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送二十两、送五十两的,花的可能是自家经营所得的财货,就算是贪了,大概也没贪太多银子。
可是那随手就能送出去五百两银子的,花的基本上都是民脂民膏。
当然,他们中间也可能有人出身于荣国府这样豪富的世家大族,所以不差银钱,但那终究是少数……
“让雪檀回了他们,说我不收礼……”
红杏听到贾璋的吩咐后,立刻起身出去找雪檀去了。
结果红杏走到一半,却听到贾璋喊她道:“红杏,你等一会儿再去。等我手书一些拒绝的书信给外面的那些大人。”
“省得你家三爷我没进官场,就得罪一大帮人。”
贾璋写下了拒绝收受贿赂的书信。
不过在信里, 贾璋也没写什么我不收赂之类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只说是自己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若有怠慢, 万望恕罪。
实际上,他就是在告诉这些人自己不收礼, 让他们快点散了。
送礼这种事情, 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碰到贾璋这种不愿意收礼的, 送礼的人也没奈何。
就算贾璋给他们冷脸,骂他们贪官污吏,他们不也得忍着吗?
毕竟送礼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如今贾璋不收礼, 还愿意他们台阶, 他们当然不会不识趣, 全都顺坡下驴地往下走了。
更是不敢有什么怨怼之语,甚至不敢生出什么怨怼之心来。
贾璋是阁老的徒孙, 国子祭酒的弟子, 还是荣国府的少爷, 可不是他们这些外官能得罪起的?
而那些能得罪起贾璋的人,本也不会为了见杨宗祯就急吼吼地跑过来给贾璋这个国子监生送礼。
在休沐日结束后,贾璋抱着他打理好的梅枝前往文渊阁当差去了。
一走进文渊阁的院子,贾璋就见到院子外站着一群眼生的官员。
这些人大概就是最近进京述职的外官了,昨天想要给他送礼的大多数都是这样人。
贾璋没多看他们, 径自走进了杨宗祯的值房。
而在贾璋走进杨宗祯值房的时候,有人拉住了文渊阁的小吏问道:“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兄弟是谁?他怎么穿着国子监生的斓衫, 没穿官服就来了?”
小吏嘿嘿一笑,轻轻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在一块银锭滑进小吏的袖子后, 这位小吏才小声道:“那位小老爷穿斓衫,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国子监生, 原本是在翰林院里历事的。他姓贾讳璋,表字茂行,是杨阁老嫡亲的徒孙。至于他为什么在文渊阁……”
看到身边凑过来的人多了,小吏便再次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围着这个小吏的几位地方官不约而同地想,这人当真是贪得无厌。
可最终,他们还是让银锭再次滑进小吏的袖子。
这小吏满意地道:“前不久阁老的中书外放了,杨阁老菩萨一样的人,考虑到翰林院年尾事多,就没麻烦他们,而是让小贾解元过来帮忙了。”
大家都知道杨宗祯让贾璋入值内阁,目的就是为了历练贾璋这个徒孙。
但是聪明人都会说,杨阁老让贾璋过来顶班是为了不给翰林院添麻烦,这还是阁老的体贴……
这些打听消息的地方官全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消息。
小贾解元这个徒孙在阁老面前真的很得宠,若非如此,杨阁老又怎么会把他提拔到文渊阁?
还有些眼尖的人发现,贾璋没去内阁中书们办公的东西庑房,而是直接走进了阁老值房,还好半天没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贾璋的办差地点很可能不在东西庑房,而是在杨阁老的值房。
杨阁老看重贾茂行,以至于把此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天爷啊,这就是有靠山的待遇吗?
