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会上,或是行令,或是投壶,或是吟诗,或是剑舞,真真儿是逸兴遄飞,诗酒风流。
贾璋和郭子守、孟吉祥一起赴会,倒也开怀。只会后有人攒局去青楼楚馆放荡冶游,贾璋对此敬谢不敏,便说家里有门禁,并不与他们去那等花船柳邬倚红偎翠。
转眼间,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些生员也没心情攒局办文会了。
放榜日快到了,大家皆心中惴惴,哪里还有人有心思在外头玩笑呢?
西风落叶, 桂子飘香。九月初三,乡试放榜。
放榜当天,龙虎榜外乌压压挤满了人, 雪檀在人群里仔细辨别着衙役唱名的声音。
乡试唱名素来都是从后往前唱的,所以雪檀并没有因为没听到贾璋的名字就感到心慌。
三爷他学业上佳, 名次必然靠前, 唱名晚着也很正常。
可是听了许久, 雪檀都没听到贾璋的名字。
渐渐地,他有些心焦,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得一边在心里保佑三爷一定要中, 一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三爷年纪小, 就算是举业不顺也没什么,以后机会还多得很呢。
就在雪檀思绪横飞之际, 黄柏突然欢天喜地道:“中了, 中了, 我听到三爷的名字了!”
雪檀回过神来,连忙屏气凝神细细听着,果然听到了唱名人再次高呼“玄十六号生员贾璋高中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第一名”的声音。
他喜不自胜地欢呼了起来。
还好乡试唱名唱三遍,要不然他就听不到衙役的唱名声了!
更让雪檀高兴的是,三爷他竟然中了头名解元!
真是老天保佑!
雪檀和黄柏全都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
因为唱名结束, 不少人已经离场,雪檀他们也趁机挤到前头, 亲眼看到了榜单。
雪檀识字,一眼就看到了贾璋的名字正高悬桂榜独占鳌头。
霎时间, 他心里就涌出无穷无尽的喜悦之情来。
他立马拉着黄柏跑上马车,对那车夫道:“老哥哥快点驾车, 三爷中了!咱们快点回去报喜!”
在雪檀他们急着往回赶的时候,贾璋正在书房里打香篆。
每逢大事有静气,当心中急切时,调香烹茶这种不用耗费脑力的事情最能静心。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能不能中,只是担心名次。
就算不能侥天之幸得中解元,至少也要中个经魁吧。
只有如此,才能塑造好才子形象,为会试造势……
他心里是希冀自己能中解元的,但科举这种事情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你自己觉得自己答得好,不代表考官也觉得你答得好。所以当雪檀和黄柏跑来兴高采烈地告诉贾璋他中了头名解元时,他心里也很欢喜。
“雪檀,你去向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报喜。”
吩咐完雪檀后,贾璋又提笔写了三封信交给黄柏:“黄柏,你亲自带人把信分别送到蒋先生和叶司业府上。还有林姑父这封信,你派人送到金陵去。”
雪檀黄柏应声出去了,在他们离开后,贾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
在刚刚点燃的木樨沈[1]的香气中,他看着墙壁上的不老青松图出神良久。
县试、府试、院试三级科举考试的通过,只能证明他能耐住性子读书罢了。
乡试的难度远非县、府、院三级科举考试可比。
贾璋他能中解元,足以证明他有读书的天赋,这几年也没有荒废学业,虚度时光。
而且以未及舞象之龄名登桂榜鳌头,这对他的会试、文名和前程都有不同程度的好处……
王善保家的接到雪檀递进来的消息后,立马跑去向邢氏报喜:“太太大喜,咱们家三爷中了头名解元!”
邢夫人欢喜地道:“承天所佑,璋哥儿居然得了这样的好成绩!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了吗?”
“三爷安排了雪檀来,想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太太,三爷心里也欢喜呢。雪檀说他从小到大跟着三爷,就没见三爷这么高兴过呢!”
“这样的大喜事,谁听了不欢喜?璋哥儿他还是个孩子呢,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后怎么可能不高兴?”
