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前日黄嫂子说十两银子只买了四石半,吃不了几天。她说的是甘旨房用的糙米,可不是账上这些供给主子们吃的好货。
况且账上的价,都是掺了水的虚数。
短短几年,米价涨了这么多?精瓷细瓷粗瓷不要紧,但这粮食是百姓的命,卖这么贵,贫苦百姓还有活路吗?
天边渐渐发白,他赶在鸡鸣前悄悄翻回来看看。
人在椅子里蜷缩着,睡得很沉。刀在扶手上备着,算盘落在小腹上,双手都搭在上边。
她的那句好喜欢,后边要接的词,是它,不是他。
她的上进,和王翠英、王朝颜的上进,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么好的姑娘,他可不能弄丢。
他解下外衫,轻轻盖在上边,原路返回,去府外找人拿东西,再领着担子回来覆命。
早就打点过,门房不查不问,只起身凑上来问安。
他叫人停下来,特地交代一声:“太太娘家捎来些土产,要送进去。”
门房点头哈腰,忙不迭说:“明白明白,禾爷,您请便。”
得了消息的大太太善解人意,提早帮他把人叫了过去。
他跟抬箱子的人在二门外胡说八道一通,再跟传唤的人一块进去,先前有书信,这会不必多说,把账往上一递就算完事。
大太太将本子收了,没有多话,只问他:“这脸是怎么了?”
说好的初六只递消息,初八才进来呢!
在一旁练字的巧善垂着头,哪也不敢看,恨不能把脸埋进桌子里。
“路上着急,让树枝给划了。”
这就糊弄过去了,他还嫌不够,又说:“那梧桐开得好,不想错过,凑上前看,不留神就划到了。”
他刚说完这句,翠珍和大太太同时笑了。
巧善又窘又想笑,放在桌下的手,紧扣膝盖拚命憋住。
大太太知道这里边有什么事,撇开不谈,问起来回路上,他一一作答。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那破园子,没什么好打理的,你只管安心休养。这几日有事要忙,过后我还有交代,再叫人去请你。”
他心焦如焚,急道:“太太,我有事相求,我们想……”
大太太清楚他要说什么,使了个眼色,抬手制止。
“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外边传来急报:“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差爷来拿人,要带老爷走。谁也拦不住,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
家安连滚带爬往院里冲,三步过完台矶,直接跪在了门槛外,瞧见往外走的他,又惊呼:“家禾,你快躲起来,那拘牌上也有你的名字!”
翠翘搀着太太出来,催道:“好好说话,别乱喊乱叫吓坏人!”
家安气喘吁吁,匆忙咽了口水,再答:“阙家来人,告到县衙,说阙五阙七都是被咱们家的人给杀害了,上边来的大官手里有确实可靠的证据,这就下令来拿人。还有,那彭兰青的爹娘也去捶了鸣冤鼓,说他家姑娘的病好了,一清醒就指认当年是老爷强奸杀人,幸好她命大,只是昏死,这才保住性命。”
“什么!”太太很快回神,叮嘱他,“你去找周二郎,叫他赶紧写帖子……”
家禾在旁提醒:“太太,我听说周县令摊上了事,自身难保,这才有巡按下访。我去吧!”
这是大太太最想听到的话,但又实在惭愧,为难道:“你……行吗?”
家禾笑道:“行不行也得去,拘牌上有我,民不与官斗,不敢做逃犯。”
大太太感激不已,点头道:“家禾,家里有我,外边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他要的只有这句,点头,转回去找寻。
她挨着门帘呆立,忧心忡忡在看他。
他朝她点头,扬起嘴角一笑,再是一个苦着脸的“求饶”,无声说:我错了。
他转回去,拽起跪地的家安,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匆匆地走了。
太太望着院子里的人,沉着脸下令:“没你们什么事,不要凑在一块说闲话。”
她朝翠翘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去把他们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是。”
太太回屋,顺手牵上巧善胳膊,柔声说:“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巧善不愿意让她再操心,摇头说没事。
大太太若有所思,苦笑道:“女孩家想要过好日子,要有立身之本,那两本书,你仔细读,有用!”
