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子等得忍不住转起圈来时,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若澜第一时间朝她脸上瞧去,虽然整理过,她还是注意到女郎眼圈比先前红了许多,似有哭过的痕迹。
姜从珚若无其事地吩咐了小童一声:“给主君取杯解酒茶吧,他还醉着。”
三人走在回去路上,时不时遇上来往的仆从,姜从珚俱是一副低落模样,很快落入有心人眼中。
她今日在澧水院待太久,总要有点合理的表现,比如说去找父亲哭闹却最终没有结果。
离开阁楼前,姜从珚问了姜淮最后一个问题——在您眼里,我阿娘是个怎样的人?
她没有见过这一世的母亲,只从外祖母那里看到过一幅画像,八九岁模样。
她八九岁时,外祖母便指着那幅画像对她说,你跟你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长大后,外祖母再也不曾说她像阿娘了,因为外祖母自己,也不曾见过女儿长大后的模样。
张依娘在二老心中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她十岁离开凉州的时候。
回到长安后,楚王府里不见任何画像,姜从珚只能从若澜姑姑的描绘里去想象。
她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姜淮思考了许久,才字斟句酌、带着无比珍惜的语气说,“你阿娘,是在我最无助最窘迫时来到我身边陪伴支撑我走下去的人……”
张依娘长在凉州,父母又对她疼爱非常,便不曾严厉管教任由她跟着两个哥哥上蹿下跳,快活得像条鱼儿,她应该是边塞上自由成长的大树,却被迫来到长安做一朵被剪去枝叶的花,装进了楚王府这个囚笼一样的花瓶里。
即便如此,她也不曾伤春悲秋,更没有迁怒姜淮,反而带着这个从小被规训的小皇孙一起玩闹,在楚王府这座牢笼里扑腾自己的翅膀,带姜淮走出了父亲和祖父离去的伤痛。
她是姜淮在灰暗楚王府里唯一的亮色。
他教她读书写字,她却教他各种刁钻古怪的“武艺”和稀奇手艺,她还说自己以后想造出各种精巧的武器,最好是轻轻一拨就能将那些胡人打趴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时光就在这些笑着闹着的日子里慢慢溜走,后来两人年岁长大,明白了男女之情,相互通了心意,便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那是姜淮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他每每快要倒下时又支撑他爬起来的精神力量。
姜从珚听罢,什么都没说,此时也无需再说什么,只郑重地朝父亲行了一礼便走出阁楼了。
回到居所后,姜从珚的目光透过窗前的玉兰花望向更远的天空,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黑色的眸子里,湿润的水意如潮水一点点退去,露出其中嶙峋的底色,变得无比坚硬。
拓跋骁既然要娶她,那她嫁便是。
正如她所说,这或许不是件坏事。
这个世道并没有给女子进朝堂的机会,唯一接近权力的手段便是通过婚姻。
拓跋骁是北境之王,嫁给他,她便能直接进入权力角逐的游戏场里,这样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姜从珚让若澜取了一块光滑平整刻着花纹的木板,亲自提笔写了一张拜帖——
楚王之女姜从珚敬拜
三月初六上谒
待墨迹干透,姜从珚把拜帖交给若澜,“把拜帖送给拓跋骁。”
“您要去见他?”若澜看了一眼,不明白女郎这是什么意思。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她对拓跋骁的印象不算好,太轻浮了。
“放心吧,我自有主意。”
另一边,拓跋骁收到姜从珚的拜帖后,先是意外,然后就是期待。
他对她念念不忘,只是最近两日忙碌,与梁国的盟约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谈,没来得及找她,而且梁帝已经下了旨,她以后就是自己的人,便按捺住了。现在听说她主动来找,自是十分开心,忙把事情安排下去空出时间等她。
