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璋思忖良久,先做了一首五言诗。
“世事风云变,山房次第新。玉轮临池上,菡萏同享春。笑看蜂蝶戏, 惭对诗酒酣。残荷伴冷雨,寒雾掩孤烟。”
梅、兰、竹、菊、荷、杏诸花, 多被士子吟诵。
贾璋也写过很多荷花诗,因此落笔极快。
不过虽然速度很快, 但是质量还是有保障的。
他笔下的诗词也十分清标秀远,修雅俊逸。
而抒情小赋易作难工, 难度比五言诗和骈文都要高许多。
贾璋吹干誊抄了五言的墨卷,重新铺纸,缓缓落笔写道:“若有人兮衡门之下、兰渚之滨,体貌质野,意象清真。植丛菊兮千株,抚孤桐兮五弦。朝咏‘结庐’诗,暮诵‘归来’篇。盖慕陶靖节之为人也……”[1]
没过多久,贾璋就写完了全部题目。
他吹干墨卷后,轻轻摇动桌边的精致铜铃。
台上的斓衣考官闻声而来,麻利地收走贾璋的墨卷,又盯着贾璋收拾东西。
待看到贾璋收拾完东西离开考场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些监考官全都是国子监监生。
监生们来做考官,不但能得到俸银、还能记功。
举人里面少有穷困的,俸银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但国子监记功对举人选官有帮助,相较于俸银,还是记功的奖励更吸引人些。
而贾璋交卷后,便提着自己小巧的考篮,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出国子监西馆回家去了。
又过了几天,国子监举监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今年报名参加国子监举监考试的有六七十人,相较往年,今年报考的人并不算多。
所以,所有来参加举监考试的举人都被录取了。
而贾璋更是在这场举监考试中位列魁首。
他的那首荷花诗和抒情小赋已经被张贴出去了。
文辞俱佳,超逸洒然,再没人不服的。
不过他能写出这样的精妙佳作,倒也没让太多人感到惊讶。
他可是十四岁的解元,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写出“满饮一壶秋色,饱览无尽天光。蓐收同我探秋阳,溅起熔金细浪”这样的佳句了。
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比眼下这个举监考试的魁首更让人惊讶呢?
当然,这些精妙绝伦的佳作品也是有利于巩固贾璋的文名的。
多年前,贾璋在参加藻园文会时扬名时,还有不少人酸溜溜地说贾璋不过勋贵之后,哪里识得翰墨清贵?
还有人在背后拿方仲永的例子诅咒讥讽他的。
如今却没人再说那些风言风语了。
当初说这些话,他们还能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心,才说了些逆耳忠言。
如今再说这些话,除了被人指责他们看不得别人好外,还能得到什么?
所以这些人只得偃旗息鼓,彻底闭嘴了。
所以,贾璋一时之间文名大盛。
原本中了解元,只能证明贾璋擅长义理,是个鼎甲种子、大儒根苗。
如今一诗一赋,文气盎然,倒是初现一丝文宗气象了。
因为贾璋不久后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贾母和邢夫人都有些放心不下。
于是婆媳两个从小厮到铺盖,从衣裳到吃食,很是忙活了一通。
史湘霓也跟着她们一起忙活,给她们帮了不少忙。
在贾璋临走前的那晚,贾赦东大院里摆了一桌酒,专门为贾璋饯别。
宴后,贾璋坐在暖炕上和父母说话。
在应下双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后,贾璋听贾赦道:“你蒋先生答应做我的客卿了。”
“璋哥儿,以后你在国子监也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了。我虽糊涂,但有先生掌眼,却也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贾璋奇道:“儿子之前也和先生提过这件事,但先生说这几年坐馆已经攒了不少钱,足够供养家里几个孩子读书,并不愿意揽下这项差事……”
贾赦笑道:“你先生的长孙不擅读书,我愿意帮忙。你先生感激我的用心,自然会回报一二。”
唔,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做了蒋行的荐主。
怪不得蒋先生答应得这般痛快。
贾璋和蒋先生的感情很深厚,与小师弟蒋循的关系也不错。
因此,他是很愿意给蒋家行些方便的。
蒋行胆子小,不是敢犯事的人。
父亲做蒋行的荐主,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只是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和他提这件事呢?
