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有衡缓缓念出回忆里道祖那节课的最后一句话:“而帝王须,就是传说里的天级灵宝。”
“师妹,你握着这支笔,什么感觉?”
邹娥皇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太识笔,但却也是见识过好笔的。
年轻的时候,她曾摸过天机子的判官笔。
那是一支传闻中和帝王须并列的好笔,但并非天生灵器,而是后天由一炉造万物的丹王打造而成。
当时年轻气盛,邹娥皇并不识货,拿那支笔要在睡沉的天机子脸上涂鸦,结果还没下笔,手碰到笔杆的地方就落了一个又一个煤印。
久久难消。
后来邹娥皇才知道,有品级的灵宝天生就带有一定的灵泽,未经允许擅动者都会在身上留下显眼的痕迹。
但是此刻被她握在手里的这只帝王须,除了笔杆还发烫,朱红的笔身,雪色的长毛,似乎和俗世里用来批红的笔并无二样。
天级灵宝,居然这么朴实无华地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容有衡叹了口清气:“没有感觉就对了。”
“因为这支笔,坏了。”
随着这声落下,他接过那支笔轻轻一掰,一声清脆的响声从中间传出,细微的木屑弥散在半空里。
这支帝王须,笔杆居然是中空的。
“帝王须依天地而生,有改造规则的能力。”
邹娥皇问:“改造规则...那些神难道是以这支笔为介质,获得了降世的能力,所以这支笔才坏了么?”
“不。”
容有衡摇头,“因果反了师妹,这支笔坏在先,神插手在后。”
真的有人能做到事事料到么?
大约是没有的,容有衡想。
算无遗漏如何言知,得来了一次复活的机会,可竟不如不算的好。
连这样智多近妖的人都如此,遑论其他人呢。
所以,当那个先天下之忧的泥腿子皇帝,终于为了这支笔,为了他的大业,死在密州的时候。
大约不会料到,已有腐蚀的皇权居然还要再蔓延三千年,断了龙脉的帝王须居然成了天上神物色的介质。
那个死到了了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周平,死的时候应该还是带着笑的,以为自己是救世的英雄,泥里滚出来的活神仙。
容有衡曾远远地和周平打过一个照面。
五千年前,这十四州最后一位开国皇帝,乘着步撵踏上蓬莱的时候,眼底里永远都有旁人瞧不懂的忧郁。
旁人都以为周平其人野心大,远超历任皇帝,但所有人都把他的野心局限于一个帝王,一位天下共主的角度,以为三上蓬莱的周平,是要把皇权凌驾于世家之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世人对这位周天子的评价并无错,唯一错了一点的是——
周平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大,也都要小。
都要大是因为,别人说破天了,以为的不过也就是权力声名那么一两件事,根本没想过周平要的不是成为规则的执行者,而是规则的制定者。
都要小是因为...旁人就算笑骂他是位泥腿子皇帝,重点也在后面的皇帝两字,泥腿子甚至都变成了对他能力的一种称赞。
却根本没想过,这位坚守初心,哪怕最后从屠龙少年变成了龙,从乞丐变成了仇视的天子,他也依旧是恨着这个位置的。
他根本不会因为觉得现在坐在龙椅子上的是自己,就觉得这样的一个位置该存在。
四十岁的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放牛娃,可喉咙里仍有一口血气未出。
凭什么,他的媳妇要死,那些官家就不用死——
凭什么,都是娘胎肚子里出来的东西,谁给规定的三六九等。
周平骗了何言知,拿改天换地为饵,哄人家给他打天下;但周平同蓬莱道祖下棋论道那日,并没有骗道祖。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云无心,人压在人的头顶上根本就不对,就像是这天下根本不该再多出一座岛凌驾于十四州之上。
蓬莱道祖却只反驳了周平一句:“那你该杀人么?”
只听得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该。我杀该杀之人,他们有本事我也放他们来杀我!”
蓬莱道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那就不对了。”
“既然你觉得能力大就能取人性命,那他们觉得自己能力强,凭什么不能骑在别人头上。”
“你不想要龙椅存在,所以自己先坐上了这把椅子,但你有没想过,这天下总是需要一个主人的,无论是皇家还是世家,否则就是人被天下骑在头上,无法集结的人,将在繁衍生息的黎明之前,先死于洪水旱灾。”
周平不服气:“那可以设官...”
蓬莱道祖叹了口气:“谁来约束官?”
“周平,存在既合理,所有的位置都是有其原因的,本座欣赏你的初心,但你太急了,你在急什么,合道寿命万年有,你如今,在急什么?”
在急什么?
周平修炼快,打仗快,平天下快,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所以做什么都快,但唯有蓬莱道祖,语气平波无澜,却一针见血。
周平无法说* 。
他只是浓眉一瞬间阴翳了下去,问蓬莱道祖要了个帝王须可能存在的地方就下了山。
是密州。
临这位脾气大的泥腿子皇帝下岛的前一刻,容有衡才听见一句被淹没在风里的呢喃:“我急什么…我再不急我老婆都好投胎了…万一出身不好,还要再给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小王当奴才吗,呸!”
