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月考复习和节目的练习,九月的下旬一晃而过。
考试前的周末,言秋抽出时间背着家里的古琴,去步行街附近的一家音乐工作室调音。
调音老师识货,一看就说:“好琴啊!有些年头了吧,保养得也不错,就是有点划痕,要不要修复一下?”
岁月和过往的痕迹。
言秋说:“不用了,也是……一种证明吧。”
曾经被谁使用过,与谁长时间相伴过的证明。
调音老师笑笑:“小姑娘说话很有哲理啊。”
言秋抿唇。
什么哲理啊,她只是,太想妈妈了。
去年的九月,妈妈还健康,或者说,大家还以为她健康。言秋刚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尖子班,妈妈升职,爸爸的小百货店经营稳定,家里新买的房子顺利封顶,她即将过自己的16岁生日,即将在高中的舞台上第一次表演,妈妈抽空陪她练琴,带她去买裙子,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喻明希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就像也记不清喻江辉究竟毒打过他多少次。
喻明希刚结束在喻江辉那边的应酬。
当初还恩爱之时,喻江辉会带琴咏出席一些公开场合。自喻明希出生,他们母子就如被埋在尘土里,可不妨碍私底下喻江辉带这个偶尔还算趁手的儿子出去装。
私人性质的社交宴席,席间聊到古典乐,喻江辉就让他去弹巴赫。他冷面耍猴戏,只为了让喻江辉沐浴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喻江辉在商场上如日中天、一呼百应还不够,生活中也要装做百般包容的长情丈夫、为人称道的完美父亲。妻子精神状态不好,就给她全市最贵地段的别墅供她休养,而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出多才多艺的孩子。现场掌声雷动,喻江辉含笑慈爱地看着喻明希。
喻明希知道,自己此刻不过一个容器,盛放着喻江辉自认骄傲的优秀基因。
而这便是琴咏痛恨喻明希的缘由。
琴咏和喻江辉可谓是少时相爱,后来发疯的典范。初时再热烈的感情也抵不过本质偏执的两个人的磋磨,争吵、厮打、双双出轨却仍继续纠缠。喻明希顶着喻江辉对琴咏的巨大羞辱出生。知晓了真相的琴咏歇斯底里要离婚,却被喻江辉甩来一叠出轨证据以离婚便让她净身出户威胁。
早年喻琴两家属于门当户对的中产,可如今已有天壤之别,琴咏已经不能放弃挥霍的生活,离婚最终不了了之,破烂丑陋的表面婚姻维持至今。
要说他俩相恨似仇敌,倒也不尽然,至少在对待喻明希这个儿子上,他们是默契的共谋,厌恨又捆绑,放纵又折磨。或者说,琴咏将喻江辉对待自己的方式,一并转移给了喻明希。
湖滨这栋别墅昂贵、奢华、冰冷、污浊,是这对母子的牢笼,是令人作呕的斗兽场。
男人和女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肢体纠缠和呻吟声不断,黑暗中,一对野鸳鸯身叠着身在餐桌上忘乎所以,连有人进门都没发现。
玄关侧柜处摆着一件乾隆年间的窑变釉葫芦瓶,是琴咏去年在嘉德拍回来的,玫瑰紫色为主,月白、天青色间杂其中,庄重典雅之外不失变幻感。室内无灯光的昏暗下,喻明希瞧着,却觉得那是浓重的朱红,像血水挂满饱满的外壁,还在流。
下一刻,金贵雅致的葫芦瓶与欧式华美鎏金灯碰撞出金币挥洒的声音,清脆、尖锐,丁零当啷。餐桌上那对交缠的男女霎时爆出惊慌的吼叫、琴咏醒神后的咒骂,此起彼伏。
甚是好听。
他们手忙脚乱地下地捡衣服,可惜脱的时候昏头昏脑,穿的时候便只能是没头苍蝇,蠢得可笑。
于是喻明希便笑了。他走向壁炉,去找点火器,遇到沙发,踢翻,摸到烛台,甩向巨屏电视,正正刺中屏幕中心。
琴咏衣服穿得七七八八,这会儿还有心情造句骂他,不过是因为酸妒、委屈、憎恨。光明正大的合法妻子,却被流放,被称病再也不能出席任何场合,金钱、欲望和无能给她铸造了永世的樊笼。
那个男人倒是没有声响了,穿上了衣服仿佛穿回了理智,穿上了尊严——做缩头乌龟隐藏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尊严。琴咏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烂。
而喻明希身上流着的是烂中之最的血。
他来到客厅的一头,“哒”的一声,有什么一响即灭。
他回过头,远远望向厅另一端满面怒容的琴咏,温暖跳跃的光自他背后爬起,所有的阴暗都覆在了他的眼睛。
琴咏看见那酷肖自己的绯红嘴唇,笑得灿烂。
碎裂的尖叫从她喉间吐出。
疯子,疯子!
