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秋深深呼吸着:“我现在首都,马上回,七点半多落地。在哪个医院?”
航程中,言秋高度紧绷,一点气流颠簸她就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心中默念着没事没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妈妈那本诗集,最终入脑的也不过几行字。
回到夏城,言秋第一时间跟姑妈会合,一起去医院。
去到病房,言正丰半坐着在刷短视频,一看到两人来看他,他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我都说没事了,马上都要出院了,你还跟言秋说做什么?”他一点不客气地责怪着大姐,拉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又赶忙问言秋:“你工作呢?做好了吗,赶回来做什么。”
梁少芸在床边伸手轻揽住言正丰:“别激动,好好恢复才不叫人担心。”
言秋见他精神不错,心才定了定,把手里的东西放地上,去到床边。
“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怎么这么奇怪,女儿去病房探望父亲,开口就是两人互相责怪。
床边就两张椅子,空着那张言秋让姑妈坐了,梁少芸自己起身,招呼言秋坐下。
“谢谢梁阿姨,你辛苦了。”
梁少芸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出去散会儿步。
所幸确实不是太严重的病症。
言正丰是个体户,没有定期体检,前段时间一位老友查出胃癌,他想起自己时不时也有胃部不适之感,梁少芸最近又老说他看起来精神不振,他便紧张地来做胃镜检查,一查就发现了个息肉。
活检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医生说一般没有大问题,过两三天就能出院。
三人便是说这些情况和家常话。
病房是四人病房,时间不早有人要休息了,姑妈和言秋没再多待。梁少芸回来送她们,言秋说:“阿姨您辛苦了,我明天来替你。”
“不用不用,我在这也能睡的,你忙你的事就行。老来相互扶持,这都是应该的。你是女儿,照顾起来还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你也知道你爸脾气,你要来守他他估计还得发火呢。”
言秋不多说什么,给她转了一笔钱,她还要推脱,言秋笑笑,一手扶住她肩膀把她轻轻往回推,“好啦,您也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明天再来看。”
出来时又下雨了。
北方都是干爽大晴天,言秋就带了一双高跟鞋和一双板鞋,没有别的替换,回来才在外待一会儿,板鞋已经湿透。
司机大叔脑子直,说之前开进小区要收费,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在门口卡了一小会儿,已经进去了几辆车,还被人嫌弃地响了几下喇叭。雨势不大了,言秋就没再跟他多扯,在门口卸行李下车。
她的伞不大,遮住自己了,搭在行李箱上的手信便要被淋。
忽然想起谁说过,嫌她的三人伞太大。
现在小了,又不太够用。
雨水仿佛从脚底渗透上来,潮热的夏季夜晚,言秋好像受凉地抖了抖。
迟来的、未完的惊悸在蔓延。
为了专注自己,为了所谓的排除噪音,她到底忽视了多少事情?
因为跟父亲的关系没有跟妈妈那么亲密无间,便放任自己对他不闻不问了吗?当初自己反对过的他的新感情,到现在,他们真的相濡以沫了,而她自己又做对了什么呢?
当初私心不想失去父亲的关心和照料,现在自己尽到照顾他的责任了吗?
当真要做一座孤岛了吗?
那本诗集上的句子跟雨水一起将她打湿。
“哦地球,沉重地躺在她的眼上;
地球,封住她厌倦了看的眼;
她没有问题,也没有回答,
被禁声、被遮挡,
被从她出生时就有的该死的匮乏;
那份寂静几乎是天堂。
她的睡眠无始无终,只是存在;
她醒来也不会对此久思。”
雨又停了,言秋是看到水洼里明晃晃的月亮才发现的。
她收了伞,上头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敲碎了地上月光。
不过很快,那月光又恢复了原样,圆圆地皎洁着。
水洗过的一切,都那么清明。
满地的月亮,满地的灯光,满地的楼房,还有疲惫且狼狈的她,还有……那辆经常停在她家楼下却从未见过车主的黑沉沉的车子。
言秋蓦地抬起头,看向那辆车。
防偷窥的车窗映出周边折叠的景象,冰冷而沉默。
言秋把行李立好,朝那辆车走近几步,车身好像还散发着热气。
刚才她的网约车停在门口,路过开进来的几辆车子里有它吗?
她在医院门口等车时,周边停靠的有它吗?
她从机场出来时,有它吗?
如果回想起来,屡次屡次,余光里似乎总有一抹沉黑。
它就这么沉默着,总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言秋第一次认真去看它的车牌号,那串字符让她的后颈抽搐般一扯。
2830。
28,30?
——系统显示你今天生日啊。
——那你是什么时候?
