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贾璋谦虚两句,杨宗祯就突然转了话题:“你师父最是滑头,肯定已经让你读过《新唐书》了吧?”
贾璋心想,杨阁老他对师父还真是了如指掌呀。
他们押题的恶劣行径已经被阁老揭穿了,但贾璋也不害怕,反倒很坦然地道:“师父担心徒孙答不上阁老的问题,特意让徒孙细细读了太宗和高宗的本纪。”
杨宗祯见贾璋这副厚脸皮的模样,倒真觉得他和叶士高有几分像亲生的父子了。
之前那副打扮,不过是有几分皮相上的相似;如今这副神态,却是像了个十成十。
想到这儿,他的笑意更深:“这很好,我很愿意看到门下弟子多读些史书。尤其是太宗与高宗故事,这是很有启发的。”
贾璋一边听杨宗祯说话,一边思忖若杨宗祯问他史书里的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却没想到杨宗祯猝不及防地换了话题:“你是勋贵家的孩子,不是那些对朝政半点不懂的书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如海是你姑父,你九岁时去扬州拜祭过你姑母?”
“我问你,若你是你姑父,又该如何应对当时的局势呢?”
贾璋没想到杨宗祯居然还这般细致地了解过他的过去,但他只出神了片刻,便用《屈原问渡》里的曲词作答:“徒孙若是姑父,大抵也只能做一回渔父了。”
“渔父对屈子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徒孙若能把这两句话学明白,就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黎民了。”
杨宗祯听着贾璋的回答,心里倒是愈发喜欢这孩子了。
他当然知道贾璋的作答与应对里有做戏的成分,并非全然真实,可那又怎样?
人生若戏,出门在外,谁脸上不戴几层面具?
刚才的两支琴曲,就是贾璋交给杨宗祯的答卷。
在看到那张品相极好的焦尾琴后,贾璋就知道杨宗祯是擅琴的名家。
他需要以曲明志,阁老也会以曲观人。
所以他选择了《屈原问渡》和《豳风歌》两支曲子弹奏。
他弹奏《屈原问渡》,是在告诉杨宗祯,我很向往屈子高洁的情操,但是水清濯朱缨,水浊洗泥足,这样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我虽然年纪小,但却不是热血书生。我是不会被您培养到一半就夭折了,白白浪费您的心血的。
弹奏《豳风歌》这首劝兴稼穑之曲,却是在向杨宗祯禀告自己的志向。
诚然我出身于勋贵门庭,生来就有锦衣肥沃之享;但我绝非一心升官的禄蠹,心中也有忧民报国之志。
如今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并不敢妄言什么“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更不敢侈谈天下黎庶。
可《孟子》有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我今日弹奏《豳风歌》,便是怀着与三代圣君贤臣同样的心志啊!
杨宗祯听明白贾璋选择这两支曲子的原因了吗?
他当然听明白了,而且对贾璋选择的曲子很满意。
不说贾璋在琴曲里表达的心境与志向到底是真是假,只说贾璋能抓住机会推荐自己,又能表现的不落俗套,这样的本事,就已经是很多人拍马不及的了。
“好琴艺也要好琴来配,这张焦尾琴就与了你吧。”
贾璋听到杨宗祯话里的笑意,连忙跪下道:“多谢师祖赏赐,徒孙不胜感激。”
沈四象和赵仪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这小子改口改得真快真自然啊。
偏生阁老瞧着更高兴了,让贾璋起来后问他:“好孩子,你有表字吗?”
“徒孙年纪尚幼,并无表字,平日里师父常唤我璋哥儿的。”
叶士高听两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不知道老师对璋哥儿特别满意?
