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醉糊涂了,也可能眼花,盯着姜从珚看了好一会儿,似在辨认,又好像在看一个故人,酸得眼角都有泪花儿了也没认出来,反而问:“你是谁啊?”
“是我,女儿回来了。”姜从珚对面前的场景好似看过百十遍,早已习以为常,双手交叠在腹部,朝他行了一礼面不改色地道。
楚王脸色一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她是谁,点点头,语调缓慢悠长,“哦~是珚儿呀。”
“你来……嗝、干什么呀!”楚王又问。
“女儿远归,向父亲和夫人乞安。”姜从珚平声说。
“哦~”楚王恍然大悟,摆摆手,“父甚安,安,安……你去吧。”声音渐低,只清醒了片刻便又要醉过去了。
回到长安一年多,姜从珚与父亲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次都醉得浑浑噩噩,父女间的交流也十分单调而乏味,让她搞不清,楚王对自己这个女儿,究竟有没有感情。
如果没有,终日浑噩是为何?如果有,又为何不闻不问?
她其实有点想问,继母正欲将我嫁人,你知道吗?话到齿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是,女儿告退。”姜从珚再一行礼,从顺如流地离开。
转身的瞬间,她好像看到楚王用手捂着脑袋,可能是喝多了酒头疼吧。
出门后,小童还侯在一旁,姜从珚想了想,朝他道:“主君喝醉了,身体不适,你去取些茶水来解酒。”
小童忙不迭点头。
皇城北宫,九华宫中,此刻正闹得鸡飞狗跳。
一个十六七岁身穿彩衣华服的女孩儿不顾宫人的阻拦,反手推开她们闯进殿内,身后还跟着一群焦急惶恐的侍从。
“公主!公主慢些!”
女孩儿才不管,提着裙子急急奔到内室,“阿娘,阿娘,我听说漠北王今天入城了!”
“他们都说他是来联姻的,父皇是不是要嫁公主给他?那、那父皇会不会、会不会把我嫁过去?”
“那些未开化的胡人又野蛮又凶残,听说他们还吃生肉喝人血,尤其是那漠北王,传说他长得像豹子一样,根本就是头蛮兽,我要是嫁过去,肯定受不了的……”
姜银珠越说越害怕,仿佛都能想象到那个血腥的画面了,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珠儿!”端坐于镜台前正在戴耳珰的宫装妇人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过身露出一张美艳而严肃的脸。
她年约三十,雪肤花貌,一双媚眸妩媚多情,正是宫里最受梁帝宠爱的妃嫔,赵贵妃。
“事还未定,怎么就如此慌张!”她有些严厉又好似宠溺地斥责了一句。
“我怎么能不怕啊!”姜银珠嘟囔一句,扑上去搂住阿娘的胳膊,“父皇的女儿中,比我大的都出嫁了,下一个不就是我了嘛!”
“阿娘,你一定要劝劝父皇,我绝对不要嫁给蛮子!对了,不是还有六娘七娘吗,让她们去嫁!”
赵贵妃涂着嫣红豆蔻的手掌抚上女儿白嫩年轻的脸,看着她,声音轻柔却十分坚定:“有阿娘在,就算你父皇只有你一个公主,阿娘也不会让你嫁给胡人的,阿娘一定会给你挑个如意郎君。”
姜银珠眼睛一亮,脸上的表情霎时转忧为喜,“我就知道阿娘肯定舍不得我。”
赵贵妃戳戳她额头,语气一转:“行了,别在我跟前闹了,一会儿你父皇要过来了。”
姜银珠大概猜到阿娘是为了自己,立马乖乖地跟着宫人回自己的住处了。
过了一会儿,铜铃声响起,梁帝的驾辇果然莅临九华宫,赵贵妃忙上前服侍。
宫人捧着杯盘忙碌进出,待用过饭食又洗漱完毕,于帷帐内温存的时候t,赵贵妃说起与漠北王联姻之事,只言娇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实在舍不得让她嫁到蛮夷之地。原以为皇帝会一口答应,却没想他罕见地沉默起来。
赵贵妃心头一惊,下意识抚上胸口,她强按下不安的情绪,柳条似的雪臂揽住梁帝的肩头,将脸贴在他胸前,“陛下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梁帝微眯起眼望向芳林宫所在的方向,脸上享受的惬意一点点褪去变得阴沉起来,“朕今日派使者去接他,那个拓跋骁,竟狂妄地跟朕提要求,说,‘吾欲自择善妻’,哼!”