可惜他们这些人不是没有靠山,就是靠山本人都是缺靠山的人。
羡慕二字,他们早都说倦了。
而贾璋在走进杨宗祯的值房后,与赵屿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当然,主要干活的人是赵屿。
贾璋负责的工作是把梅花插瓶,给杨宗祯泡茶调香,整理书案上的文书和卷宗。
不过即便如此,赵屿也很感谢贾璋帮他的忙。
毕竟贾璋他是阁老的徒孙,就算不做这些事,也没人会说贾璋做得不对。
待到把杨宗祯的值房打理好,赵屿就离开了。
贾璋则坐到书桌前写卷子。
杨宗祯给他出了一小摞时务策题目,告诉他没事做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两张卷子练练手。
待贾璋写到“三代之取士也,必学而后入宫,必试其事而能,然后用之”[1]的时候,杨宗祯终于下朝回文渊阁了。
贾璋听到声音,放下笔迎上去,接过杨宗祯脱下来的鹤氅挂好。
在杨宗祯坐下后,他又从鉴缶中端出了温度正合适的老君眉奉与杨宗祯喝。
杨宗祯喝了一口味道甘醇的茶水,只觉一大早起来上朝的疲惫全都消失了。
他招手让贾璋过去,调笑道:“听说有人给你送礼了?第一次遇到有人上门送钱,感觉怎么样?”
贾璋轻笑道:“师祖别取笑我了,这不义之财,徒孙哪里敢收?”
“小心驶得万年船,茂行这样做就很好。若是你收了这笔钱,李阁老他就又有新由头发作了。”
听到杨宗祯的话后,贾璋也点了点头。
昨天他刚起来迷迷糊糊的时候,都晓得这钱不能收的原因就是因为李汲。
这些天下来,他对李汲的行事作风也有很深的了解了。
他之前的判断果然没错,李汲心胸狭隘,度量确实不如周东野宽宏。
最重要的是这人严于待人,宽于待己,这就让人很不爽了。
如果李汲和邱宗实一样,在严于待人的同时严于待己的话,贾璋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喜欢这位清流领袖。
但是他偏偏不是。
不过杨宗祯和贾璋都没有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只是略说了两句就放下了。
杨宗祯刚才走到书案附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贾璋没写完的时务策,因此他也不急着给贾璋安排差事,而是让贾璋先把时务策写完。
贾璋听话地坐下继续写他没写完的文章,不过他默默地加快了自己的写字速度。
在他把时务策写完后,杨宗祯也看完了几本折子。
杨宗祯把两本需要打叉的折子递给了贾璋,又让贾璋出去把淮安知府王济叫进来。
贾璋接过折子放到了自己的书案上,走出了杨宗祯的值房,奔着那群地方官去了。
“淮安知府王济在哪儿?”
贾璋话音刚落,就见一位身着大红官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官员快步走过来。
走到贾璋身边后,竟然先行了一礼。
贾璋见了,连忙避了这一礼:“大人,学生当不得这般重礼。”
王济却恭维道:“解元公当得起。自古云达者为师,下官二十岁才中了第七名举人,解元公年未至舞象,却中了顺天府的魁首。这样的好学问,哪里是下官可以比拟的?能给解元公这样的文魁行礼,也是下官的福气。”
很显然,王济这人是做了充足的工作的。
可惜贾璋不是那等被人家两句好话就哄得昏了头的小年轻。
他很清楚,王济对他这般卑躬屈膝,只是因为阁老的权势?
离了阁老和师父,离了荣国府,他一个小小解元,在王济眼中哪里会有这样重的分量?
贾璋一向都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更不是狐假虎威的小人。
他也不愿意扯着阁老的虎皮做大旗,若那样行事,他与前世张阁老身边的游七[2]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贾璋笑道:“王大人过誉了,您是牧民一方的父母官,为了百姓案牍劳形,我又怎能受您的礼呢?”
“学生可不敢做出这等僭越猖獗之举,否则阁老是要让我跪孔夫子的。”
“王大人,阁老那边急着见您,您看?”
贾璋似笑非笑地看向了王济。
王济立刻回过神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呦,解元公!你看我与你一见如故,聊了这么久,竟险些耽误了阁老的事!”