因笑道:“师相,若您老人家看我这徒儿还算顺眼,就赏他个表字吧,这也是他难得的福气了。”
这对师徒一唱一和的,倒是让凉亭内其他人无声地咂了咂嘴。
这对师徒这话说可真够有水平的,难怪阁老喜欢他们呢。
杨宗祯确实很受用叶士高的讨好,听到叶士高的话后,他对贾璋道:“你刚才弹奏了《屈原问渡》,想来很喜欢《楚辞》。《离骚》里面有一句‘夫维圣哲以茂行兮’我很喜欢,便用这句话给你取字吧。”
“若拿圣哲二字做表字,稍显轻狂,却是不好;若用茂行做表字,才正合宜。日后你便以茂行二字作表字,以圣哲为目标,盛德谨行,才不负父母生育之恩,师长教导之情。”
贾璋忙拜谢道:“多谢师祖为徒孙取字,日后定谨遵师祖教诲,盛德谨行,以为君子。”
杨宗祯受了他的拜谢,又问幼子海瀛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杨海瀛道:“父亲,眼下已是巳时末了,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杨宗祯点了点头:“今天就在这里摆酒吧,外头天气这样好,我也不耐烦去别的地方。”
杨海瀛把杨宗祯的命令吩咐下去后没过多久,下人们就把围屏酒席整理停当,众人也分宾主坐下开席了。
桌上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有宝塔肉、文思豆腐、红烧河豚、三鲜脱骨鱼、牡丹鱼片、三套鸭、五味蒸面筋、鲜虾水晶饺等菜肴。
贾璋坐在叶士高下首吃饭,这杨府的菜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功夫全都用到了里子上。
比如说这道螃蟹酿枨和玛瑙鱼圆,做起来就十分耗费心力,味道也好,贾璋也略略多吃了几口。
席上众人也只聊些风花雪月、诗酒琴棋,并不谈朝廷经纶事务。
叶士高又拉着杨海瀛笑道:“今日宴中无以为乐,大家不若行令助兴,我和海瀛便毛遂自荐,做个令官。”
杨宗祯也许他们胡闹。
于是他们两个嘴巴里讲着风雅笑话,一会儿给这个师侄出难题,一会儿又要给那个师兄喂酒,真真儿是好不热闹。
在座众人里头除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子外,余下的人哪个不是两榜进士?
对他们来说,雅令本就无甚难的,哪怕叶士高和杨海瀛出的令越来越刁钻也难不倒他们。
就算偶有失误,也不过是喝上两口清甜的桂花酒罢了,却也不碍事。
贾璋也做了几个酒令,皆灵气盎然,倒是没丢叶士高的面子。
待到宴席结束,众人皆拜别阁老离去。
贾璋抱着那张焦尾琴上了马车,心里对杨宗祯和叶士高的亲密程度感到讶异。
听听杨海瀛对叶士高的称呼吧,他居然管叶士高叫三哥!
杨府的仆役还管叶士高叫三爷,他总算是知道叶家仆役叫他二爷的根源出自哪里了!
贾璋早就知道叶士高的老师是杨宗祯,而且师徒间的关系很好。
可是前世申时行、王锡爵等阁臣也不是没有弟子,但他们与弟子的相处模式根本没有杨宗祯与叶士高这般亲密。
贾璋本来以为他跟着叶士高过来拜见阁老,不过是过来磕个头,再被问两个问题也就是了。
谁能想到叶士高到杨阁老家后跟回自己家没有任何区别,杨阁老对他的考教更是无比细致。
在他离开的时候,还送了他一把焦尾、一柄如意。
他当然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功劳。
若只有他自己,就算表现得再好,阁老也不可能待他这般亲切。
“师父,你真是给弟子一个好大的惊喜。”
叶士高知道贾璋口中的惊喜是什么,他摆了摆手,骄傲地道:“那当然了,我和阁老亲如父子哩!”
