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一华贵青顶马车急急驶来。宋吟认得车夫,正是杨胜月身边的人,可车身大了一倍,阔气得很,是以她不敢贸然出现,只躲在树荫下悄然打量。
片刻后,一身量高壮的男子探出头来。他身着官服,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而后悠哉悠哉下了马车,径直走向两人粗的树干。
宋吟无处可躲,怯怯抬头。
她蒙了面,却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杏眼,前额与脖颈俱是白净,皎洁犹如月光,而薄薄轻纱隐约勾勒出小巧秀美的骨相。
男子登时看得呆住,瞳孔微微震颤。
宋吟细细瞧了来人眉眼,与杨四姑娘有些相似,猜测道:“可是杨家大哥?”
杨明朗如梦初醒,血色“轰”地往头上涌,他尴尬垂眸,从袖口取出两张路引:“是、是胜月托我来,给姑、姑娘。”
“多谢!”宋吟感激地接过。
杨明朗还欲说些什么,譬如他平素并无口吃,譬如她可还需要帮忙。
这时,苍杏骑马赶来,蛮横地停在二人中间,抱拳道:“主子,我们该走了。”
“好。”宋吟福身一揖,“多谢杨大哥相助,后会有期。”
说罢潇洒离去。
出了城门,二人共乘一骑,很快远离人声鼎沸的小镇,进入树木苍翠的林间。
宋吟揪着苍杏衣摆,附过去问:“我们南下去龙云如何?一直往东,约莫两个时辰能到码头,再换行水路。”
“听主子的。”苍杏笑道,“瞧不出来,您生得娇娇柔柔,做起决断来可真有气势。怎么说来着,临危不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就都安排妥当了。”
骏马疾驰,劈开微凉春风,鼻间满是芳草香气。闻着自由味道,宋吟享受地闭了闭眼,一边答:“我闲来无事,看了几本游志。”
是卫辞爱看的书,他甚至用红墨做了许多标注。偶尔夜里两人不做那档子事,便依偎在一处,他略带懒散地讲与宋吟听。
歪打正着,她如今倒成了活地图。
苍杏乃习武之人,骑马赶路是常有的事。可宋吟身子骨弱,这般颠了许久,小脸苍白一片,连唇色都几乎看不见。
“主子,不然我们先去客栈歇歇脚?”
察觉到宋吟的不适,苍杏心里头七上八下,好似握着奄奄一息的猫崽儿,生怕轻易就将人折腾死。
“我没事。”宋吟咬紧牙关。
眼下离开算是出其不意,可若路上耽搁,等夏家人察觉到,岂非功亏一篑。
兴许是强大的意志胜过了虚弱身子,天黑之前,顺利赶到码头,宋吟也只腿软了一阵,并无大碍。
苍杏身佩长剑,虽是女子,可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打手气质,纵两道不时有男子投来打量目光,无一胆敢驻足细看。
宋吟放下心,弯身同船夫商谈价钱。
码头地属锦州邻城,多为货船、渔船,夜幕渐渐拉开,船只如归巢之雁,顺着灯火往回行来。
可她二人急着去湘阳府,路途遥远不说,还是夜里出动。好说歹说,另赠一匹高马,肤色黢黑的白胡子大爷方松口接下这活计。
宋吟牵着苍杏坐于船尾,江风拂面,吹散无处不在的鱼腥味。她着实有些疲惫,寻了个舒适姿势缩成一团,随口问船夫:“几时能到湘阳府?”
