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来信了,只是你不在,这才等了你一会儿。这外头天儿这么冷,林妹妹去做什么了?”
言罢,又把袖袋里装着的鲤跃龙门檀木盒拿了出来,奉与黛玉。
黛玉笑着接过木盒,对贾璋道:“二嫂子今儿早上就请我和二姐姐去帮她记账了,她最近忙得很,连芝哥儿都没时间哄了。好在芝哥儿乖巧,二嫂子不陪他他也都不哭,我今天还教了他一首诗呢。”
“妹妹教了芝儿谁的诗作?让我猜猜,是王摩诘,还是陶渊明?”
黛玉素来喜爱王摩诘和陶渊明的诗,而且这两人的田园诗风格恬淡疏朴,很适合教给小孩子。
黛玉摇头道:“三哥哥猜错了,我教他的是《游子吟》。”
贾璋听了,抚掌大笑道:“嫂子听到了芝儿背诗了吗?若她听到了,只怕是要笑开花了。”
黛玉道:“二嫂子不知道,三哥哥也不许泄密。芝哥儿还想在二嫂子生日时给她一个意外之喜呢。”
贾璋这才知道黛玉和芝哥儿在打什么主意,连忙向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泄露秘密。
这厢贾璋和黛玉情好日密,还在贾蓉胡氏夫妻的邀请下去宁府会芳园赏了梅花。那边宝玉被青雀拦下后心情不畅,直接找了借口请假在家,也没心思上学去了。
他那西席先生白来了一趟,心里很不高兴。只是前头两个先生都是因为向贾政告状导致宝玉挨打才被王夫人撵走的,有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西席先生就算生气,也只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听到素云提到宝玉请假的事情后,李纨摇了摇头。
前两年兰哥儿启蒙,太太还说让兰哥儿跟着宝玉一起念书呢。
她那时候就谢绝了太太的建议,只说兰哥儿年纪小,和宝玉上课上不到一块儿去。
她说她担心兰哥儿会耽误了他宝二叔的进度。
现在看来,她当初的选择果然没错。
哪怕在那之后太太常有讽刺之语,李纨心里也高兴——若是兰哥儿不好了,她这辈子又有什么趣儿呢?
宝玉本性不坏,却怜香惜玉、厌恶功名,若贾兰跟着宝玉学了这些坏毛病,李纨只怕是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而且李纨也不愿意让她的兰哥儿跟宝玉混在一起,二房的下人都要看王夫人的脸色,她兰哥儿和宝玉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受委屈呢?
就是不知道日后二房会怎样分家,若是婆母主持分家,她兰哥儿必然是会吃亏的。
她兰哥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依靠,她这个母亲还是要省吃俭用,多为兰儿攒些银钱才是。
宝玉却不知李纨的百般心事,他自请假后离了四书五经,心情终于好转起来,这一日出门赴卫若兰办的局,酒过三巡后,却生出倦怠之意。
卫若兰和石端昱等人见宝玉实在困得厉害,便让店家收拾出一间清净屋子来让宝玉去休息。
宝玉中途离席,心里十分歉疚,连声向卫若兰他们道歉。
卫若兰他们并不怎么在意此事,连忙对宝玉说大家都是极熟的,又怎会看着他倦怠还不许他离席休息呢?
到了店家准备的屋子后,宝玉只见屋子十分简素,只一张架子床并一桌一椅而已,不过收拾得倒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副美人图,里头扑蝶的女子甚是可爱,床上也由焙茗铺好了铺盖。
宝玉一看到那床杏色绫缎被子就垂下了眼皮,没过多久,他就在焙茗的服侍下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躺到床上昏睡了过去。
他睡着后没过多久,就被人引入了梦境,只是他本人对此浑然不知,只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他一直飞到一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的所在才停了下来,又隐隐地听到女子悠扬的歌声。
顺着歌声望去,却见一位蹁跹袅娜的仙姑走了出来,宝玉连忙上前作揖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不知姐姐仙乡何处?望乞携带一二。”
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之事也。”
“此处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新填仙曲十二支,你是否愿意随吾一游?”[1]
宝玉听警幻如此言说,喜不自胜,毫无戒心地跟着警幻,去了那太虚幻境。
而警幻她看着宝玉身上戴着的补天石,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些仙官是怎么想的,居然把太白金星这尊煞神塞到了这处名不见经传小世界里转世渡劫,阴差阳错地坏了她的好事!
偏生他们又机警,在让太白金星投胎前还特意在太白金星的魂魄里夹带了克制阴邪的宝物。
警幻只觉时乖命蹇,因为那宝物,这些年里她根本无法靠近宁荣二府,就连绛珠那株诞生在此方小世界、颇受气运眷顾的仙草也脱离了她的掌控……
金星不是好得罪的人,若她影响了金星转世历劫,只怕他归天后会让她们这些地府刑徒魂飞魄散。
可是警幻前期的投入太多了,若不从补天石上扒下来一层功德来,她又怎能甘心?
