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掌心离火与谢倦安针锋相对,眼瞳的赤金之色越发夺目。他一言不发,但站在云青岫身前已经表明了立场。
剩下之人,神色各异,但不约而同没阻止。
当年云青岫一己之力重伤仙门百家一众长老宗主,这阴影可还没散呢。
搜一搜,也好让人安心。
只有天机阁阁主照临清咳两声,举起一面莲花古镜,“我有一物,可证明云宗主清白。”
“此物名唤往生,可看体内神魂过往,是不是夺舍,一照便知。”
修士不入轮回,若死而复生,只能是夺舍。
殿内众人纷纷点头。
云青岫被弥珍拽住的胳膊一紧。
谢倦安撤去掌间紫光,冷声道:“那便用。”
照临身为九宗宗主之一,言行举止更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扎着道髻,笑眯眯将往生递来:“云宗主,请滴血入镜。”
“谢宗主似乎格外厌恶我,三番两次要搜魂。”云青岫顶着许多视线,接过往生,“我可以自证清白,也请谢宗主今日之后,收起你的疑心。”
一滴血滴入镜中。
殿中的呼吸都轻了几分,众人无一不看向往生镜。
谢倦安握剑的手指节泛白,盯着逐渐泛起波纹的镜面。
往生镜中,浮现出一幕——
少女懵懵懂懂,玩花扑蝶,二师姐洛云语守在一旁,笑容温柔。
镜中是云秀的过往。
证实了没有夺舍一事,谢倦安的神色反而愈发冰冷阴沉,一言不发离去。
这场闹剧不快而终。
见误会解开,宗主们看云青岫的眼神都和善多了。
众人陆续散去。
萧灼一如既往高傲,目不斜视从云青岫身旁经过,丢下一句,“之前说过的,依旧作数。”
琳琅金饰之声远去。
云青岫听出了萧灼的言外之意,之前他曾说乾山藏器阁随她挑选,这话还是作数。
姜白溯并未多言,只是递来一枚玉令便走了。
上有“浮玉”二字,可以自由出入姜白溯所居住的瀛仙泽。
弥珍正欲说些什么时,兰灵月款款上前,浅笑着挽住云青岫的手臂,姿态自然亲昵。
“云宗主,今日师兄失礼,误会一场,还请多包涵。你重伤未愈,我送你回去。”
日光下,烟粉色绛云纱逶迤铺开,衬得女子面容愈发白皙明媚。
兰灵月挽着云青岫缓步行走在灵宫中,精致发髻中缀满华美珠钗。
云青岫的视线落在一支琉璃簪上,比起其他的珠钗,它看起来便显得过于朴素了。
这是兰灵月某年生辰时,她送的生辰礼。
竟然还在,倒是有点意外。
注意到云青岫的视线,兰灵月微微一笑:“云宗主真受欢迎呢,这才多少时日,仙盟中最不好相处的三人都为你神魂颠倒了。”
“……”
云青岫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个修忘情道的,和神魂颠倒这种词怎么沾边?
明媚面容忽然贴近,纤长柔软的手虚虚抚过她的侧脸,兰灵月发髻间的琉璃簪在日光下透亮耀眼。
漂亮杏眼倒映着云青岫的面容,以及刻骨恨意,与一些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师姐。”清凌凌的声音轻柔至极,吹过耳畔。
“往生照不出来,但我不会认错。”
纤长手指从面庞滑落到咽喉。
“你千万藏好了,如果哪天露了破绽。”兰灵月眉目盈盈,“我一定杀你。”
“兰长老连天机阁主都信不过?”
云青岫面上淡然,心里长叹。都死过一次了,上辈子的债就不能一笔勾销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
兰灵月与她对视良久,眼中的笑渐渐褪去,一点幽紫从指尖浮现。
又见搜魂大法。
云青岫有点麻木,只能友好提示:“我重伤未愈,可经不起兰长老这一搜。”
那抹紫光最终恨恨散去。
兰灵月离去前,只冷冷留下一句话:“离谢倦安远点。”
西苑,流云宗小院。
这几日,僻静小院的门槛都被踩破了。
流水般的礼送来,除了仙门大比夺魁所得的,还有各宗门送来的贺礼。
宗主长老们都是人精,都看出云青岫不是池中之物,流云宗说不定不久后就会成为新的仙盟九宗之一,上赶着留个好印象。
云青岫回来时,交代徐月和裴宥川将这些东西登记在册,然后分类收入乾坤袋中。
被前师弟和前师妹纠缠了一顿,她心累至极,径直进屋瘫着。
还没瘫够三分钟,房门忽的被打开。
红衣身影风风火火闯入,顺手又把门关上,还落下一道隔音结界。
“云青岫!”
