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最听劝了,孔云一说,他就立刻按照孔云说的那样撕碎了堪合文书。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装着碎纸的荷包扔进火盆里烧掉,然后派人去玄真观给贾敬送信。
而宁国府里面,个别因为贾蓉年幼倚老卖老的下人也没得意多久。
在贾璋把雪檀派过来后,这些人就全都哑火了。
或是发卖,或是送到庄子上种地,这世上哪里有奴婢爬到主子头上的道理?
也就是宁荣二府处于衰落期,家里老爷又不管事以至纲纪衰驰,这才闹得主不主仆不仆的不像话。
大家大族的覆灭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如今宁荣二府清理了内部的蛀虫,正是振兴家业的起点。
这对主子们来说是好事,对仆役们来说却是坏事。
因为贾母的手段,宁荣二府的奴仆无不颤栗。
说杀就杀,说卖就卖,西府老太太真是宝刀未老啊。
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件事里起到最重要作用的人是贾璋呢?
在宁荣二府都走上正轨后,贾赦也到了江南。
一夜东风,千里之遥,水路总是比陆路的脚程快的。
对于贾赦来说,到了金陵,就是到了老家。
他瞧着这嬉游水鸟,池上涟漪,不禁心醉神驰。
他素来不爱读书,却也听人唱过白居易的《忆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想来,待他办完事情回京后,也会想念这金陵胜景吧。
下船后,贾赦直奔着金陵老宅而去。
在金陵老家看房子的管事名叫金彩,听人通传京里大老爷来了,忙不迭跑出去迎接。
贾赦瞟了一眼金彩身上的绸子衣裳和粉底小朝靴,当即发怒道:“你一介奴仆,怎么也穿起绫罗绸缎来了?”
金彩忙扯谎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老三房太爷赏赐的,不是奴才自己置办的东西。”
“哦?那你告诉我,三房老太爷为什么要赏赐你这个看房子的奴才?”
“是奴才办事得力,三房老太爷才赏了奴才的。”
瞥到跟在贾赦身边膀大腰圆的家丁后,金彩被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由头,最后只憋出来一个这般蹩脚的理由。
“哼,我看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让老三房白住了老爷的房子吧?”
“让我猜猜,或许你还打着荣国府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过?”
“老爷明鉴,小的敢对天发誓,小的没有干过这些胆大包天之事啊!若有违誓,小人必然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贾赦嗤笑了一声:“谁要你发誓了,做没做过,一搜便知。就算搜不到,审一审就好了。你这娇生惯养的皮肉,受了刑,就什么都招了。”
贾赦一挥手,那些由高彬亲自教导出来的精干家丁边如狼似虎地冲进了屋里。
他这一到金陵就让人查抄,措手不及之下,这边的下人全都露馅儿了。
而且金陵这边的奴婢胆子都小,见到贾赦这个爵爷带着膀大腰圆的家丁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后全都被吓成了鹌鹑,还没等细问,这些人就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贾赦的荷包鼓了一圈儿,心情很是不错,因此也没有太过为难这些犯罪的仆役。
他只把这些人全都送到庄子里种地,让他们戴罪立功,并没有把这些人全都卖给人牙子,搞得他们妻离子散。
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主犯。
听到贾赦的这句话,金彩被吓得失禁了。
他做过的污糟事情全都败露了,大老爷口中的主犯就是他,他以后完了!
贾赦被金彩这副龌龊模样恶心得想吐,他连忙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又喊人过来收拾残局。
这该死的混账脏了他的眼睛!还不快点把这混账拉出去,再洗一洗地!
来了金陵, 就不能不去见妹婿林如海。
因此在查抄完贪弊奴仆,赶走寄居在金陵老宅里的老三房亲眷后,贾赦就带人前呼后拥地前往林如海在金陵置办的宅邸。
林如海很给贾赦面子, 在贾赦到金陵后就已经派过好几拨人过来请他了。在贾赦递帖子前往林家后,林如海又亲自出门来接贾赦:“舅兄可算是来了, 还请移步花厅!如海已经备了宴, 好为舅兄接风洗尘。”
贾赦不好辜负林如海的盛情, 便与他携手前往林家花厅吃酒。
郎舅二人也将近二十多年没见过了,如今中年相见,皆有唏嘘之感。
做妹婿的这个在心里感叹, 当年扬鞭立马的锦衣纨绔, 如今也变得这样沧桑了。
做舅兄的那个在心里暗想, 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如今也两鬓斑白了。想来大妹妹的去世给林如海带来的打击也不小啊!