“姑娘是赶着去坐楼船罢。”船夫对水路情况了如指掌,猜测道,“若你是问湘阳府的码头,少不得要三个时辰,若你是想坐船南下北上,倒不必这般麻烦。”
“此话怎讲?”宋吟支起身,侧耳倾听。
船夫被她捧场的态度取悦,滔滔不绝地说:“湘阳府的船只俱要途径金门石塔,拜一拜,而后分流。传闻道,里头供着海神,可佑一路顺风。所以啊,你们不必专程去码头,半途候着再上船补票,能省不少力。”
宋吟眼睛亮了亮。
这具身子临近极限,再累下去怕是要病得昏倒,平白拖累了苍杏,倒不如就在石塔候着,顺道养精蓄锐。
船夫比她更开怀,笑得见牙不见肉,大叹今日运气好,拿远途钱走近途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茫茫江面出现一座巍峨石塔,灯火通明。其下有面积不大的落脚点,停靠了六艘大船,夜巡官兵正在盘查。
将人送至,船夫揖了揖,身影化为墨点消失在浓稠夜雾之中。
苍杏早年间随兄长北上赴京,曾坐过两次楼船,护着宋吟到了去往龙云的那艘,同把守在木梯处的船员询问:“兄台,船上可还有客舱。”
“有是有,剩下一间甲字房。”
甲字房乃是楼船上价格最高昂的客舱,去往龙云尚需三五日,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偏巧宋吟不缺钱,捏了捏苍杏手心,应下来。
因是夜间停靠,甲板上乌泱泱立满了人,吹风饮酒,或是欣赏江河入海的壮观景象。
甲字房在第三层,愈往上行愈加僻静,还有专人再验一回船票,只是衣着料子极好,与一路走来见过的船员有些出入。
宋吟不欲多管闲事,此刻身心俱疲,拢紧了外袍,左右探看,寻找自己那间。
“吱呀——”
对面“仙芽间”的大门忽而从内打开,身形魁梧的俊朗男子被拥簇着走了出来。
霎时,小小过道变得拥挤。
女子身量娇小,此刻为了避让缩在角落,活似入了狼窝的白兔,亮盈盈的眸中满是警惕。
“……”
祁渊抬手,示意众人退回去,友善欠身,朝宋吟道,“姑娘先请。”
房门再度阖上,宋吟与苍杏相视一笑,在昏暗烛火中找准“云华间”的锁孔。
条件有限,她强撑着精神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用凉水洗过脸,躺至最里侧,拍拍床铺:“苍杏,我怕黑,你陪我一起睡吧。”
正欲打地铺的苍杏一愣,耿直道:“公子回京后,您不都是独自睡的么?”
宋吟哭笑不得,如实说:“地上容易潮,你就别管什么公子小姐,反正咱们两个都是女子,一块睡床。”
“不合规矩。”
“快点。”宋吟板起精致的脸。
苍杏受宠若惊地挨过来:“是……”
宋吟几乎是倒头便睡,苍杏探过她的鼻息,起身去了甲板。方才在码头买了只信鸽,苍杏将写有特殊文字的纸条绑好,喂几口粮食,待它腾空飞远,这才回去客舱。
宋吟乘船南下之际,留守在锦州的暗卫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递入京中。
卫辞正与太子几人在猎场比试,苍术得了信,一脸焦急地立在围栏旁,不敢贸然打扰,又生怕耽搁时机。
幸而七皇子赵桢仪占了下风,恼火地将长弓甩出去,“咔嚓”断为两截,比试中止。
太子不赞同地微拧起眉头,欲提点两句,耳畔却响起一道更清脆的“嘎碴”声。
“……”
众人循声望去,见卫辞满脸怒容地踢上围栏,生生踹出个大洞,长腿一迈跨了出去:“你说什么?”
苍术呈上密信:“您母亲调用了夏家死士,共有三人,杏儿发现后与吟主子连夜离开锦州,暂且不知去往了何处。”
“怎么回事。”赵桢仪眼巴巴地凑过来,“还是第一次见让尘发这般大的脾气。”
太子忍无可忍,扒过自家毫无眼力见的胞弟,同卫辞说:“既有要事,你先回吧。”
卫辞眼尾已然发红,周身戾气几乎要化为实体,他朝太子一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赶往永安府。
卫母所居的春萝院占据了永安府中风景最佳的位置,除去晨起问安,一众妾室与庶出子女皆不得入内,是以卫辞畅通无阻。
知子莫若母,见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卫母猜出个大概,温声解释:“为娘不过是见你留了好些个丫鬟和仆妇在锦州,差人去瞧上一瞧,值得生这么大的气?”
“连死士都动用,却只是瞧一瞧。”
卫辞冷笑,“不过要让您失望了,我已下了死令,将他们拦截在途,不留活口。”
卫母淡然地抿一口茶,秀眉不曾蹙动半分,语调轻柔:“怎么,我家辞儿还真在锦州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他置若罔闻,仰起头,粲然眸子中有怒火蔓延:“我会即刻出京,若再有夏家人出现,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孽障!”