一声大喝如同石破天惊。
桌面的茶水被这一声震得泛起波纹。
云青岫瘫在美人榻上,并不想爬起来,幽幽道:“弥* 宗主,你认错人……”
还没说完,弥珍就扑上来掐住她的肩膀猛摇,怒骂道:“别给老娘装蒜!他爹的吃瓜子非要嗑五个吃五个,还有你那挂逼一样的眼神能不能收收味!你不是云青岫我倒立拉屎给你看!”
“……”云青岫把她的手拔下来,语重心长,“道友,修仙者已辟谷。”
弥珍大怒:“别给我整虚头巴脑的,到底怎么回事!活了也不联系我,塑料友情一吹就散?”
云青岫终于起身,叹道:“说来话长了。”
弥珍挤到她旁边坐下,“三百年前我去趟秘境的功夫,一出来,整座仙州都在传你的死讯。”
“剑宗老宗主的死到底怎么回事?他们都说是你杀的,兰灵月也说亲眼看见你捅了老宗主。”
云青岫上辈子交好的人不少,但能称为挚友的,只有弥珍。
“是我杀的。”云青岫没打算瞒她,垂眼道,“那夜我收到师尊急召,连夜赶回剑宗,主峰无人,宗主殿内有荒息,我以为是邪魔作祟,一剑刺去。”
“然后,老宗主就死了?!”
“对。”
弥珍沉默了。
云青岫上辈子死前修为是炼虚大圆满,半步渡劫,老宗主也不是等闲之辈,是炼虚中期大能。
岂会因为一剑就死了?
“而且,那一剑后,师尊还未说完一句话便仙逝了,身上堕魔的征兆也消失无踪。连那条急召也凭空消失了。”
当年,她不甘认罪,据理力争。
但,剑宗请来蓬莱宗老宗主和姜白溯查验老宗主的遗体,最终没有发现半点荒息与任何堕魔征兆。
那日是太上剑宗的宗主试炼大会,仙门百家都应邀前来。
因为某些原因,云青岫与宗门、师尊有些矛盾,在外云游已久。
众人都说她是因宗门矛盾,生了心魔,因此怀恨在心,痛下杀手。
她叛宗弑师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是谁想要你死……”弥珍听得心惊肉跳,一环又一环,简直是蓄谋已久的杀局。
云青岫揉了揉眉心,“算了,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的任务是做完系统安排的任务,早日回原世界躺平。
上辈子那些恩恩怨怨,她并不想去纠缠。
弥珍叹气:“就你豁达,这都不放在心上。那重生又是怎么回事?那小王八蛋一剑碎你神魂,我这么多年布阵招魂,都没个回音,还以为你死透了。”
云青岫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这是契约。
“我也不知道,眼睛一睁,就发现又活了。”
“我看是老天爷稀罕你,舍不得你这样的挂逼死。”弥珍酸溜溜道。
“呵,你是没看见这三百年有多精彩,就今天这事,隔三差五就有。”弥珍啐了一口,“呸,见到棺材知道掉眼泪,早死哪个坟头去了?”
“哎,别骂了。”云青岫无奈,“和你说点正事。”
她将飞舟上合欢宗强掳修士当炉鼎,草芥修士性命以及,以及在风渡城接到委托后被化神期追杀的事娓娓道来。
弥珍听得一愣一愣,“你重生三个月,怎么遇见这么多事。”
“合欢宗毕竟是九宗之一,不好动。如果你真想动它,一定得拿出让它永远翻不了身的罪证,否则后患无穷。”
“风渡城的事……”弥珍沉思片刻,“听着太蹊跷了,我先暗中查一查,有线索告诉你。”
云青岫也明白这些道理,颔首应下。
“对了,那个小王八蛋要和兰灵月成亲,你知道吧?”弥珍转而开始八卦。
小王八蛋特指谢倦安。
“知道。”云青岫倚着软枕啃果子。
这是灵宫特供,有点像苹果与樱桃的结合体,脆甜脆甜的。
“有什么打算?”弥珍目光灼灼盯着云青岫,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在大婚之日攻上剑宗。
她琢磨了一下,商量道:“我就不去了。你去送礼的时候,帮我顺便捎一份?”