“王大人别急,学生这就带您去见阁老……”
贾璋对王济的讨好并无不满,当官的都想往上爬,王济这样做,也不过是不想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罢了。
但是他只是一介白身,绝不能在众目睽睽受大臣之礼。
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授人以柄,这种蠢事他死十万次、百万次都做不出来。
在他们离开后,不少人轻啧了一声。
这位小贾解元也是个人尖子,说话做事竟然比他们这些官场老油子还要妥帖三分,怪不得阁老偏爱他。
那些想要借着年轻人脸皮轻薄、喜好夸耀的性格特点,从小贾解元这里探听消息的人可以彻底死心了。
这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在淮安知府王济从值房离开后,杨宗祯问贾璋道:“这回,你明白我上次教你的道理了吗?”
杨宗祯召王济过来,问了他治水的事情。
淮河流经淮安,是运河航线的主干道。
王济作为淮安知府,正是疏浚淮河的主要经办人之一。
他的汇报很不错,本人也颇有办事能力,在治理淮河的事情上还是有不少成绩的。
“在朝廷做官,需要政绩,需要聪颖。在朝廷做大臣,却要懂得用人。”
贾璋起身回答杨宗祯的问题。
“那你说说,这人应该怎么用?”
“清浊兼济,事功为先,道德第二,忠心第三,余下的东西并不重要。”
“说说吧,你眼中的道德是什么?“
杨宗祯一边看折子,一边问贾璋道。
“徒孙以为,此道德不是清流之道德,不是士大夫之道德,而是治理事务之道,爱惜黎民之德。”
杨宗祯笑道:“这就很好,你能不偏信清流,厌恶俗生,就已经比同辈人成熟许多了。”
说到这里,他提笔题了一张字赠予贾璋。
贾璋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辛弃疾《临江仙》的上半阙。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上面除了杨宗祯行云流水的飞白外,还有杨宗祯的私印。
贾璋接过杨宗祯的字,微微一笑。
若他是那一枝先破玉溪春的梅花,那师祖应该就是那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要绕江村的老翁了。
这个比方,倒也十分贴切。
又经过了两次轮休,这个冬天就过去了。
朝廷放了年假,贾璋也把翰林院和文渊阁的牙牌交了上去,并得到了一张吏部出具的上上考评。
除此之外,贾璋还收到了一份朝廷下发的节礼。
绫缎两匹,棉布两匹,贡橙五斤,红罗炭两篓,纹银五十两。
内阁的待遇就是好,他要是还在翰林院,大概是拿不到这么多的节礼的。
抱着节礼回家后,贾璋让针线上的人把这两匹绫缎裁出三套衣服出来。
挑布料的时候,他特意挑了花色老成的。
正适合孝敬祖母和父母双亲。
至于这几斤格外饱满的橙子,可以散给兄弟姐妹们。
当然,最大最好的这几个要留给黛玉和芝哥儿。
他这样做,绝对只是因为黛玉和芝哥儿格外喜欢吃橙子,而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私心。
荣庆堂里, 黛玉服侍贾母穿上了贾璋送来的衣裳。
瞧着上头的福禄寿绣纹,黛玉笑道:“外祖母穿上这样的一身衣服,愈发显得精神了。”
贾母兴致很高:“衣服倒不稀奇, 让我欢喜的是你三哥哥的一片孝心。”
言罢,又携黛玉一起坐到榻上说话, 让琥珀给黛玉捏肩松松筋骨。
玉儿昨天读了好久的书, 想来身体也是疲惫的。
就在祖孙二人其乐融融时, 宝钗过来给贾母请安了。
贾母见宝钗来了,笑着招呼道“薛姑娘来了,用饭了吗?”
宝钗道:“多谢老太太关怀, 早上出门前已经用了。”
贾母拍了拍黛玉的手:“你薛姐姐来了, 带她去你屋子玩吧。你们年纪轻轻的, 和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一起也没什么趣儿。”
听到贾母这话,琥珀停下了给黛玉捏肩, 黛玉也说了一句是。
而宝钗想要夸赞贾母服饰精美的话, 也被贾母这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黛玉携宝钗到了她住着的套间暖阁, 一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清新香气。
“好雅致的香,我竟没见过。妹妹,这是什么香?”宝钗笑问黛玉道。
“这是我自制的香方。”
黛玉轻声道:“沉香三两,冰片二钱, 檀香一钱,龙涎五分, 薄荷二钱,片速五钱, 排草二两,合油一钱, 甘麻油二分,榆面六钱,蔷薇露四两,装到中空的橙皮上过三馏,也就成了。”
宝钗道:“妹妹给这香取名字了吗?”
