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是赖大父亲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情分。
而她对此宽容,是因为赖嬷嬷是她的陪嫁丫鬟。
她自嫁到这府里面后,从孙媳妇做起,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阴私事情没做过?
在这个过程中,赖嬷嬷就是她的军师,赖家就是她的白手套。
她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无论多么严明的制度都难以禁绝贪污。
那点火耗银子,在贾母眼里就是她给赖家的奖赏。
只是赖家怎敢如此猖狂,竟敢盗空府库?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谁才是主子?
“我知道了,璋哥儿,你没有错,你做得非常好。”
贾母捏着眉心缓解头痛:“你做事不用顾忌我的心情,也不用顾忌别人的心情。这些奴婢都撅咱们家的根了,我又岂会因为旧情心软?”
贾璋给贾母按摩太阳穴,轻声道:“孙儿会把赖嬷嬷送到南边庄子里荣养的。”
贾母心里因为贾璋的安慰熨帖了些,但她还是否决了贾璋的建议。
“打蛇不死必受其乱,你抄了赖家,芳萍必然会记恨你的。”
“待你父亲抄完家后,就直接送她去见老国公吧。”
贾母声音沙哑地道:“这件事,祖母亲自去做,你小孩子家家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贾璋敛眸,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吗?
前世他身处东厂,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伦惨剧。
他也会觉得割裂,也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除了劝慰自己“心中若有桃源在,处处都是水云间”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身为内监,他没有任何说不的资格……
就在祖孙二人陷入沉思之时,贾赦他们已经到了后街,一行人威势赫赫,看起来就不好惹。
跟着贾赦过来的家丁婆子们少有害怕的,在黄柏的鼓舞下,这些人生出了满腹胆气来。
大老爷都说了,这次抄家老太太已经允了的,他们完全不用怕。
不管是赖家人,还是二太太的陪房,全都照抄无误。
大房的管事也不能放过,这年头,还有奴婢藏主子的钱的道理吗?
这些管事贪墨了库房里的银子,犯了滔天大祸,不管他们是谁的人,最后都会被发卖掉,谁来求情都没用!
所以什么人情往来,什么事后打压都不用担心,什么赖嬷嬷周大娘的都不必顾忌,全都绑了就是。
大老爷说的言之凿凿,手里又有老太太掌管的外院府库对牌为证,两相映照之下,这些家丁婆子们哪里还有不信贾赦的话的?
既如此,他们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别说是抄家了,就算是械斗也没什么好怕的!
除此之外,还有人发现了新的机会。
毕竟荣国府里东大院的下人都不得重用,如今出现了一个赏钱丰厚还能在三爷面前出头的差事,又有谁会不用心做事呢?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荣国府一夜间就变了天。
赖家、吴家、周家在猝不及防下被抄了个一干二净。
贾赦做事也够狠的,他不但抄了这几家,还顺道把荣府名下所有管事的家都抄了个遍。
这么抄了一通下来,他发现他们大房的管事也不老实啊。
不过贪的这仨瓜俩枣和赖家、周家和吴家比起来,就压根儿就算不得什么了。
倒是林之孝家里的存银拢共就八千来两。
要知道,林之孝在贾代善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是荣国府的管事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手里的银子还没到一万两,这的确算是极清廉的了。
贾赦见林之孝没窝藏库银,虽然很不爽林之孝和光同尘的态度,但还是放了他们家一马。
他没让人把林之孝的妻女绑起来,也没带走他存的那点儿银子。
看着林之孝家里的小姑娘,贾赦心想,林之孝不贪墨,才是真聪明呢。
毕竟林之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子女。
这八千两银子,已经够林之孝夫妇养老并给他们女儿置办嫁妆的了。
既如此,他们还贪什么?
攒钱不敢花,根本没有半点意思嘛!