——28号,比你大两天。
某种情绪在言秋的身体里炸开。
她到底……
忽视了多少事情。
没发完的抖控制了她,她恐惧,却期待,又疯狂。
她嘴唇微微张着,用力呼吸,却一点没犹豫,直直朝后排车门走去,一把握紧把手拉门——
拉开了。
喻霄就坐在门边,身体僵硬成雕塑,向来高傲的眼却在闪动,那样看着她。
“啊……”
身体无法承受这巨大的震惊,言秋薄薄的背都躬起。
她很快将门一把甩上。
震动而起的那阵风给两人都刮了一巴掌。
不可理喻。
简直不可理喻。
她要走的,是要快点离开这里的。
但是她全身都在抖,不自觉退了两步,后脚跟就磕到了石墩。
她“啪”地直直坐下,坐进一小滩水里,泥水飞溅,尾骨直击水泥地,疼得她眼泪直接溅出来。
多久没哭了。
泪腺储量丰厚,泪水瞬间覆满她全眼全脸。
她已经看不清一切了。
泪水、汗水、雨水和泥水让她全身湿透,尾骨的震痛和心中的酸楚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掰开了。
世界颠倒、潮湿、浑噩。
但车门再度被开合的声音是清晰的。
那着黑衣的高大身躯下一刻就填满了视野。
他双膝跪下,把她狠狠塞进自己怀里。
她的后颈被温柔地托起,她便抬起头呼吸,世界不再颠倒。
那么高的一个人,跪得比她还低。
不是应该安慰她么?怎么反倒好像还把自己的重量托付在她身上了。
“疼的人是我,你抖什么?”言秋哑着声音问。
然后身上的人更抖了。
才这么一会儿,他已出了满身的汗,好像比她这个跌坐在水里的人还湿了。
是不是他也在承受着被掰开的酸痛?
这么一想,言秋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了。她的脸侧紧贴着他的脖子,眼泪被他温热的皮肤烘干,而他源源不断的细密汗水又将她沾湿。
如此交叉往复。
如果感冒会传染,是不是痛苦也会传染?
那这个过程比感冒病毒的传染要更邪恶,她把痛苦转移到下一个宿主身上,她就好了。
不,没有别人会吸附她的精神病毒了。
言秋偏开头,曲起手,虎口压在他坚硬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来。
他重新出现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们都没有这么这么近过。
早已深深刻进灵魂里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张又有些许不同,他现在更瘦了,上眼眶有了些许的凹陷,轮廓更深,是被捶打过的成熟的男性了。
唯独这时刻的这充血发红的双眼,与以前一般,好像还是在长街上被她气坏的少年,满是压缩的委屈。
只有他会,只有他能。
你委屈什么?
言秋手背一甩,不轻不重地把他脸扇开。
言秋没有想过会这样。
但是就是这样了。
刚才他们相对抱坐在积水中,沉默了许久,直到有其他居民路过,不太好意思但又扛不住好奇频频看过来。
“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惊”。
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看得清他们传达的态度。
言秋推喻霄起来,他不大情愿,慢慢吞吞地挪了点,然后言秋撑着手要坐起来,湿冷沉重的双腿和刚受挫伤的尾骨拖累了她,她刚起又落,又小摔了一下。
“嘶……”
这下喻霄动作迅速起来,手都没碰地,脚掌一蹬,不仅自己站起来,还把她也带起来了。
他歪着头观察,看到言秋站起的姿态应该没有大碍。
他问:“疼吗,抱你上去?”
言秋不想跟他亲密地面对面,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说:“背。”
本来没抱希望,喻霄惊喜得眉头一跳,不敢再多言怕她改主意,赶紧乖乖转身,屈膝弯腰。
以前,在那个网咖的小包间里,言秋学累了就拉他站起来活动。他站着,她要跳到他身上,背过她好多回了。
多年后,再为她躬背,身体仍然记得调整到她最适宜的角度。
言秋伸手一趴就到他背上了。
她一手扣着他肩膀,一手指挥着他去拿行李,再指挥他进楼、上电梯。
想看他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但她的体重以及她行李杂物的份量对于他的体格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进屋以后,言秋没空细味自己大晚上把陌生又熟悉的当过男朋友的成年男人带回自己家是怎么个事,明净温馨的室内环境显得她身上又脏又臭。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在水里坐那么久,现下无法再忍耐,拉了张椅子给喻霄坐,就自己回房间洗澡了。
“外面的浴室你可以用,冰箱里有饮料,自便。”
“好。”
他脏兮兮笑眯眯,看着实在乖巧。
言秋就不再计较他待在她家里的不合理性。
她洗完出来,喻霄就坐在餐桌边,手边放着一瓶喝了几口的苏打水,没做别的什么,好像只是在等她。
言秋家是偏小的户型,是以家具都不是宽阔的款。入住后家里也没来过多少人,除了家人来温居过,就是裴樱和麦以莎来玩过,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型的人。能容纳五、六人的白色圆形餐桌,给他在边上一坐,双肘一支,就不剩多少位置了。
她刚才告诉他,客卫可以用,可是,他的衣服也湿了,没有能换的衣服,洗了又能怎么样。
黑发、黑衣黑裤都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因为没有合适尺码的拖鞋,双脚也光着踩在地板上,唯那张脸独自眉目如画着。狼狈的情状软化了男人凌厉的线条和阴沉的气质,更显出他本真的卖相来。
或者说……色相。
“你刚才摔的还疼吗?”成熟理智的男人首先关注这个问题,“要不要去医院?”
