。
但当真找到那颗所谓的祈福木、看见树木挂着的祈福布条上字样时,她眼前一黑,恨不能退回两刻钟前,拦住自己多事向殿外走的腿。
她不记得祈福木的缘由无他,只因为这事是那时的她编造的。
栽种祈福木,压根不是希望谢成烨养好身体,而是——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时近晌午,日头正好。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为隐山寺的祈福林地镀上一层金辉,林间枝叶交错,枝干上系满了红色的布帛,随风轻轻飘动,在苍翠的山林间格外醒目,其上若隐若现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无不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远处的钟声和近处林木的沙沙声碰撞在一起,击碎了站在原地不动弹三人之间的寂静。
陈希偏头,手指着那三条全是窈窈阿烨内容的布帛,问:“原来窈窈是想给我看这个?”
祈福木上祈求的竟然是这些,看那位林公子惊讶的神情当也是不知晓的,那就唯有写下这些内容的人清楚此事。
想到刚刚沈曦云答应得爽快,陈希以为她早知此事,故意答应,就是为了表明二人情意,让陈希以后莫要再贬低。
那方才上山时,她干嘛气恼自己提林公子?
陈希不解沈曦云的举动。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睁呆站在布帛前,听见陈希的问话,她迷迷糊糊应道:“不,我忘了。”
并非有意,而是确实忘了。
忘了她心心念念追在谢成烨后头时的许多细节,也忘了前世成婚后她曾自以为恩爱甜蜜的许多场景。
大抵是太久,她被关在西郊别院的时间太久了。
她在建元九年的冬日遇见谢成烨,正月成婚,三月下旬谢成烨被钦差认出身份,她随后入燕京,四月初七被谢成烨下令关进西郊别院,囚困三月,七月初八被他毒酒赐死。
算算日子,她被关在别院的时间比成婚后在江州的岁月更长,长到她不能亦不敢再记得,她曾那么浓烈赤诚喜欢过谢成烨。
她和那些记忆,好似隔着一层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营垒,她站在外面,看那些情深意重、琴瑟和鸣,宛如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情热的火焰浓烈燃烧,但她隔岸观火、心如止水。
恰如此刻。
沈曦云上前几步,纤细的手指抚上布帛翻阅起来,终于从记忆的故纸堆里翻出当初她确实做了这事,甚至在上辈子成婚后,谢成烨待她最亲近时,她主动带他来过这里。
那是二月,草长莺飞,她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扑进谢成烨怀里求他,“阿烨,陪我去隐山寺罢。”
他也不问要过去做什么,笑得应下,轻抚她的发,在额角留下一吻。
她欢欣雀跃,一路保持着高昂的情绪拉着他来祈福林,给他看自己写的三条布帛。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这是谢成烨被医治清醒后不久,她日日去医馆但总被他有心回避时写的。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这是去岁年底,她正犹豫如何邀请谢成烨来沈府养病时写的。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这是那天她鬼使神差说出“不如以身相许”被谢成烨答应后,她欢欢喜喜准备婚礼时写的。
字字句句皆是少□□拳心意。
但现在呢?痛苦的岁月长过欢乐的时光,她不过偷窃一点谢成烨对孟小姐的爱意在自欺欺人,这样想来,在谢成烨的视角里,倒真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属于他和心上人瑶瑶的故事。
她后悔了,也学乖了。
沈曦云放下布帛,任由红色划过掌心飘落,转过身,对谢成烨解释道:“当时不懂事,言行冒犯,才写下这些,让郎君见笑了。”
以后不会了。
她想起上辈子被关在别院里孤寂无助的三月,夜间惊梦,泪沾湿了枕巾,她怕被春和听到徒添烦恼,只能缩在被褥里,忍声啜泣。
那样的日子她不想经历第二回 。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的神态,平静中透着一股倦怠,仿佛这明明满是爱意的字迹却让她陷入更深切的困境。
听着她的解释,谢成烨确切感受到,自从昨日沈曦云和他说好和离一事后,不仅他在躲避不知如何面对,她也在躲。
躲避和他起冲突,躲避和他有牵扯。
哪怕他说出贬低的话语,她都选择没听见一般揭过。
就像,谢成烨的喉头上下滚动,她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除了盼着他同意和离。
“原是这样,”他看着沈曦云低垂的睫翼,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些都是窈窈成婚前写的?”