周瑞家里就过分多了。他们家藏的银子倒不是很多,但贾赦从他们家里面搜出了一只装当票的匣子。
打开一看,周瑞夫妇当掉的东西全都是荣国府内院府库里面的珍玩首饰。
这些东西,贾赦小时候都见过。
所以打眼一看这些当票上东西的名字,贾赦就知道这些东西全都是内院府库里面的。
只是不知道,这周家是自己背主偷窃,还是他那好弟妹偷了东西,让周家人拿到外面卖了赚钱的。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因为没过多久,高彬就搜到了周瑞与其女婿古董商人冷子兴的信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夫人与冷子兴的“买卖”。
如此证据确凿,就算有老太太包庇,这件事也不能轻易过去!
待到家丁们抄到赖家与吴家时,贾赦才发现自己在周家生气生早了。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些奴才有多豪富。
天爷啊,要不是他还存有祖母徐太夫人留给他的私房,只怕他还没这两家奴才富裕呢!
瞧瞧这太湖石的地板,瞧瞧这雕梁玉砌的房屋,瞧瞧这杨柳腰芙蓉面的丫鬟小妾,瞧瞧这这库房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而在赖、吴国两家人里头,又数赖家人最是可恶。
瞧瞧赖家的花园子吧,瞧着竟比东大院还要华丽舒适些呢。
贾赦踹开赖家的库房大门,掀开库房里的箱子,入目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看吧,他们家府库里的银子果然被搬到这里来了。
除此之外,这些管事家里摆设的古董花瓶、插屏摆件也全都是偷渡出来的。
贾赦恨得牙痒,好一个赖大!好一个赖嬷嬷!
就在贾赦咬牙时,赖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来号丧:“大老爷,我伺候老太太一辈子了。咱们荣国府向来怜老惜贫,您没经过老太太的允许,怎么就要打杀长辈身边的奴婢了?”
她眼睛盯着被高彬打晕后绑起来的小孙子赖尚荣,泪如雨下。
贾赦没心情管这老婆子。
哼,她这几句屁话,不就是在指责他不孝吗?
贾赦都被这些话压制了半辈子了,本就厌恶这些说教。此时大势在我,又怎会继续容忍这些指责?
他拿出贾璋交给他的对牌对着赖嬷嬷晃了晃:“我的好嬷嬷,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可是奉母亲她老人家的意思过来收拾你们的。”
“母亲再不喜欢我,我也是她亲儿子,而你们不过是吃里扒外的奴才罢了。”
他一脚踹翻了扒着他裤脚不放的小老太太,心里爽极了。
赖嬷嬷那灰败的眼神值得他回味一段时间了。
哈哈哈哈,老爷这些年在赖家身上受的气,今天全都出了。
“全都押起来,赖家的东西全都封箱抬回去,一个铜板都不要放过。还有他们家的人今天晚上,半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是,大老爷!”
当天晚上, 贾璋没回鹤鸣苑,也没留在荣庆堂。
在贾母睡下后,他就带着苏佐等人去外院书房里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呢, 贾璋就起身往后街别居去了。
且说昨天晚上,贾赦因为林之孝清廉的缘故放过了林之孝的妻女。
但林之孝本人也被贾赦一视同仁地抓起来了。
不过雪檀没给他上刑, 还给林之孝安排了单间和干净饭食。
他得到的待遇是所有被抓起来的管事里面最好的, 但林之孝依旧惴惴不安。知情不报也是大罪, 不知道老太太和三爷会怎么处置他?
林之孝确实胆小,如果他能保持冷静,就一定能推断出来, 就算贾璋要清洗蛀虫, 也不会把所有下人都发卖掉。
荣国府需要维持正常的运转, 也需要林之孝这样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放得下的管事。
但是他冷静不下来。
如果他胆子不小的话,早就跟着赖大他们一起贪墨了, 家里又怎会只有八千两现银?
贾璋可以对林之孝的和光同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在他老实的份上放他一马。
但赖大、周瑞、吴新登等人, 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他昨天已经吩咐雪檀了,只要不死,随便雪檀用什么手段。
在雪檀的磋磨下,周瑞和吴新登心底绝望至极。
二房的下人犯到了大房的哥儿手里,他们还能有什么活路?