火光张牙舞爪地蔓延整片天鹅绒窗帘。
这幢黑暗的房子,终于亮了。
去往步行街那所网吧的路已经走了许多回,喻明希不需思考,不需看,不需听,音乐播放器循环着重金属摇滚,开到最大声,才能盖住这个世界的嘈杂。
言秋自琴室出来,有种步履绵绵之感,如同踏进一朵又闷又沉的云团。回忆里,妈妈那么真实鲜活,使人轻易沉浸其中,仿佛现实才是虚空之境。
走进四通八达的长街,人头攒动,言秋却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模糊的,所有声音都是消散的。
不知不觉来到那家鸡爪铺附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之前霍小凯“作案”的娃娃机已经不见了,那块儿空位现在被卖烤板栗的推车占领。
夜里秋意浓,烤板栗的温暖香甜让言秋不禁驻足。
身周幢幢的人影在流动,她一人停在原地,恍如一泓正在枯死的水。
却有一人远远朝她的方向走来,高高的个子,脑袋低垂,人懒散地勾着,单薄的深色短袖。浊浊人流中唯一的清晰,一眼便能认出。
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在打闹的年轻情侣。女生捂着嘴,忙不迭跟她道歉,甜蜜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
言秋下意识拉紧背后的琴,勉强抿抿唇,示意没关系。
再抬眼,喻明希已经来到前方。想是刚才的小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注视着她的方向,一双冷厉的眼此刻如斯寂静,人站直了些,像一棵挺拔孤立的松。
“人家撞到你,你怎么不骂。”他面色木然地摘下头戴式耳机挂到脖子上,对言秋说。
言秋仰头与他对视:“你经常撞到我的椅子,我也没骂你。”
喻明希关了音乐,发现其实这闹哄哄的街市也没有想像中刺耳。
“站在这干嘛,等着我赔你鸡爪?”
自视线交汇以来,两人都没移开过。
印象中他们从未有过这么漫长的对视,漫长到好像一个季节过去了,花谢了再开,枝条枯了又抽新芽。
言秋先偏开了眼,她看向那个烤板栗车,问:“所以霍小凯的娃娃机开到哪去了?”
喻明希瞥见她的若无其事:“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言秋定格,吸气。
该回家了,她想。
未料她在这站了半晌,还给出了直白的关注,已然被板栗摊老板锁定。
“小姑娘,新鲜出炉的香香甜甜的糖板栗,来一点吧?”
老板大约四十多岁,肤色健康有光泽,女性敦厚的体型使她看起来十分可靠和能干。
妈妈也是在大家眼中非常能干爽利的女性,也是四十来岁。
确切地说,43岁。
那一天,这个数字跟在妈妈的名字后面,在LED显示屏上来回滚动。妈妈的一生,都在那些红色的字符之中了。
“小姑娘?送几颗给你尝尝好不好?”老板应该是看到言秋面上显露出的悲伤了。
言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几颗哪够吃,帮我多装点,老板。”喻明希走去摊子前,掏出一只干瘪的钱包。他那稀松懒怠的嗓音,在这个秋夜倒没那么惹人烦了。
老板会意一笑:“两个人吃是吧?”