贾母和贾赦收到消息后,亦是喜不自胜,各自赏了红杏和雪檀最上等的红封。
又过了一会儿,报喜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贾璋带人出门,收下了那块“捷报贵府老爷贾讳璋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的匾额,又赏了报喜人笔锭如意样式的银锞子。
那几个报喜人收到解元老爷亲手递过来的笔锭如意银锞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心里想着,这银子却是万万不能花用出去的。
回家后让家里婆姨供起来,也好沾沾解元公的喜气儿。
在鹤鸣苑伺候的丫鬟婆子与平常跟贾璋出门的长随小厮也都发了一笔横财。
上到贾母、贾赦和邢夫人,下到贾琏夫妇和贾璋都给了他们一笔赏赐,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大几十两的银子了,倒是惹得旁人艳羡无比。
新科举人能得到朝廷发放的牌坊银子,还能免二百亩田地的税银。
在放榜第二天,贾璋和郭子守一起去领了牌坊银子,又为自己在京郊置办的小田庄办理了免税文书。
顺天府尹方面倒是没什么表示,毕竟如今的顺天府尹已经不是那个想要帮李阁老拉拢士子的朱城了。
是的,在去年的时候,顺天府尹就从朱城变成了邱宗实。
乾元帝不喜欢邱宗实的耿直,但他还是喜欢邱宗实的忠心耿耿的。
所以,在乾元帝疑心病日益严重的当下,邱宗实就被乾元帝从都察院调到了顺天府。
而朱城也在年前升任布政使,摇身一变,成了从二品的大员。
至于朱城他本人愿不愿意做这个二品大员,愿不愿意离开这龙阁凤阙,也只有他本人心里清楚了。
因为邱宗实铁面无私、清廉若水,乔深又是头一号的孤直忠臣,所以贾璋他们这些新科举人彻底清闲下来了。
大人们闭门谢客,底下的学生们就算有心钻营,也没地方进步啊!
贾璋倒是乐得清闲,只在家里处理杂事。
他这些日子很是收到了一些贺礼,姻亲故旧、朋友同年,还有那班与他玩得好的勋戚子弟全都送了礼物来。
这些礼物都是要记账的,也好日后还人情。还有同科的举人同年,也要酌情送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过去。
在自家办酒前,贾璋和郭子守还特意去清宁伯府探望了一下孟吉祥。
孟吉祥没考中,他们很担心孟吉祥会心情抑郁乃至意志消沉。
结果到了孟家时,竟发现孟吉祥正趴在大瓷缸边儿上喂金鱼呢。
见到他们两个来了,孟吉祥连忙道:“我算着日子,你们前儿在家里等待放榜,昨儿在家里迎来送往,今儿也该来我家了。”
“我先说好了,可别安慰我。老邹昨儿跑来开解我,给我念得头都大了。”
“我本也不该中,顺天府兼北直乡试拢共有九千多人参考,一共就一百二十个解额。我少年进学,心里未尝不得意,素日里也有些懈怠。若是这样,就能胜过其他人,那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贾璋和郭子守都没想到孟吉祥能这般豁达,但看他想得开,也颇为欣慰。
郭子守听到他这话后笑道:“祥哥儿能这么想,倒是因祸得福了。来日好生奋进,下科是必中的。”
贾璋也把他带来的甘草杏干塞到了孟吉祥手里:“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明白了这个道理,你迟早就否极泰来了。”
孟吉祥把油纸包拆开,捏了一枚杏干塞到嘴里:“可不是吗,我心里也这样想。对了,你们两家的酒席哪天办?记得给我这个失意之人准备盐水鸭吃,我就爱这一口呢。”
贾璋和郭子守全都笑着应了下来,又和他一起喂金鱼,待到晚上在伯府用了饭后才散了。
翌日郭家办宴,贾璋一早就出门去郭家吃酒去了。
在郭家的酒席上,贾璋并不主动出去交际,只和孟吉祥凑在一起玩儿。
他终究是解元,又出身富贵,若在郭兄家的宴席上过于活跃,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因此只在一旁和孟吉祥吃盐水鸭吃得开心。
又过了两天,荣国府庆祝贾璋高中解元的宴席开宴,宴上倒是来了不少人。
贾璋这个新晋解元公跟着父亲前去招待宾客,态度既从容又得体,贾赦看到贾璋风度翩翩的模样,心里欢喜极了。
唉呀,也不知璋哥儿是随了谁,竟这般的聪明灵秀!