沈曦云抬头望他一眼,诧异他竟会好奇这个,答:“是。”
“郎君要是觉着不合适,我把它们摘下来。”
说着,就伸手向系起的梗结处,准备解开,下一秒,炽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了,”谢成烨凝视着那片红道,“既然已经系上,何必再解开,不是平白烦扰佛祖。”
沈曦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迅速收回手,挤出一抹笑回他,“好的,听郎君的。”
她不是怕谢成烨生气她当初肆意肖想他才准备解开,既然他不在意这个,她也无所谓把这布帛再挂在着。
祈福而已,某些不切实际的期望纵是佛祖也难实现。
她付出一条性命后终于明白这一点。
陈希在意识到他们间氛围不大对劲时,就往边上走了几步,靠在一棵树边,保持着既能察觉他们的动静随时上前帮窈窈,又不至于听清他们的对话过于冒犯的距离。
她看着其他在此处栽种祈福木的百姓留下的话语打法时间,直至感觉窈窈那边再没声音,想着应是聊完的,走过去道:“那我们是在这林子里再转转还是出去?”
沈曦云看了眼谢成烨,斟酌道:“不如我们出去罢,郎君以为如何?”
直至看见谢成烨颔首,她放心松了口气,对着陈希露出笑脸,“那我们走吧,阿希。”
谢成烨缓步跟在她身后一丈的位置,看那姑娘在同闺中密友欢快交谈些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娇嗔和欢笑。
原来只要不同他说话,沈曦云照旧如成婚前般,是个活泼、热情的姑娘。
那为何对他的态度会走到这般田地?
心中的疑惑似野草疯长,不管他怎么用石板压、用冰雪埋都无法消灭殆尽。
他曾经只当沈曦云对他的爱慕是因爹娘亡故升起的移情,她只是太需要一个人的陪伴才把出现在眼前的他当作救命稻草。
可是今日他发现,似乎不止于此。
布帛的新旧不一,字迹的内容和颜色深浅也昭示着她念着此事很久,特意栽种祈福木,更显出她的用心。
她,是不是,真的曾十分心悦他。
真的曾捧着一棵赤诚的心想温暖他。
谢成烨抬手,按住胸膛心脏的位置,想起前日夜里,她将和离书递到他面前的释怀和决绝。
她喜欢过他,那又是何时开始,不再喜欢他了?
谢成烨陷入思绪中挣扎,未料想自己也有这般婉转惆怅少年心境的时候,要是叫燕京的旧交们知晓,定是一顿笑话。
他缓缓放下手,抿唇凝眉。
她不再喜欢他,也是一桩好事,免去燕京那些人事的侵扰,自在待在江州,做个富家小姐。
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那份上,早没有挽回的余地。
就在谢成烨沉浸在思绪时,前面的沈曦云和陈希已快要走出祈福林,预备按先前春和想的,最后再去趟放生池就回去。
突然,从林边的小径上急匆匆跑来一人,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过。
是个穿金丝锦袍的女子,双手掩面,有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完全未注意到前方的二人,直直撞上沈曦云。
“哎呀!”
沈曦云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霎时只觉脚腕一阵剧痛,一只手支撑住身体,一只手捂住受伤的脚踝。
跑来的女子意识到撞了人,放下掩面的手抬起泪眼,连忙说:“抱歉,我……”
两人具愣住。
撞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门口见过的李依依。
李依依迅速抬起衣袖,急速抹干眼角的泪珠,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
“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她先责怪沈曦云,发觉自己声线颤抖哽咽,气势弱了几分,才道:“我并非有意。”
陈希正蹲下身检查沈曦云的脚踝,听见李依依认错态度一点不端正,心里冒起火,“噌”一下站起来,作势上前要教训她。
李依依的抽泣尚未止息,怂肩后退,瘪起嘴喊了句“对不起”,就从林木另一边跑来了。
陈希见人跑开,收回拳头,对跪在地上扶着沈曦云的春和说:“窈窈该是扭伤了,我抱她去寺内找个偏殿休息,你跟小虎子去山下,让马车提前上山来寺门处。”
春和担忧着应是,准备把小姐交给陈希。
谁知从边上插来一只手,抢先抱起沈曦云。
沈曦云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托起,微微一怔,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谢成烨沉静严肃的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腰肢。
谢成烨垂眸对上她的眼,问:“疼么?”