这话她说第二遍了,巧善不解,但没多问,乖乖地应下。
“在这坐坐吧,有了消息,早些知道好安心。”
巧善再点头。
太太把儿子儿媳叫来,只有一件事,家里诸事不顺,叫他们代她上山求神问卦,卜一卜凶吉。
明三爷急道:“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该留在家里想办法才好。您不要信道家那些人的哄骗,神仙都在天上享乐,哪里愿意下凡管人间事。”
三奶奶在大太太眼里看到了焦灼,听明白了,拽他袖子,上前应下:“我们这就去,两个妹妹总捂在家里也不好,一并上山走走。还有,王姨娘就要生了,把她也带上吧,顺道祁个福,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明三爷慌了神,“她怎么能上山?”
几时才能懂事?唉!
“轿马预备好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太太又看一眼儿子,不再理会他,朝儿媳点头,淡淡地说,“回去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明三爷不肯走,还要说理。
巧善小声请求先回八珍房,太太点头,安抚道:“有了消息,我叫人过去告诉你。翠翘,翠珍,不拘哪一个!”
巧善懂了,太太这是在告诉她:她这里的人,翠珍翠翘最可靠。她用力点头,赶紧收拾桌上的用品。
三奶奶没打算避着她,人还没起身,就对丈夫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她要是死了,我将命赔给她,如何?”
“我不是这意思,翳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犯了糊涂,对不住你。我伤了你的心……”
“别再说这些那些,母亲待我这样好,你是她儿子,我自会一辈子对你好,与别的无关。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
明三爷又说了什么,巧善已经走到了屏门,再仔细也听不到了。
八珍房的人惶惶不安,瞧见她进门,马上围拢来问。
巧善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有人跟着去了,不会有事的。”
陈婆子匆匆跑进来,压声说:“东小院那个,趁乱招呼人去外库房要东西。齐管事不认旧对牌,给门上了三道锁。她在那骂一阵,又回去了。”
黄香摆手道:“京里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又有亲戚至交帮衬,不会眼睁睁看着大老爷被人冤枉。没事的,都干活去吧。”
等人一散,她又暗自嘀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巧善听见这话,更愁了。
老爷是冤枉的,但家禾亲口承认阙七那混蛋的死跟他有关系,会不会出了什么疏漏,叫人抓住了把柄?
阙七害人,就该死!可上头愿意去查他底子,因为他作恶多端,就放过替天行道的人吗?
她心里没底,午饭只随意吃了两口,干完活就坐在门槛边等着,一直盼着那边来人,可是没有。
天公很不厚道地赶来看笑话,突然变阴沉了。
众人赶忙收晾晒的物件,把簸箕篮子都捡进去,忙乱过后陡然安静,这才听见远处有轰轰隆隆的声响。
刘嫂子抬头望天,嘀咕一句:“是打雷了吗?”
黄嫂子皱眉,愁道:“打雷没有这样的,像是马蹄……不好!你们仔细听,是不是喊的杀人?”
巧善头一个响应:“我也听见了,快!”
她也不知道该快什么,她们朝外跑,她朝屋里去,等她抓着算盘和菜刀出来,惨叫声已经清晰可见。
其余人不知道去了哪,陈婆子连滚带爬逃回来,慌里慌张哭喊:“死人了,快躲起来,是马贼强盗,往正院去了,快快快……”
她着急逃命,还不忘拽着巧善往地窖那块跑。
那是存菜的窖,没有任何遮挡,抢东西的人绝对不会错过,躲进去也是死路一条。
巧善用力挣脱,急道:“妈妈,快去拿你的刀,要躲就躲柴房里去,排水的沟。”
陈婆子听明白了,那坑是用来排洗头洗澡水的,只有三四尺深,淹不死人。上边用重石板封死了,藏起来不打眼。放水的口子刚够一个人进去,带着刀躲在里边,易守难攻。
“那你……”
巧善不敢再耽误,丢下她往外跑。
太太有危险,她该赶去帮忙。可是已经迟了,马贼动得太快,她才出院子就撞上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她没法细思,扯掉药斑布套子就奋力朝歹人砍去。
这刀是特地托梅珍她爹帮她打的,份量和把手都合适。她总是抢着剁鸡鸭砍骨头,为的是有一天能用它保护身边的人。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谁也救不了,奋力砍下去,也不过是一道激怒恶人的轻伤。
络腮胡痛叫怒骂,丢开身下这个,反手一拳,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她根本抵挡不住,跌出去很远。
不要以卵击石,先保全自己。
巧善不知道被欺负的阿芫还能不能活,趁男人站起系裤子之际,抓起刀和算盘,翻爬起来便拚命往园子那头冲,嘴里狂喊:“砍死你!快跑啊!快跑!”