“蛮夷小儿,竟轻狂至此!”
赵贵妃的心也跟着沉下来。
珠儿生得那般明媚活泼,万一被这蛮人看上了可怎么办。
不行,得想个办法!
第5章 宫宴 要不要一把掀开屏风看看她在不在……
第二日,宫内传出旨意,要诸王公卿携内眷进宫赴宴,共庆漠北王来使。
楚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楚王一如既往对万事都不上心,直至临出门前才被奴仆扶起来换衣梳发,仍旧醉醺醺的不甚清醒;楚王妃赵氏则显得十分开心,提前一日就命侍女捧着锦衣钗钿在那儿挑选,今日更是天不亮便命人掌灯开始梳洗打扮。
姜从珚不知道梁帝为何特意让大臣们带女眷进宫,心中有些不安,但也不能不去。
三人登车而去,不过两刻钟就抵达宫门,然后下车,由内官引入其中,穿过狭长的复道,及至云龙门前,男女宾客即将分道而行,正巧遇上大司农赵贞携族人家眷而来。
赵家是当今梁帝看重的士族,赵贞正是这一代家主,宫中最为受宠的赵贵妃便是其胞妹,而现任楚王妃,亦是出身赵氏一族,乃赵贞之堂妹。
一见着兄长,楚王妃显得很开心,直接拎起裙摆快步走了过去,“兄长!”然后揽住了他的胳膊,颇有几分少女的娇俏。
“兄长在忙什么?这些日子也不来看我。”
赵贞亦满脸笑容,眼神落在她脸上,拍拍她保养得宜的手,“近日漠北王来长安,诸事繁忙,待此事一了,我定常去。”
二人就站在门前谈笑起来。
姜从珚瞧着,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忽然,她余光瞥见墙角一个青衣宫女,正朝自己招手,无声说着什么。
姜从珚走上前去,青衣宫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用小而急迫的声音说:“女郎,公主有急事找您,请您速速随我去苑林。”
姜从珚看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猜到了大概,转眼再看楚王妃,仍旧与赵贞细语,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便点点头,由宫人带着自己从小路绕过去了。
宫女名叫女夏,是六公主身边伺候的人。
姜从珚跟着女夏,绕过几道花丛竹林,又穿过一个黑漆小门,终于抵达六公主约定的地方,一片竹林小苑。
她焦急地等在墙边,一见着姜从珚,眼里就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珚阿姐,我该怎么办?”六公主一把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别慌,你先给我细说现在的情况。”
姜从珚两年前回到长安,在冬至宴上正好遇到被欺负的六公主,她那时被五公主泼湿了裙子,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姜从珚偶然路过,便把自己的手炉赠给了她。
六公主缓缓抬起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她颤抖着从这个美丽阿姐手里捧过温暖的炉火,却哭得更厉害了。
阿娘去世后,她独自一人在宫中长大,不被皇帝想起,徒有公主之名,实则孤苦无依任人欺凌,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温暖的善意。
因这不经意间的一个小小善举,姜从珚从此收获了个小尾巴,每次入宫,六公主姜羽儿必定要来找她,好像只有看到她在才有安全感。
姜从珚每次看到她惶惶如小鹿般的眼神便难以狠心拒绝,便默认了这份情谊。
“贵妃想让我嫁给胡人!”六公主满脸惶恐,声音都在发抖。
她也听到漠北王的传闻了,一想到对方高大得如猛虎一样,而且生性凶残,喜好杀人,她就感觉天都要塌了。
“你怎么能肯定?是下诏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事?”姜从珚加重手中的力道无声宽慰,素白芙蓉脸在晃动的竹影下显得尤为镇定,一句话就问到最关键的地方。
漠北王那句“吾欲自择善妻”在长安城里都传遍了,城中百姓无不愤懑,都骂拓跋骁狂徒小儿,我大梁国的公主岂是街边谷黍任你挑拣,但不管怎样,有个信息很明确,联姻人选应该是要拓跋骁自己选的,否则梁帝早有安排了。