他和邢氏可没这股子聪明劲儿,就连亲爹代善也没有这样的文质彬彬……
由此可见,他璋哥儿是天生的聪明禀赋,却与他人无甚关联。
贾赦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云山上,脚底下轻飘飘的。
他这时候,比老父做节度使的时候还要得意呢!
他越想越骄傲,就连面上都带出了几分得意之色。
不过在场宾客倒没人笑他失态。
若自家有了出息上进的解元儿子,只怕自家会笑得比贾恩侯还要得意呢!
所以贾恩侯眼下的这点失态,他们完全能理解。
待到傍晚时分,荣府又办了一场家宴。
贾政看着满面春风的兄长,心里颇为五味杂陈。
但是珠哥儿已经撒手人寰了,他就算后悔又能怎样呢?
贾璋素来不喜二房,但人前人后从不讲二房的坏话,对贾政这个叔父亦执礼甚恭。
他是想要做文官的人,又怎会只对父亲兄弟耳提面命,自己却行事不谨慎留下话柄呢?
若二房真犯到他头上,他只会像处理贾珍一样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而非只动动嘴巴图个痛快,然后给自己留下一个不敬尊长的恶名。
所以他向来文质彬彬、有礼有节。
贾政原来也是喜欢贾璋这副模样的。
可当这副模样和解元这个功名结合在一起时,贾政心里就有些别扭。
让贾政更不解的是,侄子实现了父亲想要转换门庭的梦想,他本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他现在反倒觉得胸闷呢?
但是看着过来敬酒的贾璋,贾政只能笑着夸赞贾璋聪明勤奋,如今雏凤清于老凤声,得中桂榜鳌头,却是贾门之幸。
贾赦在一旁笑吟吟听着,心里却在忖度着政老二嘴巴里的老凤指的到底是谁?
若这老凤是他或政老二的话,那这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不像什么好赞语。
他这个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连《论语》都背不全的纨绔败家子都不提了,老二呢,貌似也不是什么出息的人啊!
贾璋却不曾像贾赦那般浮想联翩,宴会结束后,他就彻底清闲下来了,只消在家里准备鹿鸣宴上可能会用到的诗词即可。
在这件事上,黛玉倒是帮了他不小的忙。
或许是天生的钟灵毓秀,或许是遗传自林如海和贾敏的满腹文华,黛玉于诗词一道有着天生的灵气。
只不过略改了几个字,就把贾璋草拟的几首诗改写得更加灵气逼人了。
贾璋把黛玉修改后的文稿誊抄下来:“如此,妹妹便是我的一字师了。”
黛玉道:“三哥哥要认师傅,怎么不敬茶?”
贾璋搁了笔,斟了一杯凤凰单枞奉与黛玉:“林师傅,请喝茶吧。”
这一年来,黛玉身体好了不少,但贾璋心里总担心她体弱,因此特意嘱咐青雀不要给她吃绿茶。
他还特意送来了些极好的凤凰单枞和正山小种——青茶性平,红茶性温,却比绿茶更适合黛玉。
黛玉接过他递过来的汝窑莲纹茶盏,吃了一口茶:“茶吃了,就当做给哥哥帮忙的谢礼。哥哥可莫乱叫师傅,你这解元公拜我为师,说出去不够人家笑的。”
贾璋笑道:“古人云‘达者为师’,妹妹有林下风致,为我一字之师,又有什么好笑的?不过妹妹的诗愈发进益了,以前瞧着,还有些悲戚之感,如今却有一股蓬勃之意。若是姑父见了,想来也会为之开怀。”
“触景生情,方是动人佳作。我整日里或是看书抚琴,或是与外祖母和姐妹们玩笑,又有什么伤情之处?”