此言一出,弥珍气得差点撅过去,“我日你……!他一剑给你捅死了,你还惦记着送贺礼?”
“姑奶奶,太祖宗,你们修太上忘情的真不食人间烟火,都不带生气的吗?”
“不行,想着我就生气,现在就去给他来一锤子!”
云青岫连忙把炮仗似的人拉住。
“他以前救过我,就当还了这个人情。再说,你也打不过他。”
弥珍抱拳行礼,“行行,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修来修去都是这鸟样,原来是心境不行,受教了。”
“笃笃。”门外忽然被轻敲几下。
“师尊,可要用些点心。”
云青岫让弥珍撤去结界,朝外道:“进来吧。”
裴宥川端着荷花酥进来,一身雪青圆领袍,双腕扣着银护腕,乌发高束,看着格外清俊昳丽,身形修长。
“师尊,弥宗主。”他先是见礼,依次为两人添了热茶,然后静候在云青岫身侧。
弥珍摸着下巴,摇头叹道:“模样好,资质好,做事周到。我怎么就收不到这样好的弟子。”
云青岫笑:“不给份见面礼?”
弥珍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哟,你这师尊倒是一如既往称职。”
“我身上也没带合适的法宝,什么都不如灵石好使,这个就当见面礼了,好好侍奉你师尊。”
装满灵石的乾坤袋抛到裴宥川手中。
不过这个乾坤袋转手又被递给了云青岫。
弥珍蹭了两枚荷花酥,正准备离开,见到这一幕,称赞道:“倒是比你以前收的那个开朗乖巧。”
云青岫心中一动,看了眼裴宥川,道:“宥川,我与弥宗主有事相商。”
裴宥川垂眸应了声好,乖巧退了出去,还掩上房门。
“你知道我死后,扶光的去向吗?”云青岫问。
“你那徒弟……”弥珍叹气,“你死之后,他提剑杀上剑宗,伤了许多同门,被谢倦安和众长老制服,受了鞭刑后,被废了剑逐出剑宗。谢倦安命仙州不得再提起你师徒的名字,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抹去了。”
“自此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曾找过,寻遍仙州也只找到了这个。”
一枚淡青色剑穗递来。
穗子染了血,陈年血迹成了暗褐色。
云青岫接过后沉默了许久,“在哪找到的?”
“无间渊附近。”
满室沉寂。
云青岫缓缓摩挲失去光泽的剑穗,这是赐剑那日,一同送给徒弟的,里面有一缕她的神魂,能抵炼虚大能一击。
三百年前的仙州,炼虚大能掰着手指都能数清楚,且都和她打了一场受伤不轻。
那会是谁将她的徒弟逼落无间渊?
无间渊是初代天魔之主的尸身所化,修士入内不可能生还。
似生非生,似死非死,无处可寻。
这是她当初起卦算扶光下落,得出的结果。
云青岫不知道扶光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果活着,如今又在哪里?