叶士高刚才喝了不少酒,如今已经有些醉了,跟贾璋说完话后,他靠在引枕上呢喃道:“杨家族谱上还有我的名字呢,只是我不对外张扬罢了。老师送你的琴是好东西,你且好好爱惜着。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没给先生丢脸。”
“以后就要叫你茂行,而不是璋哥儿了。突然间变了称呼,还怪别扭的……”
贾璋见叶士高睡着了,轻轻地从包袱里拿出了豆绿色云缎大氅盖到他身上。
又把叶士高护送回家,将他交到师母申氏手上后才放心离去,回家去了。
第70章 西风飒飒纸鸢除晦,秋容淡淡渔翁闲情
在拜见过杨宗祯后, 叶士高与贾璋的师徒名分就彻底定下来了。
到了下一次朝廷旬休的时候,贾赦带着他精挑细选的礼物与贾璋一同去了一趟叶家。
父子二人向叶士高奉上了米芾临的字帖,崔宁雕的观音, 东莱产的雪梨,丹阳产的蜜枣, 以及色色齐全的六礼束脩——在人情往来、礼物打点上, 荣国府很少掉链子。
贾家这般郑重其事, 叶士高也觉得欣慰。
虽然他不注重俗礼,但是礼节到位代表了弟子对自家的敬重,心里未尝不欢喜。
师徒父子三人叙了一会儿话, 贾璋就被叶士高打发去给师母申氏请安去了。
贾赦则与叶士高继续商议起拜师礼的事, 大体定下了举办拜师宴的时间与地点。
回家的路上, 贾赦笑道:“我看你你师父那样和气,真是想不到他竟有弹劾四位阁老的胆量。”
贾璋道:“师父说了, 他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给阁老破局, 没想那么多。况且皮相也说明不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在鹿鸣宴见到邱大人,瞧他还像邻家老翁呢?谁能想到他是那样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贾赦听了,也觉贾璋说得有理,连着点了好几次头。
回府后,贾璋只说了贾璋拜叶士高为师的事, 并没有提及去杨府拜见阁老的事情。
在儿子的叮嘱下,贾赦也没提及此事。
师父与杨阁老之间的关系亲如父子, 尚且不曾张扬,贾璋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少在家里提及与杨阁老有关的事情为妙。
荣国府下人口风不紧, 嘴巴跟漏勺似的,能藏得住什么话?
或者也可以说不只荣国府这样, 京城里走下坡路的勋贵人家大抵都这样,荣国府说不定还要比别人家强一些呢。
毕竟,随着功名的提升他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重,祖母也越来越信重他,所以荣国府的情况在他跟祖母提过这个问题后已经变好一些了。
但是在贾璋心里,荣国府的规矩有很多不足之处。与前世他宅邸里的规矩比起来,更是有着云泥霄壤之别。
只这些纵得下人骄狂的规矩全都是祖宗定下来的,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全都直接驳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来日他掌家,必会把那些不合理的规矩全都取缔,再把那些不老实的下人全都撵出去,到时候才是清清静静的好日子呢。
虽然贾璋没有提及他拜见阁老的事,但是他能够拜叶士高为师也很让人羡慕。
要知道,李纨的父亲李守中做国子祭酒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叶士高他同样是国子祭酒,但是年纪才三十多岁,背后还有杨阁老做靠山,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后必会有好前程的。
贾璋如今拜了叶士高为师,成了他的首徒,更是唯一的弟子。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叶士高有多看重贾璋。
不过这也正常,贾璋他今年不过十四岁就考中了解元高中榜首,这样的年轻人当然会被人看重。
毕竟,不管是在科场上还是在官场上,年轻都代表着无限的可能。
在贾璋拜叶士高之前,就有不少人给贾璋递过橄榄枝了,只不过是贾璋他自己婉拒了这些邀请而已。
因此如今听闻贾璋拜师的消息后,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惊讶。
唯有那些嫉恨贾璋的人在暗中咬牙切齿,生了一肚子闷气,但也没有任何用处。
哪怕是他们夜间恨得睡不着觉呢,贾璋他也对此毫不知情呀!