黛玉笑道:“取了,此香名叫新橙香。”
新橙香,是因为周邦彦的那句“纤手破新橙”,还是因为制香的橙子是贾璋新发的节礼呢?
宝钗并不清楚这件事情,但她知道她不该去问黛玉事情是否如她所想。
既然她已经择定了宝玉,那么贾璋做了什么事情,对黛玉有多好,就全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了。
“这名字通俗易懂,倒不像是妹妹的风格。”
宝钗笑道:“让我猜猜这名字是谁取的,不会是老太太吧?”
黛玉摇了摇头:“薛姐姐猜错了,这名字是三哥哥取的。姐姐,你上回教我打的络子我学会了,再教我一种新的吧?”
宝钗道:“好啊,我们这次可以学着打梅花络……”
而在这个时候,贾璋正在书房里用心读书。
在朝廷放年假前,杨宗祯曾暗示过贾璋,回家后好生读书,为会试做好准备。
今年就是会试年,在正常情况下,朝廷三年后才会再次举办会试。
贾璋根本不用着急准备会试,杨宗祯更不用专门提醒贾璋要为会试做好准备。
既如此,杨宗祯提醒贾璋准备会试,很可能代表着会试时间要提前了。
朝廷要开恩科。
就像贾珠生前参考的那一科,正好赶上了乾元帝花甲万寿,所以才开了恩科。
但问题是,眼下乾元帝七十岁的整生日已经过去了。
明后两年,皇家也没有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特殊事件。
至于朝廷在未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事,贾璋并不确定。
但是就算有,杨宗祯也不能未卜先知。
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杨宗祯能提前知道,同时还能让朝廷开恩科的呢?
贾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乾元帝不会是想要退位了吧?
毕竟,新帝改元后必然会举办恩科。
贾璋胆大包天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推断。
当今天子权欲心极重,怎么可能会愿意把皇位拱手让给皇儿呢?
可是,如果乾元帝的身体无法支撑庞杂的朝政,他本人又想多活两年的话,那他也不是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贾璋心底响起了反驳的声音,他把求证的目光投向了师祖。
杨宗祯素来知晓贾璋聪慧,却也没想到他竟然聪慧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贾璋求证的目光,与贾璋那根先指了指天、后指了指地的手指,杨宗祯轻轻地点了点头。
“师祖,今日这事,徒孙只当不知道。”
杨宗祯笑道:“你知道就好,这件事可是天大的事。你若是走漏风声,师祖也保不了你。”
贾璋连忙点了点头,也没问杨宗祯到底谁才是新帝。
陛下肯定嘱咐过师祖,不许他泄露秘密。
师祖告诉他准备会试,已经很看重他了,他可不能蹬鼻子上脸。
不过,贾璋他心里已经笃定了正确的答案。
皇帝陛下现在还没把齐王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新君必然是景王殿下。
贾璋他从来都不觉得瑞王有登基践祚的可能性。
所以在放假回家后,贾璋就开始潜心苦读起来了。
更是一张不落地做起了叶士高给他出的卷子。
如果新帝明年登基,那么朝廷会在后年二月时举办恩科。
里外里一算,他也就只剩下一年的复习时间了。
时间如此紧迫,可由不得他浪费。他必须潜心向学,才有可能摘得鼎甲之位!
至于要不要向景王提前献媚,从而获得新帝的赏识?
这种事情却是万万做不得的。
众所周知,他贾茂行是杨阁老的徒孙,入值内阁后日日与杨宗祯共处一室。
然后他一从阁老身边离开,就无缘无故地跑去景王那里献媚。
乾元帝也不是眼睛瞎了,哪里还猜不出阁老向他泄露了秘密?
到时候阁老又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