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一番,和众人团聚,吃完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饭,又出门了。
一行只有八人,六男两女,不像是要去夺宫的样子,顺利换乘到皇家的马车,从东掖门进去。
这里还有一二十人在等,穿着官服,恭恭敬敬肃立,见过礼后,跟在褚颀身后,一齐去面圣。
皇帝守着祖宗规矩,一日只吃两顿正餐,午饭吃得迟。他心存侥幸,打算来一场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没让人等,召他们进去。
然而这招数似乎不太管用了,他的客套才起个头就被打断。
褚颀先提军备军饷,让常芳和兵部尚书一起和老皇帝对个账。
老皇帝铁青着脸,仍唱老调:艰难。
褚颀没反驳,接着按顺序列了这五年的旱涝虫患冰灾。
老皇帝狡辩:“民间有句老话: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哪朝哪代没这些事?朕做了几十年天子,上天若不满,早该翻地龙……”
褚颀给了示意,房吉出列,报上这几年赈灾的账。
大大小小的灾不断,但这账,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皇帝还是那套说辞,全是艰难的过,不是他不仁。他有意反击,便耍起赖,非说这数目不对,胡乱添了几笔,又怪罪农稼。
房吉一一回应,回头看巧善。
赵家禾陪着巧善上前。
一路走进来,确实见了大世面,到这会,震撼散得差不多了。
这殿内没有威震四方的天子,只有祸害百姓的混蛋。
皇帝老得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首,灰青色的面皮又皱又肿,怪异可怖。眉毛稀疏发白,眼睛小而混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狠。
就当他是个死人吧,他也该死。
巧善忘了惊,没了慌,大大方方报数,随他挑刺,都能应对。
这两年她跑了六十四个县,打听了各地丰年欠年的农产和粮价,也清楚地记下了这一年多买粮碰上的“大户们”,挑了要紧的说出来。
这些经念起来不痛不痒,皇帝找不了茬,便眯眼装昏睡。
她再瞧一眼他面前的大桌子,高声道:“这时节好东西难得,这四大海最是浪费。桂花鱼翅,芙蓉燕窝,牡丹熊掌,黄葵伴雪梅,我都做过,不明白为何要弃简求繁,多添这许多花样,费事又费料。这么大的碗盘,如何吃得完?若按一人一份来预备,至少能省出一二百两。赈济时,大口
每人每月是三斗的量,小口减半,光这四道菜,就能救下八九十人度过灾年。”
四干四鲜八样果,四冷荤,四炒菜,四大海,八烩碗,四点心,四押桌,随便夹一筷子就能吃撑,狗皇帝居然腆着脸说寒酸喊俭省。
太监想骂一句“放肆”,被男人用手指掐回了嗓子眼,咳都咳不出声来。
皇帝被当众揭了面皮,眼睛瞪成了铜铃。
赵家禾松开手,伴着她退下,去了大殿门口。
接着是几位朝臣打扮的大人报人口账,贪墨账……
巧善不愿意掺和朝政,盯着匾上的金龙出神。
“怎么了?”
“是漆的金粉吧,刮下来能卖多少钱?”
赵家禾垂头闷笑。
明日元旦,照旧例要设宗亲宴,省下这顿,又够救济上万人。
褚颀打算今晚就把事敲定,他还有些事要跟老皇帝说,安排他们先走。
巧善走出大殿,忍不住回头再瞧一眼,还是那感觉:阴森可怖。
她担心,拉住赵家禾说悄悄话。
赵家禾笑道:“不要紧,宫里拿刀的都是自己人。他身手好,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轻松应对。”
她在奇闻怪志里看过大阴谋,着急道:“万一呢!我不放心,我们就在殿外等着吧,能待在这吗?”
他没有不应的,叫住常芳,交代一句,当真就留下了。
一同留下的,还有房大人。
房吉偶尔会看过来,赵家禾察觉到,将她完全挡住。房吉拱拱手,小声提醒:“徐老大人微恙,小赵大人得闲了过去坐坐。人情往来,总不好落下。”
一个老,一个小,点得够清楚了!