贾璋只疑惑了一瞬,就把事情全明白了。
先生和父亲谈这件事,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可若和他谈这件事,倒像是在挟恩图报了。
以先生的脾气秉性,是断然不会跟他提及这件事情的。
邢夫人在一旁笑道:“蒋先生把你教了出来,我和你父亲都感激他。如今帮帮蒋家哥儿,本也是应该的。”
贾璋听了点了点头:“母亲说得很是,我对先生的恩情始终都铭记于心。”
邢夫人笑着摸了摸贾璋的侧脸,又塞给他一只螺钿钱匣。
贾璋知道母亲嫁妆不丰,手里的钱都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因此不肯接受她的馈赠。
坐在另一边儿的贾赦突然对贾璋眨了眨眼。
贾璋收到父亲的信号后才把钱匣收下了。
这些钱应该父亲和母亲一起拿给他的。
出大头的人应该也不是他娘。
既如此,他就可以安心收下了这笔钱了。
贾璋他乖乖地收了钱后打千儿作揖,千恩万谢,却是在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
贾赦和邢夫人被贾璋这副模样给逗笑了,连声要他不要搞怪。
邢夫人又搂住他道:“去国子监后,读书也不要太辛苦了。你若熬坏了身子,我的眼睛也要哭瞎了。”
“母亲,儿子都知道了。您放心,孰轻孰重,儿子心里都是有数的。”
贾赦看邢夫人眼圈儿有点红,生怕她把贾璋也带得跟着掉眼泪,连忙道:“好了,璋哥儿也别和你母亲黏糊了,去老太太那儿看看她吧。”
“一会儿我派人把你妹妹接来东大院跟你母亲一起住,你去荣庆堂陪老太太住一晚上吧,她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呢。”
邢夫人听了,跟着点头道:“你父亲说的很是,趁着天还没黑,璋哥儿你早点过去。省得摸黑走路,磕磕碰碰的。”
贾璋这才向贾赦与邢夫人告别,往荣庆堂那边去了。
到了荣庆堂后,贾璋给贾母请安,却不见黛玉。
他疑惑道:“祖母,林妹妹呢?”
贾母回答道:“你妹妹躲在小书房里头呢。”
“璋哥儿,祖母不急着和你说话,你先去看看你妹妹吧。”
“反正你父亲说了,让你今晚留在荣庆堂住,咱们祖孙两个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贾璋听到贾母的话,就知道黛玉必在偷偷垂泪。
因此连忙应了贾母的要求,快步前往荣庆堂的小书房。
荣庆堂小书房里面是合着地步打就了一大片黄花梨木大书架,还有成套的桌案圈椅。
一走进去,贾璋就见到黛玉靠在黄花梨木梅兰竹菊圈椅上。
她拿翠绿色丝绢遮住了脸。
珍珠似的眼泪已将丝帕洇湿,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却显得更加可怜。
贾璋蓦地有些心痛,他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
黛玉哭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强抑着哭腔,唤了一声三哥哥。
贾璋心里十分酸软,他轻轻扯走了黛玉的丝绢,只见她眼角红彤彤的,眼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粉。
见到这般情景,贾璋眼睛竟也有些发烫:“林妹妹……”
平常那样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人,今日竟也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了。
“十天后我就回来了,林妹妹,你莫要难过了。”
“我才不是为了你,三哥哥,你不要胡说。”
“是了,是三哥哥我在胡说,你莫要哭了。看着你哭,我心里也跟着难过。”
“哀泣伤身,妹妹便是不为了我,也看在你自己、看在林姑父和祖母的份上,莫要难过了。”
他拿起那张帕子,温柔地给黛玉擦拭眼泪。
黛玉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隔着柔软的丝绢轻触她眼角,心中悸动。
贾璋也有些惊讶。
他素来守礼,何曾有过这般情不自禁的时候?