其实, 在贾敏刚嫁给林如海时, 贾赦和林如海的关系很一般。
他们两个一个是锦衣纨绔, 一个是新科探花,本就没什么共同话题。
可时过境迁,如今这两人的关系反倒是比他们年轻时融洽许多。
江南的宅邸大多风格清雅幽静,不似京城勋贵人家那种“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的豪奢,更适宜林如海这样的文人雅士居住。
此时贾赦跟着林如海前往花厅, 每每移步,皆有新景。
无论是匾额、楹联, 还是雕刻、奇石,全都清丽雅致, 确有一股“雨惊诗梦留蕉叶,风裁书声出藕花”的意境。
郎舅二人走了一会儿, 才走到金陵学士府的花厅。
贾赦驻足一看,只见花厅外挂着一块“慎独”匾额,两边儿挂着“曾三颜四”、“禹寸陶分”的楹联[1],皆由行草书就,十分恣意潇洒。
花厅内部布置了一些盆栽花木,有常绿的赤榕、罗汉松、月橘和扁柏,还有几盆刚开花的海棠和石榴。
另有墨竹、四方竹、凤尾竹、孟宗竹、孟元竹、金丝竹等十余种竹石盆景,贾赦知道,他们这些文人最喜欢种竹子了。
据说竹子可以表示主人具有虚心、体直、节贞的君子品格,陈瑞祥就种了不少竹子观赏。
没想到林如海也是如此。
贾赦对此不置可否,种竹子就是真君子了?那倒是得让老二多种一点儿。
至于他就算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
种再多竹子,他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好人的。
因为学士府要宴请荣国府的舅老爷,林家仆役昨天就已经把花厅收拾得整整齐齐了。
先太太娘家豪富,他们得卖力招待舅老爷,省得堕了林家的面子。
厨房里早就备好了酒菜,在林如海和贾赦郎舅两人走入花厅,分主宾坐下后没多久,丫鬟使女们就鱼贯而入,把一盘盘酒菜奉到主子樽前。
却见水晶盘内,高堆佳肴美馔;碧玉杯中,泛满玉液琼浆。
贾赦瞥了一眼,就知道林家的用心。
于是他和林如海这个妹婿推杯弄盏时也很尽兴,没过多久,两人都酒酣耳热起来。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如海见席中气氛正好,便隐晦地向贾赦打探起女儿在荣国府的近况来。
虽然黛玉寄给他的信件里一直都说自己一切都好,可是做父亲的总会不放心,而且他也担心黛玉那孩子只报喜不报忧,受了委屈也不肯告诉他……
“外甥女一切都好,她跟老太太住在荣庆堂,老太太很疼她,她大舅母爱她人品,也常请她去东大院做客。”
“家里小姊妹几个每日一起作诗做针线玩笑,还有他们珠大嫂子陪伴,素来都没什么烦心事。”
贾赦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妹夫且放心,姐儿这两年身子骨硬实不少了,一年也不吃几回药了。想来纵是儿时有些不足之症,也是外甥女孝顺,为大妹妹伤心太过的缘故。如今已经渐渐将养过来了。”
听贾赦如此说,林如海提着的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黛玉生来就有些弱症,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喝药了。
若黛玉一年都不吃几回药的话,那黛玉必然过得不错。因为大夫说过,黛玉这病,是万万不能忧思过度的。只有心情愉悦,又仔细进补,才能把身体养得硬实一些。
黛玉的身体变健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原是三生石前生长的绛珠仙草,被警幻夹带进小千世界。因为警幻的设计,她欠了神瑛因果,不得不来尘世还泪。
紧接着就被警幻趁机填进了薄命司里,正是因为进了这薄命司,黛玉才生来就带着先天不足之症。
但是因为贾璋这个异数,警幻无法继续在荣府布局了。
贾母又要撮合贾璋和黛玉,金星命格带动黛玉的命格,黛玉自然也就跳出了警幻布置的樊笼,复得自然境界,不再留名于薄命司了。
如此一来,身体自然也就康健起来了。
不过林如海一介凡人,自是不知晓神仙之事。
只在心里默默感慨,京中太医果然医术高明。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玉儿的弱症就养好了。
他发自内心地对贾赦笑道:“姐儿在岳母家教养,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只是相距千里之遥又多年不见,我难免会为之牵肠。大兄,你也知道,我膝下单薄,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又怎能不担心她呢?”