卫母勃然大怒,苦心维持的温和面具出现一丝裂痕,她颤声道,“那是为娘的本家,也是你舅公家,你,你真是……”
“若还想儿子认这门亲戚,趁早收手。”
说罢,卫辞头也不回,离开永安府。
睡了一夜,宋吟仍是虚弱,喝下半碗粥,支着脸望向窗外的湛蓝海面出神。
苍杏买来热腾腾的甜糕,顺道说起:“吟主子,可要出去走走?从甲板上能瞧见二楼,有书生在办诗会呢。”
“我换身衣裳。”
此间娱乐方式有限,宋吟闲不住,披上一件挡风外袍,再用面纱覆住脸,随苍杏来到甲板。
海风呼啸,实也听不清楼下在说些什么,但瞧几位稍显文弱的男子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有趣。
宋吟秀气地咬一口甜糕,不比陆路上好吃,却聊胜于无,她分与苍杏:“听说龙云的胭脂很出名,菌子锅也不错。”
楼船途中不会再停靠,夏家死士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上不来,两人俱是有些放松,边聊边吃,笑得眉眼弯弯。
正说着话,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从二楼上来。
他肤色并不黝黑,也不白皙,泛着健康的麦色。身量健壮似是习武之人,五官生得英俊,给人一种历经千帆的沉稳气质。
乍见到宋吟,男子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友善的笑。视线既已撞上,她也落落大方地颔首,以示回应。
继而,对方偏过头交代了什么,身后诸人皆刻意绕至甲板另一侧,不打扰她们雅兴。
“还挺有礼貌。”宋吟挑了挑眉,继续拉着苍杏聊起龙云之地的风土人情。
苍杏却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瞟客舱,实在忍无可忍,压低音量道:“那男子每回都要盯您四五息才移开眼,真是不害臊。”
宋吟讶然:“不是统共才见过两回,兴许人家觉得我们形迹可疑罢。”
她观察过了,除去“云华间”,三层甲字房皆被男子及他的下属包下。怕是没料到半途有人从石塔上船,否则,估计要连这间也会占去。
且看守在旋梯上的船员,脊背笔挺,肤色亦不呈风吹日晒后的粗糙,真实身份怕是和苍杏差不多。
“反正我不喜欢。”苍杏瘪瘪嘴,“您和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吟哭笑不得:“你还兼任爱情保安呢。”
不成想,用过午膳后,宋吟忽而发了一身冷汗。苍杏学的是舞刀弄棍,哪里会伺候人,顿时急得团团转,眼圈都发着红。
反倒是宋吟出言宽慰:“可能是昨日累到了,或者水土不服,歇一歇自然会好。”
苍杏嘴一瘪,仿佛立马便要哭出来:“不行,我去问问可有船医。”
“莫要急。”宋吟用热帕子擦了擦脸,嗓音轻轻柔柔,却带有安定的力量,“别小瞧了人体的自愈能力,一会儿免疫系统开始运转,病自然就好了。”
“啊?”
苍杏听得云里雾里,总算是将泪逼了回去,“您躺着吧,我还是出去问问。”
恰好遇上对面一群人围坐在甲板对饮,约莫七八位男子,另有两名中年妇人。见苍杏行色匆匆,祁渊主动搭话:“可是出什么事了?”
若说先前苍杏对此人百倍提防,眼下便有千倍欢喜。观他一行人衣着华丽,非富即贵,于是问道:“不知公子可有随行郎中?”
闻言,祁渊睇一眼邻桌,身形瘦弱的妇人会意:“我去取药箱。”
祁渊挥手命众人继续,他则理所当然地跟着医女离开甲板,状似随意道:“可是你家姑娘不舒服?有何症状?”
苍杏这会儿感激多于防备,倒豆子般地往外说,生怕遗漏掉什么细节:“我家姑娘素来体弱,昨日又是骑马又是乘船,小脸煞白。今晨起开始没胃口,晌午还发了冷汗。”
医女捡了几味外敷的药,三人进入“云华间”,见宋吟正在酣睡,不知是困乏所致还是昏了过去。
苍杏急得额角直抽,也顾不得将外男轰出去,希冀地看向医女:“可能治好?”
