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责备他们之前,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忘却问题的源头,也就是梅特和乌尔里克的家人——准确地说,是他们父辈之间那些不必要的恩怨,才致使这对年轻男女陷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如果我们不坦诚地面对这一点,今日的审判就毫无公平可言。赫尔格大人,您意下如何呢? ”
“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议。”赫尔格大人说,“请继续,我以执政官的名义赋予你继续主持这场谈话的权力。”
“非常感谢。”希瑟微微颔首,“尽管我来薄暮湾的时间还不长,但对于梅特小姐和乌尔里克先生的为人品行,我早已有所耳闻,他们无疑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罗尔先生,请诚实地回答我,假如不考虑维德昆先生的存在,你认为乌尔里克会是你女儿梅特的良配吗?”
罗尔叔叔不情不愿地回答:“好吧,如果没有那个老家伙,乌尔里克这小子确实挺不错的……”
“维德昆先生,请诚实地回答我,假如不考虑罗尔先生的存在,你认为梅特会是你儿子乌尔里克的良配吗?”
维德昆挪开目光:“说这些毫无意义,她就是磨坊主的女儿,身上流淌着小偷的血。”
“拜托,维德昆!”比约克叔叔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我不知道你以前生活的村子是怎样的,但这里是薄暮湾,能用来种的地都没多少,磨坊主到底要怎么给你缺斤短两?少一点面粉都没了!”
亚奇爵士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以前的村子?”
我小声回答:“维德昆叔叔一家原本住在其他城镇,毒龙劫之后才迁居到这里的。”
“赫尔格大人,您是否愿意为磨坊主罗尔的品行作担保。”
“当然。”赫尔格大人说,“罗尔先生自他曾祖父那辈就住在薄暮湾了。我可以保证,他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忠厚品质。而维德昆……诚然,他是一位好木匠,手艺精湛,但他对罗尔的评价显然是毫无理由的偏见。”
“我们以前生活在石荫镇,离这儿不远,就在高地村隔壁。”尤娜婶婶轻声叹息,“曾经有个窃贼偷走了我的金腰带,然后去磨坊主那里销赃。马蒂亚斯去买面粉时发现了它,可对方矢口否认,执政官也没有给他应有的惩罚……那条腰带是我重要的嫁妆,我母亲把它传给了我,日后我还要把它给我的女儿或儿媳,最后我们花了比那条腰带应有的价格多一倍的钱才把它赎回来。”
“我也讨厌老杰米。”乌尔里克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但罗尔叔叔一家没必要为此受牵连,他们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维德昆叔叔依旧倔强地不肯说话。
“维德昆先生,我知道要承认自己以往的错误并不容易。”希瑟说,“但请看看当下的情况,看看乌尔里克,你真的要将自己的骄傲置于孩子的幸福之上吗?乌尔里克已经证明了他愿意为爱情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一次你们足够幸运,没有遇见逃亡中的杀人魔,可是下一次呢?或许你们将不得不举办一场真正的葬礼。”
听到这里,维德昆叔叔的脸猛地抽动了一下,悲伤与痛苦渐渐占据了上风——这让我想起他看见矿洞前那些血迹的时候,当时他膝盖瘫软,跪坐在地上,一个中年男人,却像个孩子那样无助地痛哭。
“你说得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很抱歉,罗尔……过去我对你的态度一直很糟糕,但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一切都是因为我无理由的迁怒。”
“哈哈——嗷噢……”罗尔叔叔吃痛地揉了揉刚才被妻子打到的地方,“别在意,维德昆,我已经……噢,好痛……原谅你了……”
“而你作为父亲,无疑也有失职之处,罗尔先生。”希瑟指出,“梅特小姐告诉我,你意图将她许配给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
“阿尔夫是一个好小伙,他在赤岩镇的铁匠手下当学徒……”
“也许是吧,然而扪心自问,你难道从未萌生过一丝邪恶的念头,想要利用女儿的婚姻使乌尔里克痛苦,从而报复他的父亲,你的老对头?”
闻言,罗尔叔叔顿时满脸通红,害臊得不敢再说话了。
“身为长辈,我们理应保护我们的孩子,并以自己的一言一行为其做出表率,而非将他们当作满足私欲的工具。我很荣幸能在今日,与整个薄暮湾一同见证二位的和解。”
话虽如此,希瑟看起来也才二十多岁,并不比梅特和乌尔里克大多少……说是“长辈”,其实只是“长得很高的同辈”。
但眼下气氛正好,连瑟里都没站出来当那个泼冷水的人,我想我最好也聪明地保持沉默。
“梅特小姐,乌尔里克先生,我知道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但是在亲人的祝福下,再举办一次正式的婚礼也并非坏事。”希瑟看着他们,“但请务必不要忘记,你们终究还是伤害了那些爱着你们的人。长大的小鸟终有一日要离巢,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们明白……”乌尔里克内疚地回答,梅特也羞愧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很高兴这件事最后能够圆满落幕。”赫尔格大人开口,“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约尔根大师也在这辆马车上呢?”