五千年前的一个下午,和父亲吵架坐在床头打坐的何春生,无意中甩出那支被师父传给他的帝王须,百无聊赖地做着振兴家族的美梦。
窗外不知何时传过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是穿着夜行衣的贼人摸住了那支笔,然后掏出了藏于笔杆里的天墨,从此远走高飞。
周平放过了帝王须,拿走了帝王须里的帝王墨,挥改了天地规则,逆转了那一分看不清说不明的气运。
从此周天下之后,再无皇帝。
他以为他是对的,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人。
是人,就会有偏激,有急躁,有力所不能急。
比如说他一心一意要把天道规则磨平,却忘了去想,如果这天道一开始就是为了镇压众人存在,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设立此笔交于稚子保管。
或许,这支笔不是为了制定,不是为了镇压,这只是它所有规则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帝王须是一支阵法笔。
既然是因阵法,天地才托生出的这么一支笔,那么它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周平以为的规则存在。
帝王须,是为了保护。
就像是封建的皇帝,其实除了寻欢作乐的昏君,也有以死捍国的明君。
帝王须,它是捍卫本世界的一种手段,阻止上界飞升者从阵法里伏行的一支笔。
但是,当它没有天墨之后,与生俱来的楠竹躯壳,则让这支笔成为了异目借生的最好容器。
周平错了么?
周平没错么?
至少他死前的前一刻,睡的前所未有的香甜。
身后事,又与此君何干?
关于论道那日,蓬莱道祖的诘问,周平用他的走向,谱写了另一份回答。
如果,不确定这个世界上到底该不该有统治者。
——那么不妨,把答案交给后来者。
何言知料错了,他拿星盘也没有猜出来。
天地最后一块帝王墨,并没有用来谱写新的规则,只做了一件事情,将所有的气脉都涂黑。
无论你是祖上官荫,还是紫气东来,通通都给我打散,搅混。
…微微凉的天色落在邹娥皇脸上,她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忽然沉默不语的师兄。
须臾,察觉到邹娥皇视线,容有衡僵硬地勾了一下唇,“师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何言知和那小妖王,两者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邹娥皇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忽然摇了摇头:“他们谁都没有输,输了的是我们。”
“何言知这个人,我不该信他的。”
在邹娥皇那张死木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气恼这类的情绪:“久俊这类妖,法相惊天动地,你之前同上一代妖王打的时候,天崩地裂不足为过。但是如今,密州毫无动静,只有星盘收起,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何言知跑了。”
“星盘撤掉,不一定是因为他发现我们捉到了异目,也不一定是因为他被久俊打伤,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和那妖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收了星盘放它离开。”
“师妹聪明。”
容有衡喟叹一声。
只听得邹娥皇低声道:“我不该来杀异目的,我不该信任他的。”
容有衡拍了拍她的肩,觉出一片凉意。
他心里一惊,想师妹哭了么。
浓睫狭长的眼凝神去看,才发现那凉意不是泪,是山间树林凝结出的晨露,打湿了那一小片肩膀。
也是,邹娥皇怎么会哭。
容有衡松了口气,“这些事情说破天了,到底关你什么事,若你不救他,说不定事情还要更糟,单说异目就不可能被抓到,帝王须成为了它们源源不断的载体,再说妖族侵蚀十四盟也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句话是真的,上一辈子发展到后来的附骨之疽,一开始可能就是因为少了这一点偏差。
邹娥皇确实不会哭,她只是握紧了手,眼珠盯着地上的小石子。
然后有好半响,容有衡听见她说:
“师兄,我其实知道,妖王今日多半不会留在这里,甚至就算留在这里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难道要看着妖族内部动乱么?我其实也知道,何言知还不至于叛变人族。儒道,乃人道,他可以杀人,只要是为了忠君,天道不会给他判错;他可以枉法,只要为了仁义,百姓不会对他微词。但如果他叛逃,那无异于自毁道统。”
“但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我过不去的。”
她没法接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背信。
也没办法接受自己一个坑一个坑往下掉。
哪怕她明知道,兵道者,诡异也。何言知甚至可能都不是故意骗他们的,就是多年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虚虚实实而已。
但他放妖王走了,在没有一声交代的情况下,在不知道这边异目是否被除的情况下。
提着剑的女修终于抬起了头,眼中闪过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冷然。
这种冷然,让她仿佛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她难道天生欠他的,该被当猴耍么?
邹娥皇踢开那颗石子仰头,心里乱成一锅粥。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她此刻就像是一口气堵到了嗓子眼,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吐出来。
容有衡在这个时候觉得他该说什么的,就算说不了什么,至少也该做什么的。但他刚要默默给邹娥皇披上一件衣帛的时候,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不是从四周传来的,而是天上。
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道何时起涌现出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蝗虫过境,然后一个个又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跌落到地上。
其中就有几个正好跌在两人身前。
“哎呦喂,疼死老子了。”
“什么鬼,好端端的大家都跑什么?”
“嗬,宴霜寒入魔了,刚刚那剑气你看到没有,跑的再不快点,只有等死的份了。”
“魔...怎么会是入魔,”有修士仍心有余悸,喃喃道:“魔这东西不是早就被剿灭了么?”