“并无大碍。”
医女用不知名的草药揉搓几下病患耳珠,又在眉心点了一点,“姑娘是舟车劳顿累坏了身子,加上吹了凉风,你随我取些药去煎,一会儿喝下了,到夜里就会好转。”
“多谢多谢。”
霎时房中仅剩下祁渊一个:“……”
他原是规规矩矩地倚着门框,并未踏足里间,只隐约能瞧见宋吟精致的侧脸。
好奇心使然,祁渊的确想知道她一双含情杏眼之下是何种模样,遂心虚地往外探了探,见无人注意,大步走至塌前。
定睛一瞧,极尽清丽的美人骨上,满脸黑麻子,丑得触目惊心。
祁渊被惊得蹙紧了眉头,却见宋吟前额与脖颈俱是雪白,便用尾指飞快一蹭,做贼般退回过道,而后摊开手心——果然有墨迹。
他无声地弯了弯唇,心道她主仆二人俱是警觉,倒有几分可爱。
却不知,即便将小脸弄得灰扑扑,可玲珑身形难掩,嗓音也娓娓动听。最重要的是,一双灵动的眼无处可藏,怎么瞧都是美人儿。
诚如医女所说,夜间,宋吟面上恢复血色,不再苍白如纸。
她小口小口喝着青菜粥,一边听苍杏眉飞色舞地讲起午间发生的事。因祁渊主动相助,苍杏心思简单,已将对方划入好人行列,丝毫不记得清晨方骂过人家“不害臊”。
“应是正派人士。”宋吟推断,“我瞧他那些属下,气质和你兄长差不多,没有缩头缩脑和贼眉鼠眼的。”
遇上她二人,头也不抬,规矩得很。
苍杏“嗯”一声,不甘不愿地夸赞:“比公子是差了许多,但确实胜过一般人。”
得,爱情保安又上岗了。
宋吟辛苦忍笑,要了热水,简单洗浴一番。病气与疲倦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可怖的麻子也褪去,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
她对着铜镜绞发,随口问道:“你说,我明日可要登门道谢?”
于情于理是该当面道谢,只是出来得匆忙,除去几条方帕,竟没有适合相赠的礼物。
苍杏想了想:“不然先口头谢过,到了龙云再买些礼物添上?”
宋吟可不想同旁人有过多牵扯,尤其是男子,下了船最好各走一边,于是说:“算了,就送帕子好了,我瞧他应当过了弱冠之年,大抵已经娶妻,带回去给夫人也不错。”
翌日,她用浸过花香的宣纸包裹了丝帕,折成信封形状,又将发带撕扯成细条,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虽不贵重,但胜在模样新奇,不论是包装还是里头花样特别的绣帕,全天下独两份,刚巧赠予那公子与医女。
寻常人皆不喜闷在房中,是以出来甲板,谈天的谈天,品茶的品茶,好生热闹。甚至,还有人拿着古朴的望远镜,爬上高处眺望。
医女见到宋吟,主动过来问好,视线从她点了些许麻子但能窥见红润肤色的脸上扫过,放了心:“看来姑娘已经大好。”
“昨日多谢姐姐了。”宋吟递上礼物,“我此番出来行囊不多,只带了几方自己铺子里的绣帕,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任谁被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声唤着姐姐,都无法不心软。医女面色微赧,笑着说:“什么姐姐,我怕是比你爹娘还年长几岁。”
话虽如此,医女瞧着极为开心,郑重接过散发香气的纸包,又关怀几句方离开。
苍杏啧啧称奇:“同样是嘴,我的怎么就没有您这般懂事呢?”
“你的嘴怎么就不懂事了。”宋吟揶揄道,“夸起你家公子来都不带重样的。”
“我那是实话实说,公子和您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海枯石烂——”
宋吟抬掌捂住“出口成章”的苍杏,一同朝独自凭栏的祁渊走去。她改换称呼,重复一遍方才对医女说过的话,做任务般递上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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