他很期待她会说什么。
第二日,姜从珚收拾停当,备了一车上好的美酒,还有梁国特有的一些点心、肉脯和各种吃食珍玩,乘车去了芳林苑。
甫一下马车,门口守卫就急急往里禀告。
姜从珚由引路下仆带着,穿过门廊,绕过院落前的石刻影壁,看到了正堂处的人。
对方也发现了她,跟着站了起来,一双深眸看过来。
姜从珚脚步些微停顿了下,便从容地走了过去。
踏上青石台阶,行至一定距离,站定,姜从珚双臂交叠于身前,朝他屈膝行了个礼。
“请漠北王安。此来拜谒,我所为者有二。”
“请讲。”拓跋骁一抬手。
“其一,谢漠北王勇武大义,救我于危难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姜从珚偏头朝后看了一眼,对跟在身后的健仆道,“呈上来。”健仆们便将她一早准备好的谢礼全都抬到堂前来。
酒坛具用红绸绑着,其余东西也都整齐放在框里,挂着木片,上面写着具体内容。
姜从珚继续朝拓跋骁道:“我深知这些薄礼不足以报漠北王救命之恩,但请您收下以尽我微薄谢意。”
“其二是什么?”拓跋骁对这些礼物丝毫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她口中的救命之恩,他想救便救了。毕竟,她是自己看中的妻。
姜从珚抬起眸子,看着他,认真而缓慢地说:“你我的婚姻之事。”
“嗯?”拓跋骁脖子微侧了下,狭幽的眸子闪烁。
他目光毫不掩饰地大剌剌落在她身上,兴味渐起。
每次见面,她都能给自己带来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她从马车里走下来,以柔弱的贵女身份说出那番鼓舞士气的话,令他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女子有些聪明和胆气,起了点欣赏之意,却也没太在意。
抵达长安后,他欲在梁国皇室择女娶妻,却没想到个个软弱至极,实在令他不喜,这叫他忽又想起她,像她这般果决冷静的女子终究才是少数。
他一心想找到她,而他,确实再见到了她。
哪怕此前没见过她的模样,可那独有的身姿和气韵让她像黑夜里闪着荧光的明珠,叫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袭素衣,周身似披了月华而来,模样比他想象的还要动人,将诗歌里瑶唱的神女具象在了眼前。
那一刻,他心脏猛跳,浑身血液都在奔流,他甚至能听到脑海中炸出一道响声。
紧接着他看到了此生最美丽的一支舞——纤细的腕骨执起宝剑,裙摆飘荡在夜风中,似蝴蝶蹁跹,深深的夜色下,她那一抹白缥缈得不似凡尘中人,可清冷之外,她柔弱的身躯里竟还携着一份肃杀。
极致的柔美与冷冽,糅杂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那时他便肯定了,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妻。
突然而来的匈奴刺客打断了这场视觉盛宴,多年战场厮杀练就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挡开了暗处射来的箭雨,他再朝她看去,便见她的袖子被钉在地上,她只停顿了一瞬便拿起剑利落割断了衣袖然后躲到宴席之外。
他不放心,提刀飞快从刺客的包围里撕开一道口子追上了她。果不其然,她并没有安全,她的奴婢正在拼命保护她,但她们太弱了。
当那个刺客被抱住动作慢了一瞬的时候,他看到她毫不犹豫将剑刺进对方心脏。
被杀的是匈奴刺客,但他却感觉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她手中的剑刺中了。
下一瞬,另一个刺客突然举刀朝她劈下,他只能飞出一支折断的箭簇将其击开;她似乎要跌倒了,他飞身上前搂住她的腰。
他合掌就能握住!
二人贴在一起,他看到她凌乱的发丝交缠着雪白纤细的侧颈,清冷的面庞沾上点点血花,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圣洁又妖冶到极致的美丽。
没有人不会为之心动!