“如今听舅兄说玉儿她一切都好,我这颗心也安稳了。”
贾赦听到林如海的话后,不但不恼他不信任荣国府,反而为他对黛玉的关怀看重感到欣喜。
老太太想要撮合待璋哥儿和黛玉的心,荣国府内部人尽皆知。
贾赦对此乐见其成,老太太教养儿子教育出了他和老二这两个失败品,但她教养出来的姑娘就没有不好的。
无论是当年嫁给林如海的贾敏,还是近些年嫁到石家的贾元春,都是名门闺秀之典范。
光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元春,就给荣国府的姑娘提高了不少身价。
毕竟都在贾太君膝下长大的,就算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黛玉行走坐卧皆和老太太一处,耳濡目染也能学到不少本事,他这外甥女能跟儿子一起支撑未来的小家庭。
而且林家五世列侯,代代单传,就算林家世代清廉,也能攒下不少家私。
更何况林如海还做过两任巡盐御史这样肥差?
林如海膝下就黛玉这么一个姐儿,和苏州老家的族人都出了五服,关系也是平平。
所以他们家的家私肯定会被林如海全都留给黛玉。
这样的玉娃娃谁不喜欢?贾赦当然希望儿子能够娶最好的姑娘。
贾赦心里有数,他给璋哥儿的比不上林如海给黛玉的。
毕竟璋哥儿不是嫡长子,继承不了他的爵位。林如海没儿子,家私和人脉基本上都是要交付给女儿女婿的。
所以,他和邢氏对贾母的拉纤是千肯百肯的。
尤其是在黛玉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之后,贾赦早就把黛玉当做半个儿媳看待了。
没咬准了说黛玉就是自己的准儿媳,只是因为林如海还没有答应这桩婚事而已。
此时听到林如海的慈父心肠,贾赦更是心动,遂佯装醉意道:“我家璋哥儿渐渐大了,虽说还不着急嫁娶,但我心里琢磨着,也要留神找个好孩子给他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贾母和林如海在通信中互相透过口风,早有联姻之意。
林如海不信贾赦平日里看不出来贾母撮合小儿女的举动,因此此时贾赦一提贾璋的婚事,林如海就知道贾赦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意。
他心里是愿意让黛玉嫁回外祖家的,岳母她老人家最疼敏儿,只要活着就能庇佑黛玉。
就算他日岳母驾鹤也不怕,那个时候黛玉大概也已生了孩子,在府里站稳了脚跟,也就不用再怕什么了。
毕竟他本人还是很认可贾璋的才华和人品的。
当初贾璋来扬州奔丧时,林如海就很看好自己的这位内侄。如今几年过去了,事实向他证明了他的眼光不错。
十四岁的解元,杨阁老的徒孙,这代表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这样的孩子,就算是次子不能袭爵又能怎么样?他以后肯定能给自己挣出来个前程来的。
黛玉嫁给他,不会因为贫贱而遭受委屈。
而且就像他多年前考虑的那样,贾璋想走文官清流路子就要顾及名声,所以他必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作践发妻等糟心事来。
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黛玉也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这就足够了。
更何况岳母暗示过他,贾璋和黛玉的感情很不错,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也不是不能奢望黛玉日后能和夫君鹣鲽情深,相濡以沫。
所以林如海笑道:“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孩子们的品性哪里是一天两天能够看出来的?为了自家孩子好,也得提前相看人选。”
“大舅兄,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些人家盼着女儿上进,非得把孩子嫁给长子长孙才甘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孩儿,所以并不在意那些事。”
“依我看,次子反倒更好一些呢。玉儿嫁过去也不用操心太多事情,只用经营自己的小家就行了。”
“我倒是更在意哥儿的人品,只要哥儿人品好,肯上进,我就愿意。至于别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早就给玉儿备了极厚的嫁妆,饿不着小夫妻两个,舅兄觉得呢?”