阿芫,爬起来快跑,要活下去,求你了!
腿忙着跑,脑子快快转。
园子里没有值钱的玩意,马贼的同伙不会去那边。那里有家禾的屋子,等他赶回来就好了。四方院里有小英,小英会保护她。
往那儿去!
耳畔总有挥不去的惨叫哀嚎,混着风,像刀一样刮着她的耳朵。很快,有更疾更冷的风朝着头顶而来。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小心”,她听话地举起算盘去挡。
“啪!”
脑袋疼得发裂,抓算盘的手也被震得发胀,接着是带麻的巨痛。黄铜包边的算盘被劈下一截,她听得到,也感觉得到有算珠滚落,但不敢回头看,仍旧拚命往前奔。
那男人着急追,被一两尺长的杂草绊了一下,挥刀乱砍,一通咒骂。他不信自己会被个小娘皮暗算得逞,顾不上望风的活,非要弄死她不可。
小英,小英!
家禾,家禾!
他叫她多看多思。
园子中央有个大池子,她会凫水,可以往池子里跳。
不行,那野人多半也会。
那人身强力壮,她跑不过他的,迟早会被抓住。她凭那阵子挖野菜记下的路,取了个巧,从山石中央的小洞挤过去,趁他绕道的工夫,挑近路,先一步逃进小院里,将上中下三个门闩全推上,而后奔向老槐树。
男人很快追了上来,用刀劈着关死的门,彭彭彭彭,一声比一声高,比剁大骨更猛。
没有刀,她就是待宰的幼鸡。她得留着它,飞快地扯下发绳,两根接成一根,一头绑刀,一头绑算盘,将刀背在身后,算盘坠在身前,搭好了它们,便双手合力抱住树干,奋力向上跳。
她还是那个笨丫头,爬了几次,手磨破了,就是上不去。
要借一切能借的人和物,先达目的,别的暂且不管,过后再愁。
还有什么是能用上的?
小英,小英,我还能做什么?
她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好日子才起个头,他们之间的结没解开,小英的仇没报完,她刚得了算盘,还没打好……
树太粗,脱了鞋也不管用,双手根本撑不住,她又滑了下去,算珠被树皮磨得吱嘎响。
她抓着残破的算盘,朝着脑门一磕:求你了,开窍吧!
身后的菜刀不大,依然是沉的,带着绳子往下坠。
她还有刀能用,双手握刀,用尽力气劈在树身上,刀嵌在树身里,成了!她把算盘抛在肩后,双手仍旧抱树,抬腿把脚搭在刀背上,在这借力一蹬,双手同时往上嗦,就够得上那树瘤了。这一跃一勾,带动身体往上了一尺余,够右脚尖及时卡到疤缝里。她靠它们挂住自己继续往上发力,直到左脚尖勾到粗枝,事就成了大半。
她爬的这点高度,只够那男人一跃,还不够!她骑在枝杈上,双腿交缠,上身下伏紧贴枝干,双手一左一右垂下去,用力拉拽发绳,把刀又拔了出来,将它拉上去,接着往上爬。
这门太旧,闩再多也经不住大刀大汉的挥砍。它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下。
那恶鬼追到树下,挑起鞋劈成两半,仰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又咒又骂。
污言秽语让人想吐,可这凶神恶煞让她不敢松懈半刻。她强忍着恶心,抱着树干备战,为了帮阿芫逃命,她还挥刀故意挑衅:“你就要死了,坏蛋,你就要死了!”