“我们在返回薄暮湾的路上碰巧遇见了他——虽然这位灵媒大师当时已经卸下了盲人的伪装,但任何一个身后背着两条生猪腿,手里还提着两篮鸡蛋和面包的人,都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伪装?!”
“没错,他并不是盲人,眼睛上缠的布条只不过是障眼法,就像您的毛人雪怪装扮一样。”
“……您大可不必说后面半句话的,瑟里先生。”
“可我不久前还在塔楼下见到过他。”爸爸露出困惑的表情,“就在亚奇爵士打开那口木箱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要暴露了,当然要趁大家还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赶快逃走。”瑟里嗤笑了一声,“没错吧?约尔根大师……又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们自己的真名?”
约尔根大师——或者说假灵媒垂头丧气地回答:“芬莱。”
“我不明白……”赫尔格大人看起来和爸爸一样困惑,“如果你不是灵媒,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我和乌尔里克的交易呢?”
“我是一个瓦工,以前住在赤岩镇,在酒馆里把钱都赌没了,还欠了点债,所以不敢回去,只好在外面当流浪汉了。”芬莱吞吞吐吐道,“平常我就住在矿洞里——就是你们村门口的那个,可以挡点风,晚上睡觉时没那么冷。你和那个小伙子在矿洞里伪造血迹的时候,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后来你们在矿洞门口讲话,我都听见了,然后就想……咳咳,也许我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冬天。”
罗尔叔叔用力抓着头发:“所以你也一直知道真相?!”
芬莱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出来,否则事情暴露后就没搞头了,但如果我说一半藏一半,赫尔格大人不光会信以为真,为了秘密不被泄露,还会主动站出来替我圆谎,况且那小两口也没真的遇到危险……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
“这完全是欺诈,先生。”
“我知道……”芬莱瑟缩了一下,“但看在我也没伤害到谁的份上……”
“你没伤害到谁?”爸爸勃然大怒,“我女儿因为你的一句话跑去山上找人,结果遇见了暴风雪,差点没命了!”
“什么?!”梅特闻言大惊失色,“天哪,贝丽特……都怪我不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我没什么事,只是膝盖受了点小伤。”
赫尔格大人迟疑了片刻:“此事毕竟与我有关,或许我不应该……”他看向了希瑟,“你怎么看呢?”
“首先,他必须把从村民那里收受的贡品全部退回去。”
芬莱讪讪道:“当然……当然……”
“其次,天气如此寒冷,若将他关在牢里,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冬天。虽然他犯下了欺诈之罪,但客观上的确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而且他身为瓦工,也算是有一技之长。”希瑟说,“以我之见,不如让他将功抵过。村里的墓园仍需要人打理,燧石塔楼目前又只有您一人居住,不妨空出一间房给他,让他不至于无处过冬。在此期间,若他表现良好,改掉了过往的种种不良习惯,服役结束后大可以让他在薄暮湾住下。”
“原来如此,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
“请别急,赫尔格大人,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您。”希瑟面露微笑,“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赫尔格大人又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擦汗,这似乎是他紧张时的本能反应:“斯诺里在上,请别再逗我了……”
“好消息是,您不必担忧萨迦里人的问题了。伊瓦尔王已死,萨迦里人的部落已经分崩离析了。”
听到她的话,赫尔格大人猛地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然后是坏消息。”说到这里时,希瑟还戏剧性地停了一下,“事关卡洛琳娜小姐,十分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在外出打猎时意外身亡了。”
赫尔格大人的表情呆住了:“……什么?”
“您应该也知道,有钱的贵族遗孀就像是羸弱的小鹿,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觊觎她财富的鬣狗。”希瑟说,“虽然您与卡洛琳娜小姐已经多年不曾联系了,但考虑到她如今无助的处境,若是能得到一位老朋友的陪伴和关怀,必会使她受到莫大的安慰。”
“我……”赫尔格大人捏紧了手帕,“我不知道……可是……也许我不应该……”
“噢!看在斯诺里和瓦丽尔的份上!”我快被他急死了,“您有胆子半夜假扮毛人雪怪,有胆子帮别人私奔,难道没胆子去见自己的老情人吗?”
其他人也纷纷起哄——虽然他们不了解赫尔格大人与卡洛琳娜小姐往日的旧情,但群众们总有一种奇妙的嗅觉,能够像猎犬一样嗅出隐藏在那条手帕里的秘密,尤其当那个秘密和酸涩又甜蜜的男女之情息息相关的时候。
在众人的鼓励下,赫尔格大人的神情愈发坚定起来:“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呃……”
“如果您需要的话,请随意使用这辆马车。”希瑟微笑着表示,“我在赤岩镇的馬廄买下了它,但我和瑟里都有自己的坐骑,平日用不上马车。就请收下它,当作我们送给您的新婚礼物吧。”
“斯诺里啊……”赫尔格大人急促地喘着气,“谢谢你——不,谢谢您,大人。”
说罢,他立刻坐上马车,在整个薄暮湾的欢呼声中奔向了远方。
直到马车消失在小道的拐弯处,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尽管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但我依然感觉热血沸腾。
看着希瑟回到瑟里身边,亲吻彼此的面颊时,这熟悉的一幕让我不禁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一定还有很多精彩的小细节没说,等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你们可得通通倒出来,不准私藏。”
然而,希瑟的神情中却多了一丝悲伤:“很遗憾,贝丽特小姐,我和瑟里马上也要离开了。”
我的热情霎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怎么会这么匆忙……不能等明天再走吗?”