但现在再见到她,又是另一个感受。
他头一次在明亮的天光下看到她的脸,能更好地将她的五官细节和表情收入眼中。
姜从珚今日的打扮隆重许多,上身穿了一件石榴红蜀锦宽袖对襟衫,领缘色白绣祥云纹,下用同色石榴红腰带系着靛蓝杂裾垂髾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腰,长裙下摆裁成数个上宽下尖的的裙片,经围裹在腰上后便层层相叠,围裳中伸出两条飘带,在她缓步行来时随风飘起,如燕子轻舞。
她头发全梳了起来盘成飞仙髻,围着发髻簪了一圈细小的珍珠花钗,又在t髻中左右各插了一支五穗赤金流苏,下坠莹润珍珠,在空中轻轻晃动时折射出细碎流光让她越发光彩照人。
这是时下长安城中贵女间流行的裙子,姜从珚平时并不会打扮得这么繁复。
相比起前两次的素净,这套颜色浓烈红蓝对比鲜明的衣裙越发衬得她肌肤似雪,她的妆容也明艳许多,涂了红润的口脂,亭亭立在那里,玉颈修长,露出纤细高挑的身段,随风轻扬起裙带宛如佛窟壁画上的天外飞仙。
这是另一种美。
拓跋骁的眼神似黏在了她身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长腿往前迈了两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他展臂就能碰到自己。
高大的身形本便会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更不要说是十六岁就登上王座的拓跋骁,身上征战沙场的凶悍气势即便刻意收敛也几乎要叫人喘不过气来,更叫她不习惯的是他那极为强烈的侵略性,让总是跟人保持距离的她有种被闯进私人领地的不安感。
姜从珚裁衣时量过自己的身量,差不多有一米六七,在这个营养不良的时代中算是高挑的女郎了,到了拓跋骁面前却被衬得像个小孩儿,她的额头只到他胸膛,且他常年征战体格雄健又肌肉发达,就更不是她细胳膊细腿能比的了。
姜从珚暗自放轻了呼吸,努力绷着正常的表情,微微仰起修长的脖颈,抬眸,不躲不避地看着他,问:“您为何选我?”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拓跋骁意料,浓黑的眉峰动了动,瞳仁下移少许。
汉人女子多含蓄、婉约,而她光瞧外貌的话,也十分贞静娴雅,是众人想象中贵女应有的端庄模样,但拓跋骁见过她锋芒毕露的一面,深知她有多特别,所以她今日主动上门,还问出了这个问题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奇异的,他不仅没觉得不好,心里反而冒出另一股欣喜。
拓跋骁思索了会儿,只道:“你跟别的汉人女子都不一样,我喜欢你这样的!”
他的话很直白,却依旧让姜从珚有些不明白。
什么叫“你跟别的汉人女子都不一样”?
是因为她的容貌?还是她的身份亦或是别的?但也算有个好消息,拓跋骁明确说了“喜欢”。虽然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有多喜欢,但总之对她是有点包容的。这便好。
姜从珚继续问:“您可是以正妻之礼娶我?”
“这是自然!”拓跋骁毫不犹豫答道。
“你们鲜卑之礼,王可以有几个妻?”
“只有你一个!”
拓跋骁看着她的脸,恍惚中意识到她问的问题背后想要表达的意思,微眯起眼,碧色的瞳仁似有幽光闪烁。
姜从珚抬着脖子任由他打量,目光清澈地迎上他,明媚的五官被坚定的眸色衬托得愈发鲜妍夺目。
“谢漠北王解惑!”姜从珚突然一笑,清凌凌的眼眸弯起一道浅浅的月牙,涂了嫣红口脂的唇瓣如沾了晨露的山茶娇艳欲滴,很快又消失不见,似一闪而过的惊鸿。
拓跋骁被她的笑晃了下神,还没回味完,就听她继续说——
“我有三个条件,请漠北王应允,否则我不能嫁。”
第15章 剃须 拓跋骁本就是少年将军,只是同时……
“嗯?”拓跋骁没想到她还要谈条件,突出的眉骨往下一压,气势霎时一变,宝剑泄寒光,带着凌厉逼人的意味。
穿堂风从他身后袭过,将他的长发和衣摆扬起,几分狰狞的张狂。
两人靠得这么近,姜从珚还能感受到他飘荡起的衣角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宛如一柄细刃轻轻刮过皮肤,激起层层战栗。
姜从珚心如擂鼓,几欲跳出胸膛,却始终立在原地不躲不避。
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除了那夜短暂的接触,姜从珚并不了解拓跋骁的为人和性格。
至于后世对他的描述,太极殿上的事已经帮她证实了史书不能尽信,而且男人在功业上的表现不等于他对自己妻妾时也如此。
义薄云天的将军可能轻贱自己的发妻,作恶无数的奸臣也可能对父母至孝至纯。
所以,她想试探一下拓跋骁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这对她后面的计划很重要。
掌心浸出微微的湿意,她努力压下这股紧张,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来之前她没想提要求,从刚刚的交谈里她发现拓跋骁对自己的容忍度比她以为的还高一点,便忍不住“得寸进尺”,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触怒拓跋骁……
再次出乎她意料的是,拓跋骁居然答应了——
“你说!”