“装满一袋吧。”喻明希说。
老板拿勺子在那冒着香喷喷的烟雾的机器里翻搅几下,那声音像是搓麻将般的清脆爽快,转眼,一颗颗油光发亮、开了口露出里头黄灿灿的果肉的胖板栗就被倒进一个油纸袋子里。
喻明希捏着封口接过那个吃饱了的油纸袋,给钱,等找零。老板说给抹了个零,18块,帮套了个透明塑料袋,又转身从某个盒子旮旯抽出了几只一次性手套,一并塞进了袋子里。
老板笑容可掬地忙碌着,喻明希低声说了句:“谢谢。”
言秋不发一语,在旁等着。
清瘦秀气的女孩子,眼若秋水,安静到有些乖顺地等待。喻明希回身见到这一幕,又顿住了。
言秋的视线从板栗车静静移到喻明希脸上,也定住。
她的目光没有头绪,无目的地。喻明希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疑似茫然的情绪。身量又那么薄,风一吹,他就怕她要被吹走。
言秋怀疑,长时间的对视会令人产生错觉。
多奇怪。惯常嚣张得像未开化的野兽一样的人,如今看来,竟然伶仃。
农历八月中旬愈近,月亮愈圆,那盈盈的光洒下来,应当似水似镜。否则,他们怎么好像能透过这光,看到了当下的自己,看到了同样孑然的灵魂。
又站得有点久了,老板忍不住出声:“要不,给你们分两袋装?”
想是挡在档口影响人家做生意了。
言秋:“好,谢谢。”
喻明希:“不用。”
老板无奈一笑。
喻明希把满满一袋递给言秋:“我不吃。”
言秋拿来又给老板:“帮忙分装吧,谢谢。”
喻明希横来一眼,倒没再说什么。
很快,老板把分好的两袋给回言秋,亲切地嘱咐:“趁热吃啊,渐渐降温了,女孩子吃点热乎的对身体好。”
言秋点头应了:“谢谢。”
言秋转头把一袋交到喻明希手上,对方刚接了个短促的电话,正一手挂机,一手插兜,总之是不愿接。
言秋不管他态度,抓着一包鼓鼓的热板栗,就往他懒洋洋插兜的那只小臂上怼。
他冷眼,她不看。
终究他还是抽出手,接过了。
言秋转头就走:“拜拜。”
喻明希:“拜拜。”
十分钟后,言秋在前面走,喻明希在后面跟着。
言秋吃着板栗,时不时扭头往后看一眼,喻明希也任看,直直地对上她目光。她质疑,他坦荡,但都没人说话。
两人都不太提得起劲儿说话,但没说的,又好像都说了。
沉默持续到了言秋家附近,她坐公车的车站,喻明希几步走上前,到她旁边。
“走了。”拿了一路的板栗又递给言秋。
言秋接了,到手还是热的。正好可以给爸爸当宵夜。
言秋说:“拜拜。”
喻明希也说:“拜拜。”
这下确实是真道别,言秋往前右转上坡回家,喻明希到站台等车。他时不时望过去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女孩子转进拐角,不见了。
那么巧,他要搭的车就来了。
上了车,前行一段,就到了上次他在出租车上看到言秋的地方。
“正丰百货”的门口站着上次在言秋旁边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她的父亲?
跟父亲一起生活,每天见面,父慈子孝地交谈?
想像不出来。
喻明希的生活里没有家庭的概念。所谓的家,是一幢一幢昂贵华丽的房子,是表面高楼宴宾客,实则从根上已经生疮流脓。
所谓父亲,是房子的主人,是角斗场的主人,亦是观众。刚才喻江辉来电,只说一句:“回家。”
不问任何事由,他知晓所有事由。是他投入一粒诱饵,喻明希和琴咏就能撕咬得遍体鳞伤,而他看得不亦乐乎。
多么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啊。
短短两个多小时,别墅里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洗刷一空,窗帘和被波及的家具都换成新的,除了浓重空气清新剂跟些许焦味、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这里仍然是最完美无瑕的“家”。
“家”里多了两个面生的保姆,是喻江辉派过来监视的。琴咏在监控里看到喻明希回来,特地从房间里出来,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露肤度丝绸睡袍,就为了在喻明希面前晃一圈,好碍他的眼。
“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回来。”她挤出一个自以为娇媚的笑,但是难看极了,“我们母子俩,就是要相依为命的。”
喻明希懒得多说,迳直上楼回房。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那些刺鼻的混合味,可喻明希却觉得它们化作尖利的叫声,不绝于耳。这里,是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
哪里才能找到一丝清静?