“抱歉,我们身上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不方便在这里停留太久。”希瑟说,“介意送我们一程吗?”
“当然不介意……”我尽可能轻快地回答,但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还是偷偷擦了擦眼泪。
亚奇爵士看到了我的小动作,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作为安慰。
希瑟和瑟里牵着马走到了村口,我和亚奇爵士陪同左右。
“贝丽特小姐——不,贝丽特,在离开之前,我想和你聊一聊你曾经的梦想。”
“噢,关于这个……”我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谢谢,但还是算了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以后我会一直留在薄暮湾……”
“贝丽特,青春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长。”她柔声道,“等到你垂垂老矣,躺在床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你希望自己脑海中涌现出的是什么呢?是柴米油盐,清扫鸡窝,一个只有薄暮湾那么大的世界,还是惊心动魄的冒险,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高峰,还有那些未知的古老遗迹?”
仅仅是她话语中蕴藏的关怀与慈爱,就让我又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什么你总能这么轻易就动摇一个人的想法……但是这样不行,我不能抛下爸爸……你刚才也说了,我的选择有可能会伤害那些爱我的人……”
“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他呢?”瑟里说,“走到他面前,像你刚才那样尴尬地抓抓头发,然后说'爸爸,我想出去探险',再听听他是怎么回答的。”
“可是……”
“当然,我也理解你的顾虑,一位年轻姑娘孤身行走在外有多么危险,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希瑟说,“最好能有一位同伴,与你年龄相近,意味着对方有充足的精力参与冒险。品行端正,有责任心,不会在你落难时一走了之。最好是一位体格高大的男性,这样能在旅途中避免一些宵小之徒的觊觎。武艺出众,足以应付强盗和野兽。若是能有一个正派的名号,则再好不过,能让你们在其他城镇更容易受到友好的对待。”
闻言,亚奇爵士眨了眨眼睛:“你是在说……我吗?”
“我并没有指名道姓,亚奇爵士。”希瑟微微一笑,“但我不否认你是一位非常合适的人选。”
“我……我当然乐意成为贝丽特小姐的同伴,只是……”亚奇爵士踌躇道,“我是一名誓言骑士,必须时刻为我的领主效力。我不能让一己之私凌驾于骑士的责任之上。”
“啊哈,果然。”瑟里莫名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这个爵位会被发给那些'脑子很轴'的人。”
“请容我确认,亚奇爵士,这些话都出自你的本心,绝非为了推卸麻烦而临时编造的借口,是吗?”
“当然!”亚奇爵士看着有些生气,但出于对希瑟的敬重,他没有当场发脾气。
“那就再好不过了。”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希瑟从斗篷的内袋里拿出了一张羊皮纸,“这份手谕来自你所侍奉的领主卡斯帕·拉尔森男爵,你可以亲自确认一下它的真伪。”
亚奇爵士满脸狐疑地接过了羊皮纸,但仅仅是看了一眼,神情就转为了震惊:“这字迹……还有这印章……确实出自卡斯帕大人之手。”
“上面写了什么?”我好奇道。
“卡斯帕大人任命我为你的随行护卫,只要你想出远门的话……”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拘谨,“并不是强制性的,你也可以拒绝,但是……如果你需要我,这会是我的荣幸。”
我茫然地看向希瑟:“你这一晚上究竟办成了多少事?”
希瑟露出了一个隐秘而狡黠的微笑——不同于她往常的风格,看起来有点像瑟里:“不会比我的丈夫要少。”
在他们翻身上马后,我向希瑟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其实答案已经一览无遗了,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紧张,“你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吗?”
希瑟轻声笑了起来:“你觉得呢?贝丽特小姐?”
“你马鞍上挂的包裹里有一颗人头。”我干巴巴地回答,“如果你不是拉格纳罗克的话,那你就只能是她了。”
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真奇妙,她应该也没比我大很多,但与她相处时,我总有一种被当成了孩子的感觉。
“贝丽特,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力旺盛的姑娘。”她说,“你拥有许多珍贵的品质,活力、胆量、行动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世界的好奇心。答应我,别让它们从你的生命中白白流走。”
这便是希瑟·凯洛与我的告别。
事实上,当你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旅程已经开始了将近两周。
当我按照瑟里说的那么做时,爸爸只是揉乱了我的头发:“去吧,我的小皮猴。”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就好像一艘搁浅了很久的小船重新回到了水里。
我依然在坚持写日记,而且字迹进步了不少——好吧,其实没有那么好,但赫尔格大人至少看懂了我的结婚贺函。
亚奇爵士是一位很不错的同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已经对彼此很熟悉了,但很遗憾的是,他说话时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睛,这也意味着我们距离“无话不谈的朋友”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总体而言,我们的关系很融洽,甚至比我们出发前预想的还要合拍。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探险家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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