六公主抬起眼,仿佛又看到了两年前珚阿姐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那一日,茫茫的白雪下,珚阿姐轻轻走来,肩上的狐狸斗篷被明亮的雪光映出一圈五彩的光晕,仿佛浮图塔中护佑世人的观音婢出现在自己面前。
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体质柔弱,可偏偏她只要站在那里,好像就能带来圣光。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形容对不对,只知道珚阿姐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轻柔的外表下有种风吹也不倒雨打也不动的超越寻常人的坚韧,好似佛中的阿难陀,早已经历过无数苦痛,所以能坦然面对现在的一切。
六公主断断续续地说:“昨日贵妃让她身边的侍中给我送来一套华服和珠钗,还叫我今日在宴上献艺。五公主齿序在我之前,还没出嫁,贵妃肯定舍不得五公主,才让我、让我……”
此时,墙的另一边,路过的拓跋骁忽然停下。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日凉州边境遇到的汉女。
她出现在皇宫里,难不成也是公主?想到这个可能,拓跋骁竟生出些期待。
他母亲是汉人,从小受她影响,拓跋骁不喜胡女,但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胡人向来早婚,二十还没娶妻实在少见,部下也一直催促他,拓跋骁也觉得自己是该娶个妻子了,这次亲自来到梁国,就是要挑选一个他喜欢的汉女。
前面引路的侍中见漠北王停下,很是不解,却又不敢催促。
拓跋骁站在原地,继续正大光明地偷听。
隔着一堵围墙,旁人听不甚清楚,偏他耳力过人汉语又说得流畅,便将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好,我知道了。”姜从珚从袖中抽出丝帕,细细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她还什么都没说,清柔的声音便让六公主安下心来。
“贵妃既然命你献艺,必是她也无法决定婚姻人选,才设计让你吸引漠北王目光。既如此,只要漠北王不喜你,她自然不能得逞了。”
“我该怎么才能让漠北王厌我?”六公主忙问。
拓跋骁也很期待这个聪明的汉女会说出什么来。
“他既能说出‘吾欲自择善妻’这句话,必是个胸有韬略雄心壮志的人主。” 姜从珚结合史书评价和那日短暂的一面以及拓跋骁这两日的行事,大概推测他的性格,“这样的王,多半不喜欢软弱无能之人。”
“你献艺时,便尽作胆怯惶恐之态,最好弹奏南江软曲,他必定不耐。”
六公主听她这么一说,眼前豁然开朗,盘桓在心头的愁云终于散去。
“谢谢珚阿姐!”
“不必谢我,便是没有我,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姜从珚说的办法,是根据姜羽儿自身的性格设计的,就算她不说,多半也差不多。
拓跋骁听到她对自己的评价,确实说得很准,心中生出些许赞赏,可她们的对话却叫他不甚喜欢。
梁国公主不肯嫁他,他还看不上她们的怯弱之态呢。哼!
到是那女郎,甚想看看她是何模样。
珚阿姐?她的名字叫烟?
除开这个小插曲,接待鲜卑来使的宫宴终于开始了。
姜从珚看到楚王妃赵氏匆匆赶来,头上的金银钗钿比先前凌乱了些,她正抬手扶正。
宫宴在太极殿中举行。
大殿周回一百二十柱,基台高九尺,以珉石堆砌,室内燃着明亮的烛火,门窗全都用金银装饰,内外挂着古今名臣,椽梁皆用沉香木制作,并以金兽头作为椽端装饰,极尽奢华与富丽。
梁帝特意选在这里,就是要向拓跋骁表示,我堂堂大梁,地大物博、民生富饶,不是尔等塞外蛮人能比的。
他至今还被拓跋骁那句话气得不轻。
他竟要亲自挑选妻子,这不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踩吗?最为可恶的是,他身为一国皇帝,为了大局着想,竟要生生忍下着这口气!否则,梁国结盟不成,周边的匈奴、羌氐等胡部定然南下寇边。
因拓跋骁是草原之王,鸿胪官员绞尽了脑汁想办法安排席位,最终一东一西摆了两个主位,梁国官员和鲜卑使者各坐一面。
太极殿前,宫廷乐队整齐排列,宫庭中火盆齐燃,头带官帽身穿朱色朝服腰系绶印的公卿大臣从两侧鱼贯t而入,来到东阁坐下。
紧接着梁帝在一片鼓乐声中出来,百官伏拜。
待梁帝入坐,击金钟,有侍中高呼:“请漠北王与鲜卑使者入殿!”
