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穿五彩的华衣,身边也没有富丽的宫殿,周身笼在白色狐狸毛斗篷里,立在荒凉衰败的土地上,干净得好像不属于这片大地。她应该住在传说中的月宫上,可她细挺的身姿又是那么坚定,尽管没看到脸,拓跋骁心里却早早描绘出一个绮丽的模样。
众人见拓跋骁定定地盯着屏风方向,还以为他看中了其中一个公主。
六公主察觉那道强悍的视线,心中越发慌乱起来,手指颤抖,胡琴便弹错了几个音。
“别注意我,别注意我,我按珚阿姐说的做,肯定不会被选中的……”
她不断安慰自己,脸色越来越白。
众人却不知道,拓跋骁此刻心里想的是,要不要一把掀开屏风看看她在不在其中。
“他一个都没看上?”
九华宫中,向来雍容华贵的赵贵妃头一次失态得打翻了妆台前的漆钿妆盒。
她猛地回过身,一双美目愤怒地盯着前来传信的人,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女使不敢反驳,跪在地上,双手匍匐以额贴地,小心翼翼地把刚才的话复述:“那漠北王说‘二女非吾所求善妻也,闻有五公主,何未见’。”
赵贵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挥手臂,将妆台上的钗钿铜镜全都扫落在地,美丽的侧脸在烛火的映衬下露出几分狰狞。
“那厮竟嚣张至此!”
她原以为和亲之事应该万无一失了,没想到他不仅没选那两个丫头,反而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万一、万一真被他看上……
赵贵妃闭上眼,她绝不允许!必须要想办法,想办法!
她不知道,拓跋骁之所以问五公主,正是因为她刻意避而不见,再联系那天那个谁喊的阿姐,他便猜测他要找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五公主,所以想亲自看一眼。
联姻人选一直没定下,拓跋骁近日便一直待在京城,他不耐烦窝在屋子里,梁帝不放心他到处走,便安排鸿胪少卿朱成为他导览,实则是监视。
朱成软弱圆滑,偏偏接了这样一份差事,心里苦不堪言,行动上还得把这漠北王伺候好了,不得不绞尽脑汁思索京中好吃好玩的。
这一日下了小雨,他便引拓跋骁来到金市最著名的一家酒坊。
拓跋骁登上二楼,凭窗而坐。
他还跟之前在太极殿里一样箕坐,双腿伸了出去。朱成只当没看见。那日太极殿里发生的事传遍朝廷了,他可不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太久了。
仆人端酒上来,莫多娄便迫不及待拍开封泥,连酒杯都不需要,举起坛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这梁人打仗不怎么行,酿的酒滋味可真不错,要是我们草原上也有这么会酿酒的人就好了。”或者直接把长安打下来。
他心里这么想,撇到一旁的梁国官员,终究还是收敛了两分。
拓跋骁随意尝了几口,却没什么兴趣。
他目光凝在掌中的瓷瓶上,这是那个汉女给自己的谢礼,药粉让属下用完了,效果确实出奇,瓶子却一直被他留着。
白瓷瓶还没他掌心大,曲线流畅,通体洁白细腻,似玉又似雪,需要极好的烧制工艺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品相。
她的模样,应该也跟这白瓷瓶差不多吧。
那是她离自己最近的时候,不过一臂的距离。
他当时就该直接掀开那碍事的白纱!
肯定会吓得她闭上眼!哈哈!不,或许也会像鹿一样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也有可能一脸不满,觉得自己无礼。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觉得很有趣。
五指收紧,拓跋骁用大拇指不断摩挲光洁的瓶腹。
他朝窗外一瞥,动作忽的顿住,鹰隼般的眸子陡然眯起,射出一道犀利的精光。
他好像看到她了!
隔着遥远的三层街道,他看到桥上一个执伞女郎。
细雨蒙蒙模糊了视线,距离如此之远以拓跋骁的目力也无法辨清,他只能看到纸伞下一个纤细的淡蓝色轮廓,然而他就是有种直觉,她,就是她!