所以只得趁着神瑛离开荣府,脱离金星庇护的时候给他的转世之身托梦,也好尽可能地把她写好的剧本敷衍出来,省得忙活一场,只是让那补天石白去人间游戏一场。
自家却蚀本到底,半点功德也得不到。
若是那样,才是呜呼哀哉呢!
第61章 命数改变初试云雨,一张一弛赴马球会
警幻在茫茫渺渺给宝玉送玉出了意外之后, 才发现小世界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万星黯淡,唯有金星气运大盛。除了上界仙人来此界投胎历劫之外,再不可能是别的情况。
警幻这才推断出贾璋很可能是长庚星主的转世之身。
发现这一点后, 她就彻底没了与之作对的勇气。
正常情况下,渡劫之人不能计较劫中之事。
但太白金星是玉帝麾下第一得用之人, 就算稍有逾越, 又有谁会去指责?
她本人又是地府刑徒, 本就该被抓起来的。
只是因她无甚大用,耗费力气抓她也是得不偿失,所以地府才不白费力气罢了。
若有人愿意帮忙, 地府只有高兴的道理, 又怎会计较金星逾越规矩?
警幻一想到这些事, 哪里还敢按照原计划推动宁荣二府败落?
但她却舍不得放弃计划,更舍不得自己的前期投资白白浪费……
茫茫大士看她愁苦, 向她献策, 说她原本谱写红楼幻梦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通灵宝玉与神瑛的命数, 好让通灵宝玉为神瑛挡灾,借机磨灭通灵宝玉的灵智。
通灵宝玉傻了后,神瑛这个命数混淆之人就能代替通灵宝玉做主,移交功德。
她是神瑛的点化之人,手里还藏有神瑛一魄, 神瑛又怎能不听她的?
到时候趁机谋夺功德,修为大进, 岂不快哉?
如今宁荣二府有金星气运庇护,是破不得他了。
但只要引导着神瑛按照警幻的剧本走下去, 通灵宝玉也是要遭灾的,就算遭遇的灾劫小些, 他们亦能趁着通灵宝玉神志不清醒时骗些功德,到时候也不算白忙一场。
警幻听了,果然心动。
这才趁着宝玉出门时引他入梦,好让他看一看这孽海情天……
却说警幻携宝玉悠游太虚幻境诸司,又引他去看薄命司里的金陵宝册。
但是因为贾璋的出现,不少人的命运都随之更改。警幻也没奈何,只得把原本的正册、副册、又副册混为一册,让宝玉看了。
而黛玉的命格,也不再是警幻所能落笔的了。
贾璋他人情练达、秉性聪明,就算一开始没想到,后面也看出来了贾母的撮合之意。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黛玉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了。
贾璋默念这两个字,只觉心里都生出一片阳和启蛰、葱蔚洇润的景象出来。
他忽然想到黛玉或软语戏谑、或愁泪含睫、或敛袖磨墨、或戏猫扑蝶的模样,只觉心头柔软。
两世为人,他第一次对这个词有这般清晰的认知。
但黛玉终究年纪不大,即便贾璋知道了祖母的撮合之意,却也不曾转瞬间就生出男女之思。
不过在发现这件事情后,贾璋一想到黛玉,就觉得她可怜可爱。这样的心境,反倒比寻常男女之思更动人些。
《子夜歌》里有句云: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可怜一词,是何等的牵人情肠?
贾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认定黛玉了。
这也是黛玉能脱离警幻操纵的重要原因。
贾璋他是太白金星的转世之身,又是玉皇大老爷指定的继任者。他认定的道侣,命格何其贵也?
又哪里是警幻所能落笔、神瑛所能觊觎的?
这也是黛玉那场梦境的由来。
当太虚幻境里“玉带林中挂”的命册被黛玉产生变化的命格消磨殆尽后,她就做了那场梦。
宝玉也脱口说出“仙寿恒昌”与“芳龄永继”是一对儿的话,直接定下了金玉之缘。
而宝玉对这些神仙中事丝毫不知,在薄命司里阅览这警幻强凑出来的名册时也不解其意。不过警幻本就无心让宝玉泄漏仙机,便也不让宝玉多看命册,转而邀请他去游玩仙界奇景。
宝玉只觉警幻十分可亲,因此警幻一提出离开,他就弃了卷册,追随警幻离去。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一处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的宫殿。在警幻的呼唤下,几位绰约仙子纷纷走了出来。
宝玉听警幻介绍,这几人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皆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唯一让宝玉感到难过的是,这几人对他这个浊物多有嫌弃之语。
宝玉只听警幻对痴梦等人解释道,她在下界布散相思时偶遇宁荣二公,二公特意请她以情欲声色警示宝玉,引他向善。
她见二公都是有功德的善人,这才发了慈心,带宝玉来太虚幻境经历饮馔声色幻境,或可明心定性,步入正途。
她这话貌似是在给众仙子解释,实际上全是说给宝玉听的。
这痴梦、度恨几人都依附警幻修行,若没有警幻的吩咐,她们又哪里敢质问警幻呢?