听到林如海的话后,贾赦心头一喜。
嫡次子,人品好,肯上进。
这不就是他宝贝儿子吗?
“世上疼女孩儿的父母大多都想让女儿嫁个好儿郎,这样看来,璋哥儿想娶个好媳妇,还是得自己尊重上进才行。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是耽误了人家的好女孩儿,岂不可惜?”
“拙荆倒是喜欢玉姐儿,琏儿媳妇也很喜欢玉姐儿这个表妹呢。若是玉姐儿能做我家媳妇就好了,亲上加亲,这可是难得的佳话啊。”
贾赦他这是直接跟林如海摊牌了,他看向林如海,露出了一副半醉微醺的模样。
这种状态很微妙,在这种状态下说的话,既可以是真话,也可以是玩笑话。
所以无论林如海是否拒绝,他和贾赦的面子都不会掉到地上。
十余年未见,没想到大舅兄竟然有这样的长进。
林如海心想,以前他觉得大舅兄横行无忌,是天生的纨绔种子;二舅兄为人方正,虽有些迂腐,却也还算个君子。
可是眼下瞧着,倒是大舅兄看事情看得更明白些。
反倒是曾被他视为君子的二舅兄,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璋哥儿是个好孩子,文采飞扬,相貌俊丽,确实是难得的好文采好气度。若两个孩子能结成姻缘,倒是我家玉儿的福气。”
最后一句就是林如海的谦辞了。
谁不觉得自己孩子好呢?但是为了不被人称作骄狂,嘴上总是要谦虚一二的。
就连贾赦这样的人,对外还要自称犬子愚钝了。
“妹夫既然这样说,我就托大问妹夫一句,愿不愿意亲上加亲,与贾家再结秦晋之好?”
他从怀中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鸳鸯玉佩:“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东西,可以作为信物使用。我把它交付给妹夫,待到外甥女及笄两家就下定,妹夫你看可好?”
他素来欣赏贾璋的才华, 自然不会拒绝贾赦的建议。
在收下玉佩后,林如海叫管家把他那对墨玉麒麟拿来。
这对麒麟由和田白底墨玉制成,上黑下白, 全无杂彩,玉质丰润, 触手生温, 珍贵异常, 足以传世。
林如海拿它当做信物,一来是因为这墨玉麒麟与女儿黛玉之名呼应,二来麒麟含仁怀义, 乃音中之律吕、礼中之正仪, 也代表他这个姑父兼准岳父对贾璋美好的期待。
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定亲信物。
贾赦和林如海交换了信物后, 贾林二家再结秦晋的事情就定下来了。
纵无文书在案,有这信物在, 双方就不可违诺毁婚。
按照盛朝律法, 民间男女双方父母尊亲交换信物后, 官府就已经保护男女双方定下的婚约了。
贾赦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交换完信物后喝了不少酒水庆祝。
他这回是真喝多了,整个人也眼饧耳热起来。
与刚刚的半醉完全不同。
见他如此,林如海也劝他不要再喝了,省得明天头疼。贾赦却摆了摆手, 继续往杯子里倒花雕。
林如海只得夺了贾赦的杯盏,命林管家与王善保扶着贾赦去客房洗漱休息。
王善保护送贾赦回到客房后给贾赦喂了醒酒汤, 又点了几个手脚轻快的小厮伺候贾赦洗漱。
待到收拾利索了,才把贾赦扶到床上休息。
贾赦的意识模模糊糊,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高床软枕,一枕淮安, 贾赦做了一整夜美梦。
在梦里,贾赦梦见荣国府内红幕高悬,画楼结彩,明烛生辉,好不喜庆热闹。
贾璋比现在的年纪大了一些,身着一身大红袍服,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好一番风流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