所以打油诗《莫生气》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只可惜世间愚人大多不懂其中的道理,只会呜呼哀哉、徒呼奈何,倒也让人觉得可怜可叹。
又过了两天,贾母接了史湘云来荣国府玩,安排她与黛玉一起在套间暖阁同住。
这一日秋阳杲杲、西风飒飒,贾母一早起来,就见湘云和黛玉换了轻便衣裳,便问她们要去做什么。
湘云听到贾母问,笑着回道:“老祖宗,昨儿我和林姐姐做了好大的风筝,这是要去放风筝呢。”
“放风筝也没有不吃饭的道理,你们空着肚子出去,岂不是会生病?可见这是在胡闹了。若真想去放风筝,也吃完饭再去。”
“外祖母不用忧心,紫鹃拿银吊子熬了燕窝百合桂花粥,我和云儿都已经吃过了。”
贾母听了这话,才放她们出去玩。
又吩咐丫鬟婆子看管好两位姑娘,若是刮风了,记得叮嘱姑娘们加衣。
青雀、翠缕等人连忙应了。
黛玉和湘云两人也没去远处放风筝,只带着丫头婆子们去了荣府的小花园。
荣府的花园名叫陶园,原本叫做定春园,面积很大,与宁府的会芳园规制相当。
在没改造前,定春园是一处既能赏景、又能宴客的园子。哪怕是办马球会,地方也是有余份的。
只义忠亲王落败后,代善就做主把定春园隔断出来一个大院子让贾赦避居,这个被隔断出来的院子就是东大院。
而定春园余下的部分则被重新修葺,就是现在荣国府的花园了。
陶园虽然比不上宁府会芳园大,但里面既有活水,又有花树,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别有一番秀丽玲珑景象。
当下正值秋日,百花凋敝,唯有桂花和菊花二友开得正好。
桂花色泽金黄馥郁生香,菊花品类繁多傲霜斗寒,就连空气中都氤氲了浅淡的花香,使这肃杀的秋日染上了三分暖意。
黛玉眼下业已出孝,因此身上穿着珠光粉琵琶襟秋衫与墨蓝色洒金绉纱攒珠裙,鬓边只戴了几朵简单的珠花,看起来十分灵动可爱。
湘云则穿了大红色镂蝶细锦衣与刺绣绫缎妆花裙,远远看去艳若霞光、神采飞扬,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陶园走,气氛十分融洽。
青雀、紫鹃、翠缕、白芍等丫鬟也衣饰鲜明,带着婆子们和小丫头们捧着各色物品随侍左右。
待到了陶园,众人在湖边找了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放风筝。
雪雁和白芍两人一个拎着黛玉的云雁风筝,一个拎着湘云的蝴蝶风筝跑了起来。
人助风势,没过多久,风筝就被放了起来。
黛玉和湘云拿手帕垫着手,拿着籰子,遥遥看着空中的云雁与蝴蝶,心里却是有些不舍。
黛玉道:“昨儿费了那么多力气才做了风筝出来,今儿一放就不见踪迹了,我心里倒是舍不得。”
湘云笑道:“这放风筝是在放晦气,林姐姐放了它,身体才会越来越好,怎么还心疼起它来了?”
言罢,叫翠缕拿了剪子来,把蝴蝶风筝的线给铰断了,又把那把小小巧巧的银剪子递给黛玉,让她也把线给剪了,放风筝去晦气。
黛玉听到湘云的话,也接过剪子,贴着籰子根儿剪断了风筝线,转瞬之间,那云雁风筝也飞走了,变成了空中的一个黑点,再也不见了。
她们两个放了风筝后,才坐到婆子们搬来的湘妃竹墩上休息。
遥遥看着湖上残荷,粼粼碧波,两人都生出几分联诗之念。
于是这个道“何响与天通”,那个说“纸鸢啁啾声”;这个道“峥嵘能几日”那个说“索线断难收”,识文断字的青雀则在一旁石桌上记录黛玉和湘云的联句,紫鹃和翠缕为青雀展纸磨墨,却正是红袖添香。
湘云见了笑道:“林姐姐看看青雀,若是宝玉见了,只怕要恨不得以身替之了。”
因为有贾璋珠玉在前,贾珠贾兰可怜在后,宝玉在贾母这里不甚受宠,湘云在荣庆堂也并不经常见到宝玉。
但是因袭人也曾照顾过湘云的缘故,湘云和宝玉间比别人要多一层联系,彼此的关系自然也更加亲密些。
因此黛玉在听到湘云提起宝玉时,并没多说什么,只略笑笑,然后才转移话题道:“你这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促狭?我就不信若我家青雀是个哥儿,你也肯把你家翠缕嫁到我们林家来。”
湘云笑着挠她痒痒:“这府里的女孩子还有谁比林姐姐你更促狭,我当然是跟着你学的!若青雀是个哥儿,我有什么舍不得翠缕的?青雀又会写字,又会算账,又会拳脚,哪里还配不上翠缕这个小呆瓜?”
那边青雀几人也听到了两位姑娘说话的声音,青雀当即放下了笔,搂着翠缕道:“听见了吗?你家姑娘把你许给我做娘子了。”
翠缕啐她道:“姐姐可真不知羞,姑娘也是的,我又会针线,又会熬汤,哪里是呆瓜?姐姐的面皮倒是和呆瓜的皮一样厚呢。”
言罢推开青雀的手,躲到紫鹃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