昏沉沉的屋里,他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亮成为唯一的光源。
打开聊天软件,找到那个矢车菊的蓝色头像。聊天界面是一片空白。
那天她本来是要给他发信息的,他看到了。
虽然最后没发,但,也当她已经先发过。
空白的界面,黄色笑脸发了一个:喂。
言秋洗漱后坐在书桌前,刚好做完一道化学大题,打开聊天列表就看到这么一条信息。
暖黄色的小台灯和浅黄色睡裙都衬得女孩子暖融融的。
她把手机一翻,屏幕盖在桌面上,继续去做后面的大题。
黄色笑脸的人一又发:言秋。
喻明希等了十秒钟,对面还是没回。
他将手机随便一摔,去洗澡。
洗完回来,开灯找到角落里的手机。屏幕边缘裂了一个小角,不影响使用,然后他打开,对话框还是没有出现另一个人的头像。
喻明希皱眉,怀疑是不是自己把手机摔坏了。
重启试试。
还是没回。
“……”
他咬着牙,又发:有事跟你说。
……最后两个小问思路被堵住了,言秋又想了两分钟,没想出来。一般来说,这时候应该对答案了。
她抿了抿嘴,把背朝天的手机翻过来。
言秋学习一向专注,会刻意要求自己完成每个阶段的学习任务才能干别的。
但是今天……
今天只是……
因为无聊;因为喧嚣。
因为无助;因为愤怒。
因为沉入深渊的失去;因为站在油锅边缘摇摇欲坠。
喻明希手机亮了亮,是新消息通知。
他缓慢地点开屏幕,心里默念着:肯定不是,肯定不是,肯定……
蓝紫色矢车菊头像的YQ说:?什么事。
耳边聒噪的吵闹声消失了,喻明希感觉紧绷了一天的肌肉开始松弛。
YQ:喂。
喻明希躺下了,伸展开。
这寸土寸金的破地方,也就床还算舒服。
又看了看对话框,一个问号,四个字,神奇地让他平静下来。
言秋等了三分钟,轻嗤,放下手机,认真对答案。
第二十章 阿秋仔! 我们一起茁壮成……
第二日是周一,言秋起了个大早。言正丰还没起,言秋便打算把两人的早餐做了。
平底锅洗净擦干,倒一点油热一热,言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敲开一个下在左半边锅,一个漂亮的小太阳逐渐成型。她轻哼着歌,又敲开另一个。
蛋壳撞击锅沿的瞬间,言秋就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来不及了,脆弱的蛋壳一裂开,里头稀薄的灰色蛋液就立马流了出来,沾染了前面那只健康蛋,一股恶臭在厨房发酵。
言秋崩溃地关火,臭蛋好蛋一起倒进垃圾桶,袋口绑好,刷锅,泡洗洁精。那味道还在盘旋,她把厨房纱窗拉开,希望风能快点把这硫化氢气味吹散。
做完这些,她满心郁闷,不觉喃喃道:“妈呀……”
妈妈……
心情瞬间更低落下去。
好倒霉,好想跟妈妈说啊……
炒锅还泡着洗洁精水,想起刚才浑浊的臭蛋液哗啦啦流下来的场面,言秋实在暂时无法使用这口锅了,便找出了蒸锅,放上二十个饺子去蒸,自己就趁这时间去洗漱。
洗漱出来,心头的阴云还没散去,言秋忍不住翻出手机聊天记录,下滑、下滑,马上就要翻到五月份的消息了——她看过无数遍的、和妈妈最后的信息。
言秋停住手,逃跑一般地快速滑回上方。最上方,昨晚最后聊天的人停在那里,一张黄色的可恶的笑脸。
她点开,打字。
YQ: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倒霉磕出了个臭蛋,原来是昨晚跟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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