“我帮你查查是哪个龟孙干的,就是过去三百年了,需要点时间。”弥珍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青岫点头:“好,麻烦你了。”
见她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弥珍摇头叹气:“要是我哪天死了,怕是骗不到你一滴眼泪。”
“去去去。”云青岫轻踹了她一脚。
弥珍灵巧避开,洒脱道:“走了,用得上我的地方,传音令联系。”
仙门大比结束,各宗门没有在灵宫久留,许多都乘坐芥子舟走了。
流云宗建宗后,还没来得及选址。
一举夺魁后,流云宗有了迁至北洲艮山的资格,连宗门选址都被安排好了。
位于艮山北部,离苍山不算远,坐落在翠微山的灵矿脉上。
青山绵延,山门古朴大气,上书流云宗三字。
宗门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亭台楼阁殿宇具备,主峰上有一汪灵泉,云青岫对此很满意。
只是,偌大一个宗门,只有宗主和两位弟子,实在是有点寒酸。
云青岫带着徒弟们在宗门内闲逛,琢磨着要怎么把宗门彻底建立起来。
等她将来任务做完离开修仙界,还能给徒弟留些遗产。
遗产听起来怪晦气的,但云青岫一时半会也没想到更合适的词。
“宗主,青山宗在山门外等候,想见您一面,有事相商。”
一位杂役打断了云青岫漫无边际的神游。
山门外,洛云语和百里竹领着三位弟子在等候。
一见云青岫,三位弟子都抬不起头来。
赵文镜带着师弟师妹朝云青岫深深作揖长拜,羞愧道:“多谢云宗主在秘境中的救命之恩,我与师弟师妹没齿难忘。我代师尊向您道歉,实在是对不住……”
云青岫挨个把人拉起,温和道:“不必为旁人的错过感到羞愧。”
宣黛眼圈一红,忍不住喊道:“小师叔……”
这样好的人,本来是他们的小师叔,可是阴差阳错,再也不可能了。
想到这件事,少女少男们便难受得不行。
洛云语越过弟子们,摸摸他们的脑袋道:“好了,像什么样子。”
三人垂头丧气退至一边。
洛云语望向云青岫,神情复杂,轻声道:“秀秀……你还记得师姐吗?”
温柔秀美的面容,柔和的声音。
她像一枚引子,让云青岫神魂融合后缺失的记忆蓦然浮现。
记忆里,云秀生来便是神魂残缺之人,天灵根入仙骨,却灵海有缺,并且形同稚童。
但老宗主异常怜爱唯一的女儿,为防止有心之人盯上她的天资,将她藏在宗内后山悉心养到十岁,除三位弟子,无人知道她的存在。
并在仙逝前,特意嘱咐三位弟子要善待云秀。
新宗主段卓野心勃勃,脑子却有限,整日琢磨着和大宗门搭上关系,很快将青山宗并不丰厚的底蕴耗空。
段卓搜刮了老宗主留给云秀防身的所有法器丹药,衣食住行也大打折扣。
二师姐洛云语贴补灵石,担起继续照顾小师妹的责任。陪她玩花扑蝶,捉流萤,讲故事。
三师兄百里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忙着在外为青山宗奔波,赚取灵石贴补宗门,只要回来,都会为云秀带一份礼物。
云秀在青山宗平安长到十九岁。
段卓为了仙门大比的参赛资格,把她卖给了合欢宗长老。
云秀懵懵懂懂被带上飞舟,身后洛云语追来,却被段卓拦下。
飞舟疾驰,带着哭腔的喊声很快被抛远,与此同时,飞舟之上的云秀再次睁开眼睛,神色清明温和。
从这时起,云青岫神魂融合,彻底醒来。
但毕竟是神魂残缺时的经历,对云青岫来说,像雾里看花般不真切。
默然片刻后,道:“记得,但从前的记忆,有些模糊。”
洛云语与百里竹和段卓不一样,是心地澄澈之人,只是可惜宗主不是个东西。
云青岫心中微叹,随后递去一个丰厚的乾坤袋,里面装有大笔灵石和各种灵器法宝。
“多谢师姐师兄从前对我的照顾,还请收下。”
洛云语与百里竹对视一眼,都没有接下。
“如今看你一切都好,我也安心了。青山宗将要并入合欢宗,我们明日便要随合欢宗的芥子舟离开了。秀秀,要好好照顾自己。”
洛云语温柔笑笑,沉默着帮云青岫整理了一下鬓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的手掌并不柔嫩,有修炼留下的薄茧,但很温暖。
百里竹将一把灵光流转的剑递来,神色依然冷冷淡淡,“老宗主留下的剑,给你。”
顿了顿,他又补一句:“我很会打架,以后遇到事,可以叫我。”
往年仙门大比结束后,时常出现小宗并入大宗的情况。
青山宗参赛的三个弟子资质不错,而合欢宗近百年来,已逐渐沦为九宗最次,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位天骄,又被裴宥川打趴下了,吸收新鲜血液不奇怪。
但想到一些旧事与传闻,云青岫皱了皱眉。
“并入一事,是合欢宗主动上门来提,还是段卓上门去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