但他现在却不想收回自己的手,更不想对黛玉说抱歉。
他把黛玉的脸擦干净了。
黛玉也止住了自己的泪意。
她轻声道:“我一想到……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知道这是好事,我本不该哭的,可是我忍不住。”
她没说是什么事。
但是贾璋知道,她没说的事情是她舍不得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
贾璋拍了拍她的后背,同样轻声对她道:“我知道你思念我,我也会思念你,我会给你写信,给你写诗写词……”
“我若是忘了,就罚我做南京翰林苑掌院林学士家大姑娘的端茶小厮好了。”
“到时候我伺候你鞍前马后,为你浇花磨墨,铺纸端茶……”
林黛玉垂下的脑袋终于抬起来了,她眼睛红红的,轻呸了一声。
“好个没志气的解元公,竟想着给别人做小厮奴仆,你若是我爹爹的儿子,只怕是要被罚去跪祠堂的。”
“也就是大舅舅大舅母疼你,才让你逃了过去,但我日后必是要去找舅舅舅母告状的。”
贾璋见她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飞扬的神采,自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妹妹笑了就好。”
黛玉悠悠一叹:“我只盼着哥哥早日杏榜有名。”
就算到时候要天天上衙,也不用住在外面,十天才能回家一趟了。
贾璋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声许诺道:“会的,一定会的。林妹妹,我离开后,你不要悄悄哭,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黛玉为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玉佩,手指绞着玉佩下面的穗子:“三哥哥去国子监,也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多看少说,读书时不要累到自己。”
贾璋郑重地点头,他道:“妹妹,我会听你的话的。”
黛玉轻轻地笑了出来:“我相信你,三哥哥。”
王维曾在诗中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十分清新自然。
而贾璋此时,竟觉得黛玉这一笑,与那空山新雨一样清新可爱。
而黛玉的那句我相信你,对贾璋来说,更是重若千金。
第76章 抵达太学打点杂务,国子监生读书日常
待到月上梢头之时, 王善保家的带着丫鬟婆子过来接黛玉了。
此时黛玉被贾璋哄好了,见王善保家的过来,便吩咐青雀、紫鹃她们收拾衣裳妆奁。
与外祖母和三哥哥告别后, 黛玉就坐车去东大院和邢夫人同住去了。
贾璋把黛玉送到车上,对王善保家的道:“嬷嬷记得照顾好林姑娘。”
王善保家的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她晓得三爷的言外之意。
三爷是在请她照顾林大姑娘, 也是在威胁她不许托大, 用在太太耳边说坏话、给太太吹耳旁风等方式辖制林大姑娘。
她哪里敢啊?
看看三爷这些年处置下人的手段吧, 她哪里敢那样作耗呢?
贾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家的小儿子也八岁了吧,让他跟着高师傅做事吧。”
王善保家的听到贾璋这样说, 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多谢三爷恩典, 我替我家那小子给您磕头!”
言罢就跪了下去, 要给贾璋磕头。
贾璋瞥了一眼跟在身后提灯笼的小丫鬟,那小丫鬟也机灵, 立刻把手里的灯笼放到了别人手里。
她连忙快步上前, 把王善保家的扶了起来。
在丫鬟把王善保家的扶起来后, 贾璋对她道:“嬷嬷何必这般多礼?照顾好我母亲,我还有别的赏赐给你。”
听到贾璋的话后,王善保家的千恩万谢地去了。
目送翠色轿撵离开后,贾璋才转身回屋去了。
贾母见他回来,让鸳鸯把晾温的杏仁羊乳给贾璋喝。
“大晚上的, 璋哥儿也别喝茶了,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贾璋听到后点了点头, 接过鸳鸯端过来的玉碗把羊乳小口喝了,又和贾母说了好些话, 才去荣庆堂里碧纱橱里洗漱休息去了。
翌日,贾璋带着雪檀去国子监报到去了。
鹤鸣苑里的事情有红杏青桃打理, 家里的事情有苏佐黄柏照料,父亲身边还有蒋先生提点,他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