拓跋骁听到她还要提要求时,确实有一瞬间不快,自他登上鲜卑王座便没人敢这么跟自己提要求了。她竟然还威胁他,不答应就不嫁了。
他拓跋骁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她说不嫁便不嫁。
可一对上她黑白分明又极为坚定的琉璃般的眸子时,心里那点火气就像兜头泼了一盆水,一下便灭了。
他当初一眼看中她,就是因为这份不同寻常的坚韧和胆气。
她能跟自己对峙不露怯,很好!
他好像得到一件世间奇珍,第一眼便足够惊艳,可仔细深入探究时,却发现其中还有惊喜,于是叫他愈发爱不释手起来。
姜从珚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见拓跋骁脸上五官虽然凌厉,但眼神尚算得上平和,稍稍放下心来。
“第一件,你既是以正妻之礼娶我,那我要你以我们汉人的正妻之礼待我,尊重我,不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拓跋骁听完,倒是能理解她这个要求,她毕竟是汉人,恐怕不习惯草原文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可以。”拓跋骁说。
“第二件,我出嫁后,我的嫁妆归我自己管理。”
这也不过分,拓跋骁本就没想觊觎她的嫁妆,于是点点头,“可以。”
“第三个条件……”姜从珚停顿了下。
“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她前两个条件于他而言都很轻易,便觉得她第三个条件也很简单,然而,姜从珚说出口之后,却叫拓跋骁鲜少的愣住了。
姜从珚的视线从他眼瞳往下移,落在他覆着浅须的下颌上,眨了眨眼,“我要你把胡须净了。”
“嗯?”拓跋骁从喉间发出一声浓浓的疑问。
他实在没想到姜从珚最后一个条件会是这个,脸上的表情先是愣住,紧接着变成些许古怪和不解。
鲜卑族中对蓄须不蓄须并无要求,但多半是蓄的,尤其是军中武将,蓄须之后方能更显威严,而且他们也没有心思天天打理。
这个世道对于上位者的容貌要求,与其说是仪表堂堂,不如说是威仪和气度,于是大多面蓄短须,修剪整齐,只有少数文官喜欢面白无须的温雅清正感。
拓跋骁生得高大威猛,年纪虽轻,但气势煊赫,倒也无需靠胡须来给自己增添威信,只是他一个人生活粗糙惯了,也没刻意去打理颌须,便任其长了半寸长度。
“为何?”他问。
姜从珚歪了下头,鬓边的步摇流苏跟着轻轻摇曳,“因为,我喜欢面容清雅的君子。”声音里带了些俏皮语调,打破了她惯有的沉稳气质,叫她的面容一下灵动起来,表现出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活泼可爱。
拓跋骁一时没有说话,沉默许久。
第三个条件看似简单,却比前两个条件更叫人为难。毕竟前面两件事他答应了,究竟会不会做、做到什么程度,都是后面才能验证的事,而剃须的话,如果拓跋骁答应,就真的要剃了。
拓跋骁目光又直直地落在了姜从珚明媚娇妍的脸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或许是想到她生得如此娇美,自己满脸胡子拉碴站在她身边确实瞧着不大相配,有种美人儿被糙汉糟蹋之感,瞳仁几经变幻,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好,我应你!”他大声说,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劲儿。
看他这副模样,姜从珚竟忽然有点想笑。
这拓跋骁,也没传说中那么凶残。
来见拓跋骁的目的已经达到,姜从珚便提出告辞,她刚要转身,胳膊却忽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掌钳住。
一如那晚的炙热!
透过细软的衣料渗入她的肌肤上。
“你不是要我净须?何必急着走,看我去完须是不是你喜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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