她垂眸看向茶盏上的莲纹,其实还是有的。
前些日子她看到残荷衰柳,颇有些悲秋之意。
可转念一想,就想到了王双溪的“休恨五更风雨急,明年春色自归来”[2]。
荷花虽不是在春天盛开衰落,但道理总是一样的。
且这残荷之景亦是天然图画,她素来不喜李义山的诗,但却独喜欢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若他日身体再好些,定要在细雨朦胧中泛舟残荷津渡,想来也必然是一桩极风雅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心事,却是不好和三哥哥他说的。
转眼间就到了顺天府举办鹿鸣宴的日子。
贾璋换上了青色释褐袍与玄色学士巾, 带上雪檀、黄柏出门去参加鹿鸣宴去了。
荣国府的翠幄青绸车行至顺天府后,贾璋从车上下来交了帖子,然后就被衙役引至院内排队去了。
一直等到新科举人都来齐后, 贾璋他们才被顺天府的小吏引入宴会厅内。
宴会厅外头挂着匾额,上书诚意堂三个大字。贾璋走进诚意堂后, 心情一下子就愉悦起来了。
看看这屋子里面布置的桂花盆景吧, 盆上还有他家花鸟店的徽记呢!
高杉做生意的做得很用心嘛!
看看, 这都把盆景卖到衙门里头来了,怪不得他每月收到的银钱越来越多了。
因为盛朝鹿鸣宴采取分餐制,所以诚意堂内部布置了铃兰桌。
贾璋一进来, 就被小吏直接引到左前方第一张铃兰桌处落座。
他刚坐定, 就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写了他名姓的天青色花笺。
贾璋拿起花笺端详了两眼, 很是欣赏花笺上头的飘逸飞白。
这样的好字,倒不像书办们的手笔。
就是不知这是大人们的亲笔, 还是师爷门客们的手书了。
若是后者, 他去求一幅字, 或许也不算太过失礼?
就在贾璋想这些有的没的时,主考官乔深和顺天府府尹邱宗实带着众位同僚一起来了。
贾璋抬眼望去,只见乔深眼如瑞凤、两耳垂珠,身着绯红云雁补子官服,神情格外凛然肃穆。
简而言之, 这人很有几分官威。
邱宗实的形象却与贾璋设想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设想中的邱宗实就是海刚峰第二。
没想到虽然这二人同样耿介,同样穿着半旧不新的官服, 但邱宗实看起来远没有海刚峰刚健。
这位老人家相貌清癯,头发和长髯都有些白了, 不过打理得倒是很漂亮,颇有飘然若仙之感。
看向他们这些新科举人的目光也很温和。
若在半路上遇到邱宗实, 贾璋或许会猜测他是位带发修行的道士。
大抵是想不到他是那位敢死谏皇帝、顶撞阁老的邱大先生的。
真可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古人诚不欺我。
朝廷举办鹿鸣宴的目的,是为了表示皇帝对人才的器重之心。
他们的主考官乔深乔学士真不愧是皇帝的心腹大臣,抵达宴会厅后还没接受新科举人们拜见,就拱手向北,给新科举人们开展了一场忠君爱国教育。
不是在说皇帝陛下是如何精心地选派考官,就是在说皇帝陛下有多看重国家的抡才大典、有多看重在场的各位天子门生。
他说这话确实比较有说服力。
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主考官的品级向来都比外省乡试主考官的品级高,乔深他不过四品侍讲学士,按理来说,让他来做这个主考官正正好。
但问题乔深还是担任了经筵讲书官、日日伴驾的天子腹心啊!
翰林院里学士众多,若陛下不是真看重他们,又何必派乔学士来主持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呢?
乔深这边左一句天子门生,右一句来日和我一样为陛下效力,直接把不少新科举人给忽悠瘸了。
贾璋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特立独行。
他一双眼睛湛然有神,脸上也浮现出浅淡红晕,好像正在努力地按捺住心中的激昂情绪。
或是因他年纪小,或是因他演技超群,贾璋做出来的表情格外真实。
就连乔深都觉得他选出来的这位小解元是个可塑之才哩。
在忠君爱国教育结束后,众位新科举人才按照礼仪拜见主考官、父母官、副考官、同考官与内外帘官。
众位大人受了礼,连声叫他们起来。
众人又像考试前那般,在乔深的带领下叩拜圣君,祭奠孔圣;唱《鹿鸣》之歌,蹈魁星之舞。
在这一套礼仪全都结束后,才到了宴飨的时间。
鼓乐声悠悠响起,但是并无歌舞班子助兴。
邱宗实和朱城可不一样,他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又怎会让靡靡之音出现在鹿鸣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