他眼神如网般牢牢锁定着她的身影,然而几息之后,执伞女郎却消失在了拱桥尽头。
拓跋骁“腾”地起身,膝盖甚至掀翻了案几,他仿若未觉,不发一语,大步流星地下楼而去,一把从侍者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
众人来不及诧异,只得连忙追去。
拓跋骁纵马赶到石桥处,来回将每一处扫视,却始终不见那女郎出现。
周边屋宇众多,行人繁密,实是难寻女郎踪迹,
朱成和莫多娄骑马急追而来,见拓跋骁站在桥上。
“王,怎么了?”
拓跋骁不答,反而抬起头环视眼前的长安城。
迎着密密麻麻的细雨,拓跋骁握着掌心里的白瓷瓶,隼t目射出一道骇人的气势:“只要你在长安,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姜从珚今日出门,是来谈“合作”的,人她已经选好了,桓家七郎,桓钧。
桓钧,字衡之,河东人,祖父少府卿桓余。年二十,还没成婚。
少府卿主管官家手工业和皇帝产业,是皇帝心腹,而且桓家无人从军,她若嫁给他,梁帝多半不会生疑。
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姜从珚选他是因为,桓钧有心爱的姑娘,而两人不能在一起。
桓钧少时定过亲,未婚妻是卢家三娘,原本等二人长大便成婚,卢家却在四年前因卢逡平叛不利而被治罪。卢逡战亡,梁帝便酌情定罪,只贬了卢逡这一支为庶族,男丁流放千里,女眷充入教坊为婢。
士庶之别,有如天堑,婚姻不通,更不要说沦落教坊的女郎。
桓家再不许桓均履婚,打算给他另择好女,桓钧却心悦卢三娘,不肯他娶,他找人偷偷把卢三娘的贱藉划去,又将人接出来安置在一处小院中,时常去看望,只可惜两人相爱不能相守,卢三娘屡次劝他远离自己,他却不肯。
随着桓钧年岁渐大,家中对他的婚事越发催促,打算强行给他定亲。而后来,桓均确实被迫娶了程家一女。他欲和离,两家不肯,他无可奈何,冷落妻子,程氏最终抑郁而亡。三年之后,拓跋骁骤然陨落,北方胡族频频南下,梁国兵弱,不到两年长安被破,桓均与卢三娘也离失在了乱世之中。
此后桓均再没娶妻,在山河混乱之际趁势而起,成为桓家主事人,并在朝廷退踞淮南之后,一路从中常侍升至尚书,再跃居大司农掌全国财政、军国用度、田租口赋,成为南梁末期最具权势的朝臣之一。
他扶持幼帝,改革田制收拢流民,对内稳定内治,对外积极筹措粮草以御胡敌,可惜梁国已经病入沉疴,士族们多贪图享乐,改田之举更是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最终没能成功,桓均只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悲歌。
日后他会成长为一代名臣,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常侍,最大的困难就是怎么阻止家族逼自己成婚。
“郡主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假成婚姻之事?”一间布置雅致的茶室内,桓均看着眼前姝丽沉静的女郎,着实有些意外。
两人中间摆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茶汤升起袅袅白烟,在昏暗的内室里笼着一层似真似幻的尘雾。
他心系卢三娘不愿成婚之事在家族里不是秘密,三五好友也知道,但他想不到这个才回京不到两年的顺安郡主也知道。
那日有个不起眼的青衣男子守在自己回家路上,突然从车窗外递进来一封信,信上说约他相见,能解他眼前之困,没想到送信之人竟然是楚王之女。
顺安郡主离开长安多年,原本众人都已将她淡忘,直到两年前回京,甫一露面,胜如洛神的惊人美貌便迅速传遍长安,关中各家郎君都争相来一睹芳容,去年听说她议亲不少郎君还十分惋惜,没想到还没定下婚事便被凉州老夫人叫了回去。
随着议论声起,众人忽然想起她的身份,她是太祖一脉,已故昭文太子之孙。
这样的身份,尽管是个女郎,仍旧注定要背负政治纠葛,再想去年那场不了了之的婚事和凉州的态度……茶烟散去,眼前一片清明,桓均似乎猜到她找自己的原因了。
姜从珚看到桓均的眼神变化,想来已明白其中关系。
不愧是日后能撑起南梁半壁江山的大臣,如今虽还年轻未经打磨,但思维通透,目光明晰,已是初露头角。
“郎君可愿意?我并不干涉你其他,只需三五之年,我们各达所愿,再行和离。”姜从珚睁着一双明净的琉璃眸子看着他,气质坦荡,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质。
桓均很心动。
如果真像顺安郡主所说,两人假意成婚,各取所需,等过几年再和离,对两人都有利无弊。
现阶段他无力抗衡家族,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强行命令自己成婚,既如此——
“与君所愿也!”