若是老太太抓到他们的把柄, 他们还能拿二老爷的名声说事,恳求老太太大人不记小人过, 放他们一马。
可问题是,现在抓住他们罪证的人是大房的三爷。
大老爷在二老爷这里受过多少气, 吃过多少亏,荣国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现在罪证如此确凿, 大老爷肯定会来报仇雪恨的。
而璋三爷他是大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娇儿,又怎会不孝顺父亲,怎会不遂大老爷的心意?
他们两个只能盼着老太太能为二老爷的名声多考虑考虑,盼着二太太愿意保全他们,而不是拿他们出去顶缸。
只有这样,他们或许还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
比起他们,罪名最大的赖大倒是更气定神闲些。
在贾璋过来后,身上血肉模糊的赖大竟然恃无恐地对贾璋嗤笑道:“三爷,你一个小娃娃,还真以为自己能打杀了我吗?”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赖家为老太爷老太太做了多少事……”
贾璋冷哼一声:“怎么?你是要邀功吗?当初你爹在外头病得要死了,是先祖父救了他性命。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你爹舍身相报吗?”
“就算没有这一茬,你们家为主子效力也是应当的。祖母给赖家的尊荣,难道还不够多吗?”
“亦或者你根本不是在以功挟报,而是想要告诉我,你在外面安排了人,这个人手里藏有老太爷老太太犯罪的证据?”
“一旦你出了事,赖家出了事,这人就会去状告荣国府?”
赖大没料到贾璋会预判出他的威胁,他脸上空白了一瞬。
“别傻了,赖大,别高看了你手里所谓的证据。只要活动到位,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可以是真的,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一点。”
“我和祖母打算欠国库的银子还给陛下,这样识趣儿的荣国府自然是大盛勋贵里守法的典范,又怎么会被陛下治罪?”
“赖家偷窃主家财产,被发现罪证后恼羞成怒,胡编乱造状告主家。这个说辞,虽然不太合理,但也说得过去。”
“赖大,你好手段。我爹搜到了你和京中高贵显要搭线的信。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真是头一号的有勇有谋!只可惜,你这事情还没做成就露馅儿了。要不然,这个时候我倒是真要头疼了。”
赖大被贾璋的话逼到了绝境,他阴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是当他看到贾璋狠厉的眼神时,赖大心里一突,背后冷汗密布。
三爷的眉眼和老国公极为相似,此时又是这样年轻的年纪,任谁看了,都要赞他一声俊美清朗。但刚刚他竟觉得三爷好似厉鬼,又好像被老国公附体了般,一个眼神就让他心骇。
“三爷,您素来做事果断,若是对我无所求,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和我浪费时间。”
“告诉奴才您想要什么吧,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我也会戴罪立功的。”
赖大这是摊牌了,贾璋却不买账,蛀空了荣国府的人也敢侈谈戴罪立功?
他挥了挥手,黄柏立刻拎起地上的木棒,打了赖大二十杀威棒。
直到把赖大打得连连呼痛,贾璋才慢悠悠地道:“你也配威胁我?你也配戴罪立功?若你有脑子,就把所有事全都交待了。”
“赖大,你有被放了奴籍的儿子。周瑞,你有被放了奴籍的女儿。吴新登,你虽然没孩子,却也有个弟弟在金陵。若不听我的话,这世上能安排他们的地方多得很!正好让他们过去跟你们作伴。”
周瑞夫妇爱惜独女,否则也不会为了冷子兴吃里扒外。如今听到贾璋如此言,连忙连跑带爬地过来,对贾璋哀号道:“三爷,我们招,我们招……”
从刑房中出来后,贾璋拿着供词,离开后街别居,回到了荣国府。
贾璋神色不辨喜怒,雪檀也摸不清楚贾璋的心情。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三爷心里到底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气愤多一些呢?