沈曦云怔然,轻声答:“疼。”
就在刚刚她摔倒在地疼痛捂住脚踝时,谢成烨眼前再次出现幻觉,恍惚间也有人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对着他喊疼。
“谢成烨。”
那人叫着他名字。
“疼。”
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
羽毛化作巨石,砸进他心房。
“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他喉间微微发抖,吐字艰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试图安慰。
不知是在对眼前的沈曦云说,还是对着恍惚幻境中,血色遍地、气若游丝的人。
“不疼了,不疼了。”
他触碰着沈曦云衣衫的指尖微微颤抖,抱住她,力道克制,过于用力怕怀中人吃痛,但轻了又无法填满自己内心的惶恐。
谢成烨犹如怀抱珍宝般,加快步伐,向寺内偏殿走去。
耳边是喉咙摩擦发出的气声。
“好疼。”
第31章 谁许诺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沈曦云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扭伤了脚踝,谢成烨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从祈福林将她抱到隐山寺偏殿直至坐上沈府马车回去,他始终不曾离开她周身。
马车里都要挨坐在她身边,轻扣住她的手腕,用手臂护着她身子防止颠簸,任凭她怎么暗自挣脱都不放开。
陈希起先见谢成烨横插一手把沈曦云抱走还试图追在后头让他放人,但怎么喊,这人都跟听不见似的,执拗守在沈曦云身边,她也只得作罢,眯瞪着眼看了一路。
直至谢成烨将她抱回栖梧院正屋,放在美人榻上,依旧握住她的手没松。
“郎君,郎君。”沈曦云试探着唤了几声,谢成烨依旧没动作。
她微垂眼帘,瞧见谢成烨白皙修长的手指环住她手腕一圈,看似轻柔,但当她想挪开时,总被追上。
沈曦云意识到此刻的谢成烨状态古怪,不好过于用力,怕生出什么波折,脚上的伤没好,别处倒添出新伤。
只得看眼候在一边的春和,吩咐春和帮她烧壶枣茶,待屋内就剩她和谢成烨两人时,沈曦云改口换了称呼。
“公子。”这次她声音抬高些许,郑重喊道。
终于生效。
耳边喊疼的气声被驱散。
谢成烨眼眸骤然恢复光彩,视线从虚无落回到唤着他的姑娘脸上,入梦初醒。
“怎么了?”
喉间似有微涩,嗓音暗哑,不复平日的温润。
眼前的姑娘动了动被他握住没放的手,表明自己唤他的意图。
谢成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做什么,猛地收回,从榻边起身,胸膛起伏,“抱歉,我一时情急。”
沈曦云弯了弯眉眼,唇角溢出点轻浅的笑,“不妨事,只是不知公子为何如此着急。”
她侧目看了眼脚踝处有些疑惑,“不过是脚腕处有些肿胀,竟惹得公子如此。”
却没能得到谢成烨的回复,他深吸口气道:“无事,我去为你寻大夫。”
说完,就转身匆匆出了屋子,徒留沈曦云话说一半“景明已去请大夫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以至于当背着药箱的方茂和揣着针囊的章典相遇在栖梧院正屋时,沈曦云无奈扶额,“不过一点小伤,何必劳烦二位都来一趟?”
章典以为有理,特别是在检查完脚踝发觉只是轻微肿胀后,更是不知作何表情,他瞪了眼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谢成烨。
这厮火燎火急过来找他,他还以为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重伤。
方茂则摆摆手,皱眉不赞成道:“伤虽是小伤,若是不好好将养,那也会酿成大事。”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常备的活血化瘀药膏,递给春和并嘱咐,“每日早晚两回,涂抹在患处,还有,至少最近三日都勿要走动用力,免得落下病根。”
章典瞪完后也回过神来,来都来了,若没有点建树不是辱没了自个的名声。
紧接着补充道:“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用当归、放风、甘草等调养气血。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
方茂奉承着大赞。
沈曦云笑着一一应下,接受两位的一片好心。
送走医者后,春和、景明忙着从箱箧里翻找出薄毯、软靠,布置在榻上,生怕小姐倚着不舒服。
沈曦云看她们忙碌,抬头望见仍旧站在屏风边的谢成烨,问:“郎君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不然怎么还不走。
“这便走,”掀起眼皮看这姑娘眉眼间的笑意似乎真切几分,谢成烨顿了顿,“午膳后我再过来。”
沈曦云骇然,他过来做什么?
他敏锐察觉到眼前人情绪的迅速变化,手握拳抬至嘴边轻咳,掩盖住勾起的唇角,道:“我对江州城中诸事不甚了解,想着窈窈生于斯长于斯,当是对江州十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