国子监的监生们平日里要穿鸦青斓衣,头戴四方巾,腰悬药玉。
贾璋早就派人来国子监领了衣裳,此时已经换上了监生的服饰,身后跟着雪檀与几个过来帮忙搬行李的长随。
贾璋带来帮忙搬行李的长随有四五个,主要是贾母和邢夫人给他准备的行李太多了,人少也搬不过来。
到了国子监的宿舍后,雪檀欢喜地道:“三爷,卧房面积很大,能放下老太太和太太给您准备的东西了。”
国子监两人一舍,每间宿舍里都有一间会客的堂屋和两间卧室。
堂屋的面积不大,卧室的面积却不小。
雪檀带着几个长随收拾了好长时间,才把房间打扫出来,并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
雪檀代贾璋抓了一把钱赏他们,就让他们带着装行李的箱子回家去了。
前头说了,国子监两人一舍,吃住都在监内。
贾璋的舍友姓范,名孟起,籍贯在山西。
范孟起是本科会试落第后被推荐过来参加举监考试的举人。
贾璋看对方的情绪有些低落,便不和他多搭话,只在自己的卧室里收拾书籍墨卷罢了。
到了中午吃饭时,叶士高的小厮秋耘提了食盒过来,交给雪檀道:“这是我们老爷吩咐送来给二爷的。”
雪檀笑道:“秋耘兄弟进去吃杯茶。”
秋耘摆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二爷若要赏我,我不好不收,辜负二爷的美意。可若收了二爷的赏赐,我们老爷又不欢喜,所以我还是不进去了。”
听到秋耘的话后,雪檀道:“那也成,但哥哥跑了这一趟也辛苦。日后国子监休沐,我请哥哥出去吃酒犒劳您。”
这个邀请秋耘没拒绝:“那感情好,不过不用你请,我请你就行了。”
他还开玩笑道:“老爷是二爷的师父,我是老爷的小厮,你是二爷的小厮。我若托个大,让你叫我一声叔叔都行。又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雪檀佯怒道:“好哇,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我若叫你一声叔叔,你敢答应吗?”
秋耘笑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不该开你的玩笑的。”
“别闹了,快把食盒给二爷送过去吧。还说什么‘你敢答应吗’,你是把自己当成了孙猴子,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妖怪?”
雪檀这才笑道:“别念叨了,我这就去了。”
秋耘摆了摆手,待到雪檀进屋后,他也就离开了。
而贾璋见到雪檀提着食盒进来,疑惑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去取午饭了?”
雪檀打开食盒,把一碟碟菜肴摆到桌子上:“这是祭酒老爷派秋耘送来的,不是我去饭堂取的。”
贾璋在一旁的黄铜水盆里洗手:“你邀请你秋耘哥出去吃酒了吗?”
先生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收赏钱,他亦然如此,因此很理解先生的规矩。
但也不能让秋耘总两边跑,还毫无表示吧?
所以他才授意雪檀去请秋耘吃酒。
雪檀道:“秋耘哥不肯,他还说要请我呢。”
贾璋坐到桌边,接过了雪檀递给他的筷子:“谁请都无所谓,你付账就好了。不过你请秋耘也是替我请的,断没有让你自己花钱的道理,请客时直接去账上支钱就是了。”
雪檀听到后,连忙应了。
贾璋的国子监生活非常平静。
天字班的学风极正,冲刺会试的氛围也很浓。
在正式上课后,贾璋飞速沉浸到了学业中。
每天不是去教室听课,就是自己做文章,或是去骑马射箭,或是去听叶士高的小灶,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叶士高对贾璋的努力感到欣慰。
朝廷重视太学教育,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国子监对监生的考核标准也被拔得很高。
在国子监监内,每季度内,第一个月试时文三道,第二个月试策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第三月试经史第一道,判语二条。
若考试文章义理通达,言辞优美,记两分;逻辑通顺,言语通畅者记一分;文章普通但不出错的记零分;经义有误者记负分。
监生负三次,鞭笞三十;负六次,就会被国子监要求退学。
至于这分数的好处……
每年年末,国子监监生都能去朝廷各处历事。
监生分数越高,去的衙门就越好。六部、都察院、翰林院……这些衙门都是那些分数高的监生才能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