这人情说的是什么,赵家禾心知肚明,但不服气,便随口糊弄过去。
巧善在他身后,适时地道了句谢。
“……太子不仁,那便杀了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也是被他蒙蔽了,不知道百姓过得这样苦。唉,教子无方,惭愧啊!长修,你看老九如何?他年纪小,好调教,朕老了,看不了几年,就交由你来管吧。”
他们听着平常,巧善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家禾拥着她走到柱子那,远离大殿。
褚颀没上当,但他也没有弑君的打算,给老皇帝留了选择的余地后,又出宫了。
新宅子还没收拾好,所有人都安置在国公府。国公爷交代属下几句,跟上他们,回的是同一处院子。
巧善本想提醒赵西辞,这时也不方便了。
婆子抬着热水送到门口,在门外请示。
“不用!”
赵家禾大步走出去,将两大桶热水都拎到沐浴房,回来见她愁眉不展,就说:“明日再提也不迟,让她安心歇一歇。好巧善,快过来帮我看看,这里头是不是钻进了虫子?痒得厉害。”
她抛开心事,跟过来掀衣服查看。
他搂着她的腰嬉笑,“你就是我的肚里蛔虫,扰得我心痒痒!”
“呸!”她憋住笑,嗔骂,“我可不要做虫子,怪吓人的。”
“是我错了,罚我驮着你,罚我伺候你。来!”
他矮下身,她伏上去。
他背起人,教她勾好脚,再支起她胳膊,原地转起圈,嘴里喊着“飞起来咯”,先把人哄高兴了再干活。
西厢窗上的影子戏没了,赵西辞阖上东厢的窗,意犹未尽道:“你瞧瞧人家,学着点。”
几十岁的人了,玩这花样,太难为情了!
身边人暗自着急,不想生搬硬套献丑,只能跟上去慇勤点。
“会自己洗袜子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该会。”
那就是不会。
“离了伺候的人,就不能活了?赶紧学吧。”
“好。”
他蹲下来学着清洗,她有意压他一头,趴在他背上教导,没一会就想撤了,故意闷闷地说:“原模原样抄起来没意思,可我……我不是什么有情有趣的人,又没有那羞人答答的温柔,只见过他们这样的两情相悦,学不出什么样子来。”
他腾出一只手拉住她,干巴巴地说:“别走,我喜欢这样。”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他找着了哄人的窍门,接着说:“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样,端庄娴雅,尺量的步子,定了格的声……”
“你这么说,是嫌我不够好咯?”
“不是,不是!你这样的鲜活才好,精明强干,辣而不泼,贞不绝俗。那仆妇明着劝诫,实则威胁,缠着你不放。你给了她一耳光,三两句道理就训得她面红耳赤,悻悻离去。这样行事,多痛快!”
“真没有讥讽的意思?”
“千真万确,我想着:这么好的姑娘,又是真心想补救,不能叫她卷进这祸事里,就叫他早点把书退给你。”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致?”
“我在帘子里边等他回话,他被你绊住,我出来了结。你将我当成了顾客,拉我去评理,又悄悄告诉我这些老铺常欺新客,叮嘱我小心谨慎,别轻易上他的当。”
她想起来了,大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憨厚的客商,我竟给忘了,哈哈……”
国公府的新年早饭,只有四样,一样粥,两样小菜,再是管饱的肉包。
这已经够好了,有些人家,即便是过年也沾不上荤腥,就连口粮都不够。
徐风芝仍旧过意不去,不想怠慢贵客,特意过来坐坐。
巧善有意试探,随口问起徐大人。
徐风芝是个明白人,当即便说:“好妹妹,我有一件事,忘了和西辞说,劳烦你帮我个忙,去请她过来坐坐。”
这样也好,省得叫人误会她跑过去找人,是见丈夫留宿在这,打翻了醋坛子,要和西辞计较。
昨儿胡闹到深夜,借宿的人有事要忙,一早就出去了。赵西辞懒得早起,这会还在慢悠悠梳头,见她来了,回头说:“婉如又把妙妙带出去了,有她们呢,你不要操心。先紧着你家那大的,好好哄一哄人家。初八就要上朝了,事要在这之前做定,他也只得这两日闲。”
“别闹,他已经出去了!”