言秋转开眼,再看回来:“没事,缓过来了。”
“那不用去医院了?”
言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不用去啦。”
“那我也想洗澡。”
铺垫到这来了?
谁不让你洗了?
“可是没有衣服换?”
“难道我有吗?”您这体型?
大家都忽视了一个问题,他明明可以马上回家再洗。
“有吗?”他问。
“……”
每一步言秋都没有想。
但是就是一步步这样了。
言秋还真给他找出来了……一件浴袍。
丝绸的女士浴袍,远方的朋友给她送的乔迁礼物。
好在是黑色的极简款,除去尺寸有点窄,长袖变半袖,下摆只遮过臀线十公分,也不算非常非常非常违和。
“嗤……”只敢囫囵看整体的言秋没憋出,笑出声。
“……丑吗?”他问。
言秋没答。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没有任何一个拥有顶级色相的人,对自己的优势一无所知。
否则他为什么要把衣襟开口那么大,从胸口深V直到腹肌第一排,还站得离餐桌上的玉兰吊灯那么近,让光把他嶙峋而饱满的一块块肌肉照得明明白白。
不就是想引得言秋去看,然后蛊惑她。
哼,没门儿。
刚才两人都泡了一会儿雨水,言秋以防万一,烧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
“喝。”言秋简洁地吩咐道。
明天上午回公司报到开会,下午要请假去医院看父亲,今天也折腾了一天,言秋决定要早点睡。
虚伪又无用的推拉就不必了。
大厅的沙发有点小,不够喻霄躺的。言秋找出两张瑜伽垫并排摆在一起,铺上一张床单,再给他找了个枕头和一张毯子。
言秋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宽松柔软的白色T恤和灰绿色的华府格子裤,做起事情来十分麻利。长长的头发干了大半,松松地挽在后脑。
她铺床的时候,喻霄就安静地、备受吸引地盯着她露出来那截后颈。
她一定,完全没想着要勾引他看吧。是他的初始设定,就是受她吸引。
“不走的话,将就一晚吧。”
干脆利落的女人,说完自己就转身回房间了。
才十一点多。
平时哪有这么早睡。
喻霄躺在充满橡胶味的床单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
他没有在想要不要得寸进尺。
他只是在数着,等几分钟再去得寸进尺显得没那么得寸进尺呢?
一个60秒。
两个60秒。
他起身,柔软的薄绒毯自他腰间滑落,一下子捋出了臀部到大腿虬结的肌理。他觉着这衣服是不错的,足够轻薄贴肤。
言秋在主卫吹头发。她发质细软又多,长了以后,完全吹干要费点时间,尤其是贴近后脑勺中部那里,要一片片拨开来回的吹。
热风的呼呼声中,她听到其他的噪音。关掉吹风机等了片刻,那声音又响起。
是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Damn.”她笑骂。
其实是有预料的,他没这么容易安生。
但,虚伪而无用的推拉都不必。
言秋打开门。
大厅熄了灯,那个男人从混沌黑暗中冒出来,叫人霎时看清他脸有多美,胸膛多宽,腿多长多白。
喻霄左手夹着枕头和毯子,右手拎着瑜伽垫和床单,诚挚地看着言秋。
“外面有蚊子,我可以进房间睡吗?”他问。
糟糕的借口。
在一起那年,在外之时,经常是蚊子把言秋咬出好几个包,但对他连身都不近。她时常怀疑他的血是不是有什么驱邪避祟的特异功能。
言秋懒得说话,把门推开了点,自己回浴室继续整理头发。
喻霄问:“要关门吗?”
“关。”
喻霄来到别人的卧室,没有丝毫拘谨之态,自己在主人床边找了块空地,三下五除二把手上的装备铺好。
言秋在镜前拨弄几下头发,发根好些地方还是没干透。她试图屏蔽有一个疑似图谋不轨的男人在她屋里的事实,认真地思考现在这么热天天洗头是不是还是把头发剪短一点比较方便呢。
没想出个所以然,那个别有用心的妖冶男人就来找她了。
她的睡袍被他穿得更轻浮了,露肤度越来越大,还七扭八歪的,好像要勾引谁把它剥掉才好。
他来到她身后,身上有她的洗浴用品残留的香气,但又不完全是,好像与他的身体分泌的气息一混合,便有了近似檀香的幽深。
一朵盛放的黑莲。
言秋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他。
明明她会被他的色相所迷,下一刻又能冷漠地审视。
他就停在一步之后了。
由她审视。
他自然也没想着真要用这个借口骗过她。
这事一个对于两人来说都明目张胆的借口。
喻霄乐于向言秋呈上一切,结果由她判定。
如果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可以再呈,再等。
上次这样相视,还是高三那回,她因为向他哭诉父亲想再婚的事没得到理解,发脾气拉黑他,他半夜跑来爬楼找她。
那时候的她哭得满脸红肿,他心疼又无措。
而如今镜中的女人全然素净,只是比起平日多出两分脆弱之感。她的脸比以前瘦了些,大抵是五官更舒展开来的缘故,少了稚气,显出成熟女性的清雅气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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