几个修士说的正起劲,却忽然就被人拍了拍后背。
“你们在说什么?”
邹娥皇笑眯眯的,一转方才的郁色,蹲在几人面前问道。
“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谁也没想到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还有人。
终于,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咳了咳嗓子道:“小友恐怕有所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昨日的晚上长的不像样?”
邹娥皇装作若有所思,慢吞吞道:“好像是这样。”
“那是因为有人封锁住了密州,”男子得了她的肯定,逐渐忘了自己刚刚的狼狈模样,拿手比划了起来:“有人封锁住了密州,道祖在第一时间发现,于是召开了会议,然后在刚刚,发现密州解封了,就派我们出来救援密州。”
邹娥皇又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听阁下刚才说,宴霜寒入魔了?是我知道的那个剑皇么,他怎会入魔?”
容有衡站在旁边,轻轻啧了一声。
“哎,别说是你们这群呆在密州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震惊,”男子叹了口气,“你瞧我这身,可是拿灵丝新做的法衣,就在刚刚,被他的剑气余荡成了这个样子!”
男修士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给自己换上了另一套蓝色长衫。
“我还算好的嘞,当时场面不少人都血流成河了...不,还好道祖等人都在,要不然我等岂非有命活着回来?他们昆仑的几个掌教离得近的,都死了。”
“谁知道宴霜寒到底是为什么入魔的,魔早就被荡平了,现在天下哪里能找到魔修,就是找到鬼都比找到魔修容易,莫非是死海那群魔物干扰的?”
不,不该。
邹娥皇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得荒谬。
宴霜寒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把剑,怎么会入魔。
他折了无数人的剑心,但没有听谁说过他曾败。
哪怕容有衡,就算能用别的方式打赢宴霜寒,也不能用剑让这剑皇低头。
如今她终于拔出剑来了,怎么他就入魔了?
她难不成在密州失联的不是一日两日而是好几十年么,怎么连这么离谱的消息都能听见。
她木这张脸,只听见对面的人又道:“不过说起来,宴霜寒入魔对于某个人来说一定是一件大喜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此话果真不假。哎,昔日看他剑皇风光得意,但眼下竟已经入魔,那邹娥皇却再度握剑,对她来说,大抵也算这人间难得的喜事!”
邹娥皇:“何喜之有。”
说话的男修士怔然,不明白怎么刚刚还很捧场的姑娘会突然反驳这句话:“小友?”
邹娥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对了,”身穿亮蓝长衫的男修士挠了挠头:“小友,我等是接了十四盟的任务,来密州救援的,在下负责的是找到蓬莱一行人,你见过一个叫邹娥皇的女修么?”
“个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好像有点抽象,反正是一个穿着玄黑色道袍的人...”
然而,男修士的声音说到最后越说越低。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面前的这个姑娘,不就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一身黑衣的吗?
“哦,找邹娥皇呀。”
那蹲膝背剑的姑娘语气微妙,她道:“我就是。”
世事实在无常。
上一秒还在和你一起听信儿的姑娘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另一位主人公, 昨日还威震天下霜寒十四州的剑皇下一秒可能就变成了万古第一的魔皇。
但是比世事更无常的,是这个叫“容无常”的散修。
越灵泽摸了一把头上的虚汗,他是炼丹世家的大少爷, 入十四盟不过也就是混个名头,身上穿的蓝色长衫别看低调,但其实是东海蚌族几十年才能织出来的一件珠衣...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背景的修二代。
没有皇帝的年代当然就不会有官可言,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等级,区别就是跪与不跪而已。
越灵泽这类人,哪怕在十四盟也是横着走的存在, 除了今日降地的方式算不得体面外, 平日里去哪里旁人都给他几分颜面的。
但独独这叫容无常的散修,视他于无物。
方才邹娥皇说出自己身份后,越灵泽先是虚心了下, 有种背后蛐蛐说到正主面前的感觉, 于是打个哈哈站了起来,迅速锁定了邹娥皇身后的容有衡, 试图转移话题。
“咳咳, 邹仙长身后的兄弟,我看穿着十四盟的衣服,呀,仁兄的名字叫容无常啊。”
越灵泽视线留在容有衡系在腰外的令牌上停了一秒,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显的倨傲笑意, “不知是在哪个仙尊手底下做事?”
容有衡似笑非笑,“尚未。”
越灵泽面上一喜:“尚未就是还没有被人举荐咯, 既然这样,相逢即是有缘, 容兄若是想在十四盟做出一翻仙途来,万万少不了有缘之人的举荐,我乃越家嫡系,太爷是十四盟那赫赫有名独臂越公,不才,可为容兄举荐一下。”
说罢,越灵泽就目不移地盯着容有衡脸上的神色,企图看到对方露出动容的神色。
但只得了对方淡淡的一个白眼。
不远处,邹娥皇颇有些一言难尽。
独臂越公...这个名号她是听过的,几百年前,曾经叫妙丹越公,后来被她师兄折断了左臂,就成了独臂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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