自从听说拓跋骁要见自己,五公主终日胆战心惊、以泪洗面,往日的骄横之态早已转为柔弱无助,竟十分可怜。
“为什么,那蛮子为什么非要见我!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九华宫中,赵贵妃接连大发雷霆,引得服侍的宫人战战兢兢,连大口喘息都不敢,只能十分小心地伺候贵妃。
楚王妃听他她为联姻之事发脾气,进宫探望。
被女侍中引进九华殿里时,赵贵妃刚砸了一批瓷器,宫人正跪在青石地砖上轻手轻脚地打扫。
见着楚王妃,赵贵妃烦躁地一挥手,“下去!”
宫人低头退下。楚王妃的眼神在碎瓷上扫了一圈,上前两步,“阿姊是为漠北王之事烦恼?”
赵贵妃坐在榻上,一手支着额头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她心里从来瞧不起自己这个从妹。
楚王妃没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凑了上去,“我今日来,就是为阿姊排忧解难的。”
“嗯?”赵贵妃挑了挑眉,斜了一眼,看她能说出什么办法来。
楚王妃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细长的眼缝里透出一丝算计:“阿姊糊涂了,难道就非嫁公主不可?除了五公主,姜家皇室还有不少女郎呢,尤其我那继女,可是昭文太子之孙、太祖嫡系玄孙!她的身份,还担不得这和亲公主之名吗?”
赵贵妃抚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一顿,妩媚的眸子眯起,精光流转。
楚王妃继续说:“况她那张脸,生了十分美丽,长安城里多少儿郎为了见她一面终日徘徊在王府门前,那漠北王不过一男子耳,见此美色,岂有不动心?”
赵贵妃一点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楚王妃,良久,她缓缓开口:“你说的,很有道理。”
楚王妃满意地笑起来。
接下来,两人便细细安排起来,怎么才能让漠北王一眼看上姜从珚。
九华殿门口,一道华贵俏丽的身影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殿内交谈声消失,她才忙不迭回头跑掉了。
春三月,冰雪消融,草木展枝。
自前朝起,士家大族便有在上巳日出门去水边祓除去灾和曲水流觞的传统,直至今日,祓除灾气的说法已经不再流行,因为玄学盛行,士族们受老庄思想影响喜欢纵情山水,常在上巳日游山玩水、吟诗写赋。
临水施帐幔,最为壮丽者可绵延数里,车服粲然,还会举行骑射活动以供士人游戏,甚至宴饮终日。
这不仅是民间士族的活动,更是皇家重要的游玩日。往年这个时候,公主后妃,公卿夫人无不毕出。
今年的上巳节,因漠北王来使,梁帝便把目的地安排在了铜陵园。
铜陵园在长安城外二十里,依山而建,是一处占地庞大的皇家猎场,里面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梁帝都会组织公卿大臣们去园中春猎秋狩。
前几日在太极殿被拓跋骁公然打了脸面,梁帝心里一直憋着怒气,十分想找回面子,便特意邀请拓跋骁来铜陵园中狩猎。
胡人自是十分擅长骑射,但梁帝也有其思量。
梁国每年都在铜陵园安排狩猎,儿郎们对这座宫苑早已了如指掌,深知哪个地方会有什么猎物,还有仆从配合,猎物不过手到擒来,而鲜卑人对此一无所知,就算再会打猎,人生地不熟,光是寻猎物就要耽搁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就落了下风。
是日,皇帝卤簿一大早便从宫城出发。
旌旗蔽天,华盖满车,士家大族、满朝公卿全都锦衣华服登车而行,绵延数里而不绝。
拓跋骁也在队伍中,骑在他专属那匹通体油黑的乌孙骏马上。
举目望去,长安城的百姓们也纷纷着新衣,携老扶幼去水边结蓬扎幔,铺上糕点酒水,脸上一派怡然自乐。
阿母跟他说过的所谓繁华满城,大概就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吧。
南边的土地,确实比草原肥沃许多,能滋养这么多人口,还有各种精湛的工艺能营造出如此庞大的宫殿和精美的锦缎器具,也难怪南方的朝廷总是沉溺享乐。
拓跋骁闲庭信步般骑马行在长安城的官道上,阳光下,他**的马儿毛发黑得发亮,腰腹和腿部的肌肉线条矫健有力,头颅高高昂起,使人望之生畏,更不要说马上还坐着凶名威震四海的漠北王,身后一连串同样凶神恶煞的胡人,百姓们都躲得远远的,一直等他的高大的背影远远消失在视线里后,才敢小声跟旁边的人议论。
“漠北王要跟我大梁联姻结盟,怎么许多天过去,朝廷一直没有动静?陛下究竟要嫁哪位公主啊?”