拓跋骁便带着十来个鲜卑下属进入太极殿。
他看到设好的几案,皱了皱眉,跨入其中,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坐下,长腿从案下伸了出去。
这个动作引得大梁官员侧目,群臣躁动起来,纷纷错身议论,有点人脸上甚至已经怒不可遏。
“蛮夷之辈,毫无礼仪!”
“胡人果真不开化!”
礼仪从汉沿袭至今,仍以跪坐为雅,视箕坐为粗鲁无礼,尽管一些高脚胡具已经传入中原,但那只能在家中私下使用,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依旧上不得台面。
拓跋骁自是注意到他们的反应,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中原人的规矩繁琐又无用,学来做甚!
而他身后的鲜卑使臣,也都跟拓跋骁一样,肆意往殿上一坐,双脚大张着。
太常卿终于看不下去了,红着脸怒斥:“都说入乡随俗,漠北王来我中原,是否当尊我华夏之礼仪!”
拓跋骁身后一名身材魁梧带着鼻环的将军不屑地哼了声,“我们来梁国是为王娶妻,可不是为了礼仪不礼仪的!趁早把公主叫出来,让王娶了妻结成两国盟约。”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露骨也太过分,太常卿被气得胡子倒仰,险些厥过去,他身边的大臣忙扶着他给他顺气。
“明公莫气,明公莫气!”
“是啊,别与胡人一般见识。”
鼻环将军见自己一句话就把他气得半死,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样一来更叫梁国公卿愤懑不已。
“漠北王,这是在我梁国皇宫,我等敬你是来使,你们别太过分了!”高太尉忍不住拔身而起指着他们。
拓跋骁停下送到唇边的酒樽,斜眼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虽是坐着,却比站着的高太尉还要强势——
“你要是不满,与莫多娄将军直接斗武就是。”
莫多娄听了这话,更是直接垂着胸口叫嚣:“来呀,拔出你的兵刃跟我比试一场!”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这些梁人在背地里是怎么骂自己蛮子、胡匪的,现在正好,气死他们!有本事就来打!
莫多娄身高八尺,跟拓跋骁不相上下,就是军中的悍将都不一定能胜他,更不要说久居高位的公卿,众人自知不是敌手,哪里敢应战,败了事小,丢了大梁威严事大!运气不好还会被写进史书,使家族遗臭万年。
梁帝见场面闹到这个地步,深知继续下去只会更丢脸,只好主动塔了个台阶,朝大臣们道:“漠北王戏言耳,两国使者怎能刀剑相向!”
宴会还没开始,两国的关系就紧张起来。
十二幅白地绢丝凤鸟纹檀木屏风和织金牡丹团花幔帐后,姜从珚听到前殿传来的争执声,陷入了沉思。
后世的历史说拓跋骁仰慕中原文化,甚至还改革汉化,因此传为一段佳话,但以她现在所见所闻,要说拓跋骁喜欢汉文化,不能说勉勉强强,只能说毫不相干。
或许真实的历史上他并没有改革汉化,毕竟他死得很早,根本改不了多少革;要不就是,他出于统治目的,尽管不喜欢还是要这么做。
如果是为了统治,那他的野心着实不小。
若他不死,日后定是梁国最大的强敌;可他死了,梁国同样难逃亡国的命运,汉室山河仍旧践踏于胡人马蹄之下。
宴行至小半,殿内的帷幔忽被升起,女眷们与前殿只余一扇屏风阻隔。
看到动静,拓跋骁下意识望过去,却被绢丝屏风挡住视线,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人影,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他浓黑的剑眉皱起。
六公主果然被安排去献艺,同去的还有七公主,二人被引至屏风前奏乐。
虽衣着华美满头珠饰,但二人眼神瑟瑟仿若幼兽,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就是梁国的公主?
没有她!
拓跋骁忽又想起那天见到的汉女,当时他并不太在意,此刻脑海里,那道身影却越发清晰起来,那些不曾注意的细节也一一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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