她占了地利,还有希望活下去:他只有刀,想要砍她就得近身,往上爬要占着双手。她可以蹬他,可以砍他。
男人确实暂时奈何不了她,肚子肥硕的人爬不好树,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越痛越恨,一直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她,嘴里不停地放狠话:要剁碎她,要吃了她,要奸得她哭爹喊妈……
她头疼得厉害,胃里翻涌,想起先前看到的血腥场面,想起脖子被掐到没了声的阿芫,再也绷不住,将一大口乱七八糟的糊糊喷了出去。
恶鬼躲避不及,沾了些秽物,大骂晦气,再听远处催促的马哨,又气又躁。他朝卷了刃的刀啐一口,不甘心地朝着老槐树挥砍一阵,这才咒骂着离去。
巧善知道下去就是送死,紧紧地箍着树,一眼不错地盯着脚下。
耳朵里响得厉害,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接连深吸气,怎样都镇定不下来,趁这会没了威胁,接着往上爬。
站高点,兴许能看到江清院,看到大太太她们平安无事。
可是天从来不遂人愿,枝叶茂密,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徒劳无功地反覆念佛。
明明还很早,天却越来越黑,真的响起了雷。
黄嫂子和小英都说过:下雨天不要待树下,小心被雷劈。
待在树上行不行?
梅珍,还有梅珍,她有没有听到消息?千万千万不要进来啊!
进了衙门,有事没事,都要脱层皮。
赵家禾不敢吝啬,一路打点,被带去值房等着传唤。
县太爷和巡按老爷都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他打听了一下赵香蒲所在。衙役不敢多说,只往捕房那面瞥了一眼。
阙七是个废物,杀起来容易,这样的小事,肯定做干净了。
他在名册上,只因阙七和阙五死的时候,他还是赵家的管事,该叫来问话。
他不担忧这事,只操心要怎么哄人,还有,大太太明明猜到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让他说,过两日是什么意思?
有钱开路,行尽便利,有茶水,也有人送午饭。
他不想留下把柄, 又塞了二两,拜托此人照看好他家尊贵的老爷。
这人刚走,又有人来,说是要过堂了。
他起身跟上,出来便瞧见家安等人被带到了戒石前,不由得皱起了眉。
家安也在看他,面露焦灼。
身手好的几人都被带出来了,问话用不上家岁。
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胥吏。这里生面孔太多。
正经衙差不会把人丢在戒石坊前挡御赐的字。
他从不信巧合,因此懒得装相,昂首阔步,不时打量左右。
赵香蒲有功名在身,不用跪,站在被告石前方恭恭敬敬答话。
堂上人眯眼看向赵家禾,见他丝毫不收敛,一副桀逆放恣的模样 ,冷哼一声,抬手叫人上前押他。
赵家禾故意疾步后退躲开这一抓,两人果然急躁地追上来。
蛇行狼顾。
是调虎离山计,得赶紧脱身。
他不退反进,朝着公案奔去。果然,这新太爷胳膊一鼓,蓄势待发,那杀招是硬生生憋回去的!
他抬腿猛击公案,将人逼得使出功夫躲避。
这番冒犯朝廷命官的举动,看在赵香蒲眼里是胆大包天,厉声呵斥。
耽误了这么久,她们有危险!
赵家禾懒得搭理这糊涂虫,边还击,边朝外高呼:“这几个官是假冒的,快回去,宅子里出事了!”
外边家安高声回应,他安心对敌,逮着空子掏出尖哨吹响。
衙差们群起围攻,光靠拳头太慢。他不往外逃了,也不纠缠假老爷,调转身位,奔向侍卫打扮的那位。左右手接连出拳,右腿跳踢,虚晃这三招,旋身收腿时,刀已到手,顾不上掩藏,使出廖家从别人那偷习的断丝刀,像砍菜瓜一样,一路朝前杀去。
“赵家禾,你胆大包天,竟敢藐视公堂。哼!就算你能凭本事逃出去,你家主子的命不要了?还不束手就擒!”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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