巧善把事说了,赵西辞抓着梳子发了会愣,伸手交给她。
两人手忙脚乱把头发挽好,急匆匆地赶去西厢。
巧善特意避出去,到东北院看望几位嫂子,小五去了老太太的住处请平安脉,她便改道去看婉如。
妙妙安安静静坐在小杌子上,用指头在描红。
婉如坐在旁边缝小裤子,不时提醒她这个字怎么念。
巧善走过去,婉如听见脚步声,抬头笑道:“我好着呢,别担心。”
妙妙笑眯眯地看着她,巧善在她后边坐下,拆掉两个小鬏,将带来的粉色丝带编进去,重新扎起来。妙妙高兴,跑去找镜子,阿福跟了上去照看。
巧善小声对婉如说:“早就查明了,梁大哥一时糊涂,中了别人的计,不小心说漏嘴,并不是故意。那时就放了他,仍旧跟着打仗,如今在北城门待着,兢兢业业,只是为这事惭愧,不好意思来见你。”
婉如扭头看过来。
巧善看她有些动容,柔声劝说:“康平遭劫的时候,他不离不弃,可见人品。”
婉如恨道:“姑娘早就说过,富贵乱人心志,叫我们小心谨慎。我时常提醒,他才上阵杀了两个敌,就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哪里听得进去。”
“就是那话:富贵乱人心志。将来前途大着呢,早点吃个教训也好。家禾找他说过话,看他确实知道错了。他托家禾捎进来一只箱子,里头是给你和孩子攒的东西。我没带过来,想先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不想见,那也好,连人带箱子,一块调去岵州,省得烦人。”
婉如叹气,郁闷地说:“吃喝嫖赌都不怕,打一场出出气就是了。”
“这不对,人都有失言的时候,嫖赌才是大事,犯错是小过。”
婉如嘟囔:“偏偏是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好跟姑娘还有你交待。”
巧善笑道:“你瞧瞧,撞到一块去了,西辞觉得是她连累了你,不好意思来问你,你也不好意思问她。其实这有什么?几句闲话而已,是白的,再怎样也说不成黑的,正好看清敌人的心机,借这个机会闹一场。迟早的事,没什么好介意的。”
婉如失笑,“也是,我们姑娘是什么性子?除了生死,那都不算事。”
“就该如此,那我先回去了,一会叫人帮忙抬过来。”巧善笑笑,又接一句,“他心里挂念着你们,把能买的东西都买下来了,箱子太大,我可搬不动。”
婉如大大方方应道:“那都是他该做的。”
“对!午后我想去宅子里看看,你去不去?一东一西都是四进,我和西辞商量过,想打通了算做一家,都搬过去也能住下。正房五间,厢房四间,分到哪一处,都够生儿育女了。”
“去!”
把有了身孕的她和妙妙带出门,并不是个好主意。
一闹大,难免惊马。
巧善权衡利弊,叫住阿代和刀疤子,安抚了身边的婉如,掀开车帘,钻出去。
刀疤子自责道:“他们生得这样像,不是装出来的。我想着赵娘子的亲兄弟,那就是自己人,特意赶过来团聚,多难得,就没防备。不曾想……”
巧善安抚道:“不要紧,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确实是亲戚,见一面,不要紧的。”
她绕过赵东椫,迳直走到他身后的马车前,高声道:“我跟你们走,让她们先回去。真要闹起来,两头都没脸,徐四爷,你好好掂量。”
一个是丫头,一个是捡来的野崽子,要来也没用。
她猜她的,徐丰岭不打算认,敲了敲车壁。
赵东椫冷哼,摆手叫跟来的人让道,但手里的枪头仍旧指着她。
他恨着她的漠视,想借挽枪花震慑她,但这心思明显落了空。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耍把戏,不耐地催道:“走不走?你该问问你的主子爷,他们家的待客之道,是不是要先在路上耍猴戏?”
赵东椫眼里闪过阴狠,嘴上却很客气:“你放心,我可不敢拿你怎样。你是贵客,四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伺候呢。里边请吧!”