“听说漠北王对几个公t主都不满意所以才没定下。”
此话一出,更加惹得周遭的百姓不满。
“我巍巍大梁愿与他这样的胡人结亲已是天大的恩赐了,这厮竟敢张狂至此,莫不是要把我大梁所有的贵女都叫到他面前挑选!便是连天子都没这样的事!大不了这亲不结了!”
“你如此义愤填膺,刚刚漠北王的坐骑经过时,怎未见你出言!”一个头戴巾帻的年轻人讥道。
对方瞅他一眼,发现这人头上连冠都没有,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灰褐色麻衣,当即面露不屑,“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
尽管国力日衰,大梁的百姓仍旧自带中原正统的优越感,十分看不起周边的蛮夷部族,认为他们都是茹毛饮血之辈,对拓跋骁更是处于一种既忌惮又暗自鄙夷的状态,十分矛盾。
沉醉于奢靡繁华的长安城中的士人不会想到,看似稳固的大梁江山会在短短几年后成为人间炼狱,届时繁华都城不在,百姓十不存一,无数的性命在历史的车轮下被碾成齑粉。
梁帝一行人抵达铜陵园后,稍作修整,便有人向拓跋骁提出狩猎比试。
行宫大帐前,一个约莫三十的着甲将军站出来,“漠北王勇猛无双,漠北儿郎也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想必极擅骑射,某虽不才,却也习了十八年弓马,想与漠北王请教一番。”
拓跋骁坐在给他特设的王座上,将掌心把玩的白磁瓶往怀里一收,慢慢抬起下巴,整张脸在盛烈的春阳下骨骼尤其突出,一双异眸更是犹如刀锋一样刮过。
“你想怎么比?”
“就比我们两支队伍谁猎的猎物多。”
“好!”拓跋骁朗声一应,按着腰间的佩刀拔然而起,极其高大的身形使得所有梁国君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似臣于他脚下。
那将军见拓跋骁如此镇定,罕见地没了底气,但想到上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去清点人手,心里只盼着拓跋骁倒霉些走错路别碰上猎物。
一刻钟后,铜鼎内插起一柱长香,烟气袅袅升起,一记重重的棒槌击在金鼓上发出尖锐的嗡鸣,两支精悍的队伍离弦而出,飞快消失在了远处的密林里。
姜从珚跟着楚王府的车队一起来到铜陵园,刚一抵达,六公主就找了过来。
二人休息了会儿整理好衣裳,便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就听到梁国与漠北比试狩猎的消息。
姜从珚想,以拓跋骁之能,梁帝此举,多半是自取其辱。
不过梁帝惯会搞这些手段,他自己不出声,故意安排底下人去挑衅,若胜,他自是脸上有光;若败,他便会怪罪他自作主张,扔掉这颗废棋,自己仍是英君明主。
两个时辰后,夜色四合,铜鼎里的香烧完了最后一截,远处密林里冲回两队人马。
众人遥首望去 ,都在等待结果,姜从珚不在意这些,并未往前凑。
片刻后,人群里传呼一片震天的大笑,夹着胡语,而梁国这边却十分沉默,不用说都知道谁赢了。
夜宴开始,宫人们在行宫前的驻地摆好软垫几案,奉上美酒,正一边处理猎回来的动物,就地或烤或炙,烹熟后便立马献上来,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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