不过雪檀也无心探查贾璋的想法,连着几个时辰的审讯让雪檀疲惫不堪。
于是在贾璋让雪檀去休息时,他也没有推辞,直接就在外院书房里睡下了。
贾璋带人去贾赦那里取了银两财物后,带着供词去了荣庆堂。
荣庆堂里依旧只有贾母一人,因为家里出了这档子事,黛玉已经被贾母送去与迎春那里暂住了。
贾璋进来后,命人把贾赦挑挑拣拣后价值五十多万两左右的财物放到了堂屋里,又把那些供词和证据交到了贾母手中。
“祖母,这是父亲昨天抄出来的财物,现银和银票大约有二十五万余两,宅子、土地、铺子、古董花瓶等物大概也值二三十万两银子。”
“外院府库里还剩下□□万银子,把户部的债还完后。咱们家里省着些用钱,也能勉力支撑。而且没了这些蛀虫,田租和铺子的利润也能多一些。再过个七年八年的,咱们家也就彻底缓过来了……”
“好孩子,别哄我了,我还受得住这些打击。”
她昨天晚上做了噩梦,她梦到荣国府没有还这笔钱,梦到新帝记恨荣国府,梦到荣国府的女孩子个个前程黯然生活悲苦,梦到荣国府的子孙身扛枷锁……
比起那样凄凉的结局,日子拮据些,反倒是她们家难得的福分。
还好璋哥儿看得远要还荣国府的欠债,还好璋哥儿及时发现了荣国府内部的蛀虫。
看完贾璋递上来的供词和证据,贾母就更加愤怒了。
王氏干得好事!
贾母咬牙切齿地道:“你二婶居然敢当掉公中的古董,还和赖家一起贱卖咱们家在金陵的水田,好一个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她竟然还放利子钱,九出十三归,黑心得很!为了那三瓜俩枣的收益,就来损害我家的阴鸷福德!这真是王家养的好女儿,着实害我家不浅!”
贾母心里怒火高涨,直到瞧见贾璋眼底的青黑才冷静下来。
她心疼地道:“你忙了一晚上,头疼不疼?在祖母这里再睡一会儿吧?”
“你是晚辈,不能去审你二婶,否则对你名声不好,这件事祖母带着你爹一起去处置。”
贾璋点了点头。
他不怕祖母为了二叔包庇二婶,只要老祖母还想追回损失,就必然会向王家讨说法。
而且他爹也不是死的,若是祖母过于偏袒,他爹岂有不闹的?
不过在祖母走后,他得派人去提点他爹两句。
省得他爹一时嘴快,老是点评二叔的过错。
老祖母听了心疼二叔,他爹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就在贾母带人去找贾赦,贾璋躺在贾母屋里休息时,王夫人也起床梳妆了。
王夫人的贴身丫鬟金钏动作娴熟地为王夫人梳理头发,殷勤地伺候她更衣换履。
待王夫人梳洗完后,突然听到屋外熙熙攘攘的声音。
她皱着眉头道:“金钏,你去看看外面是怎么了?吵吵闹闹的,莫不是赵姨娘又跑出来了?”
金钏应了一声,甫一推开门,就见到大老爷扶着老太太凶神恶煞地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
金钏心里觉着不好,脸上却扯出了三分笑。
她凑上去扬声请安,顺便提醒屋内的王夫人:“奴婢给老太太、大老爷请安。老太太用膳了吗?我们太太还没用呢,若能和老太太一起用膳,太太肯定要高兴坏了。”
贾母拄着拐杖,并不接金钏的话,只稳稳地站在院子里面。
待王善保等人在院子里安置好桌椅后,贾母才缓缓坐下。
屋里的王夫人也听到了金钏的声音。
老太太和贾赦怎么带人来了?
王夫人想不明白贾赦是怎么跟老太太凑到一起的,更想不明白贾母和贾赦大清早地跑来西大院是要做什么。
但她作为儿媳,断然没有婆母来了,她还在室内安坐的道理。因此一听到金钏的提醒,她就连忙撂下了手里的东西迎了出去。
一出门,王夫人就见贾母跟门神一样坐在圈椅上,贾赦站在贾母身旁,看她的眼神恶狠狠的,宛若是在看上辈子的仇人。
王夫人一直都知道贾赦不喜欢自己,她也不在乎,她一直都把贾赦的厌恶当做自己胜利的附属品。
可是,就算贾赦再不喜欢她,也从未在贾母面前这样看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