巧善不等他们下马,迳直走进了茶铺。
赵东椫掩不住得意,抛接着手把件,进门就说:“大过年的,找点乐子热闹热闹。我提早打发人去告诉了,过会我们看看谁先来陪你。你倒是好福气,这个疼你,那个也疼你。”
稍后进来的赵东麟咳嗽提醒。
赵东椫背靠徐家这棵大树,不以为意,招呼掌柜上最好的茶。
巧善厌恶,早在他落座前便起了身,独自上楼去雅间待着。
赵东椫打手势,两个小厮跟了上去。
他端起茶,才喝一小口就呸了出去,嫌道:“老七究竟看上她哪点?嫁了人,又是团干瘪菜,端茶倒水都不配。”
赵东麟坐下,不紧不慢道:“你年纪小,不懂这里边的意趣。都说‘自家的肉不香,别人的菜有味’,等你试过就知道了:偷别人的老婆,那才有意思呢。”
“我当老七不开窍,没想到是个这么会玩的!不过,我可看不上,难为他下得去口……”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立马跳起来奔过去,满脸堆笑道,“老七!哎呀,两年不见,大变样啊,哥哥我快认不出来了……”
赵东泰一个箭步冲上来,掐住他喉咙,威胁道:“她人在哪?”
赵东椫哪里肯受这气,当即变了脸,攻向下三路。
赵东泰躲了,将他掀翻在地,跪压在他胸膛上,恨道:“混蛋!你这是在找死!”
赵东麟上前劝道:“七弟,你误会了,路上见几个不长眼的混混要找她们事,帮着收拾了。王姑娘受了惊,就请下来吃杯茶压压惊,并没有动她一根毫毛。人就在楼上,不信你上去看看。我们又不是畜生,怎么好为难个姑娘家?若有差错,你只管下来打死我!”
赵东泰冷冷地扫过他们,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到底担心占了上风,于是丢下赵东椫,飞奔上去。
两个小厮帮着开了门,看他进去,又迅速将门上锁。
初八开印,天就要变了。干定坤不定,徐家人不敢再耽误下去。
赵西辞没有好的家世,背后只有一个赵家禾和赵东泰。搅浑两个赵字的往来,再将她在这一两年内的功劳模糊掉,划去家禾那。仅凭她再嫁女的身份,能进宫混个贵人就不错了。
这世道,从来都不干净。
斗倒昏庸无能的皇帝,作祟的奸臣贼子,眼看就要过太平日子了,又起了纷争——头前还是齐心协力的自己人,一踏上这块地,就成了容不下的敌对。
皇城果然是个邪门的地方!
她厌烦这些事,讥讽道:“这回不是小疯子吃醋,是他们一家人都急上了,要离间家禾和西辞。”
赵东泰猜到了一些,但担忧让他抛开一切,还是来了。
这心思绝不能泄漏。
他垂头,闷闷地说:“我答应过四姐要帮衬你们,不能置之不理。你让让,我从窗子这……”
“封死了!没事,七爷,过来坐吧。”
赵东泰踟躇,背过身去,急道:“你到东边躲一躲,我拆了这破楼。”
“他们知道你身手好,必定有后手。破门破窗,叫人意外看见,反倒不好,不如安心等他来。”巧善又劝,“没那回事,身正不怕影子歪,家禾不是那多心的人。”
干坐着尴尬,不如找点事做。
她从招文袋里摸出半个巴掌大的袖珍菜刀,在桌布上割下一大块,再拿行囊笔,画上棋盘格。
“下棋吧!”
她身上有为妙妙带的瓜子,掏了几把放在桌上。
她执黑子先行,剥一颗,吃了瓜子仁,将壳落在天元。
这样的机会难得,他没舍得拒绝,走过来,也剥一颗,把壳留在茶盘里,将仁落下。
剥一颗,落一子,不快也不慢。
赵家禾拖着死狗上楼,逼着小厮开了锁,随手将赵东椫扔下,大步迈进去,只瞧一眼就哈哈笑。
棋逢对手,臭得势均力敌。
巧善有自知之明,用手捂了一半,撇头看向门外那个,小声道:“依你看,这个连环计,算谁的?”
今早支开他,自然是徐家人在背后搞的鬼,要是伤了她,他一定会发疯,追着徐家讨债到底。徐家人不能太猖狂,也不想惹了褚颀的嫌,便设了这样一个恶心人的内斗局:她跟赵东泰有染,他会恨上“奸夫”赵东泰。他信她清白,就一定会报复设局陷害的赵东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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