而宝玉他却对警幻的话信了个十成十,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神仙姐姐会骗人。
因此在警幻携宝玉入室时,宝玉丝毫不疑有他,毫无戒心地赏玩警幻点下的幽香“群芳髓”,喝下警幻请他的灵茶“千红一窟”与灵酒“万艳同杯”。
还在心里赞叹着,此地果然是神仙之境。若非如此,又怎会有这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仙香佳露呢?
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名为仙香佳露,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群芳髓是用来蒙昧通灵宝玉性灵的,“千红一窟”和“万艳同悲”更是警幻拿那人间风情月债酿成的茶酒。
宝玉服下这等茶酒,只会更加厌恶功名经济、孔孟之书,愈发喜爱风情月债、男痴女怨,从而走上警幻为神瑛转世安排的道路……
席间警幻又让宝玉听她新制的《红楼梦》曲子,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也好品味其中之妙。
这十二支曲子也与命册一样,因为贾璋的出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代表黛玉的曲子《枉凝眉》和那最后的“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句,全都尽数消失不见了。
在让宝玉对这曲子有了隐隐的印象后,警幻命人撤去残席,送薄醉的宝玉去了一处绣阁香闺。
那香闺里,竟然有一妩媚鲜妍的女子在内。宝玉见了,连忙瞪大眼睛看向警幻。
警幻却道此人是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小字可卿的。她正要将其许配给宝玉让他开悟,又秘授宝玉云雨之事。言罢推其入房,后面的事情,却是难以尽述。
宝玉与可卿结亲后,自是百般缱绻温柔,以至于乐不思乡。可惜好景不长,这一日宝玉与可卿携手出去游玩,不慎与可卿失散。他一心找到可卿,却不知怎地走到了万丈迷津。
这迷津水响如雷,内有夜叉海鬼无数,宝玉一来,就被这些鬼魄拖将下去,直吓得他汗下如雨,只失声喊道:“可卿救我!”[1]
却说焙茗正坐在脚踏上守着宝玉,突然听到宝玉的喊声,心知宝玉做了噩梦,连忙过去安抚他的情绪。
心里却纳罕,他分明记得二爷的院子里头没有叫可卿的丫头,那这可卿是二爷在哪里遇到的?听着倒是个极标致的可人儿呢。
宝玉在焙茗的安抚下缓了过来,便要起身回家。
焙茗自是要帮宝玉整理衣裳,却摸到了冰凉一片。宝玉知道这是什么,哪里好意思,只喏喏不说话。
焙茗却是个惯爱偷看香艳话本的,如何不知宝玉是怎么了?因此只施施然拿了衣裳给宝玉换了,又打趣他道:“我的好二爷,那个叫可卿的是您从哪儿认识的好姐姐?”
宝玉脸皮薄,哪里好意思和焙茗说这些事?但在焙茗的再三央求下,终究还是把梦中之事细说与焙茗说了,倒是惹得焙茗羡慕宝玉的好艳福。
待到归家之后,宝玉的衣裳东西都要经袭人的手打理,这事情却也瞒不过她。
在听完宝玉的解释后,袭人被他羞得掩面伏身而笑。宝玉见袭人如此柔媚娇俏,心中一荡,遂哄着袭人与他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心想,老太太只把自己给了宝玉,想来也有这个意思。她与宝玉和合,亦然不算越礼。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宝玉。
自此之后,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人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2]
此中之事,却不细表。
只说年尾时候,京中各家子弟时常轮流做东请客联络感情,卫若兰邀请宝玉参加的就是这种性质的宴席。
贾璋在勋贵子弟圈子里人缘亦是极好的,毕竟他性情霁月风光,相貌光耀玉堂,又极通世情,从不因为自己上进就眼高于顶。因此一入了腊月,请他出去玩的白绢斜封[3]就像纸片一般飞到了荣府。
于是在读书之余,贾璋也时常出门做客。席间或投壶射覆、或吹拉弹唱,倒也快意潇洒。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就算再注重举业,也得讲究个劳逸结合才对。
更何况乡试的举办时间是明年八月,若真要目不窥园、手不释卷,也可以等到年后再说。
眼下正是年节时候,家里家外事情最是冗杂,就算真闭门读书也是事倍功半。
这一日贾璋休沐,受了柳熠邀请,要去参加理国公府举办的马球会。
因此一大早上起来就换了一身靛蓝色松鹤长春箭袖准备出门。
这次出去玩,他打算带着贾琮一起去。
他这个庶弟是个好的,自他帮贾琮请了先生后,贾琮便常来向他请安问好,读书上也极刻苦用心,贾璋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所以才要带他出去交际,一来让贾琮跟他出去放松一下,多认识几个人;二来今天的东道是柳熠,他也不用担心贾琮被人欺负了去。
贾琮与哥哥会和时,就见哥哥一身蓝衣,目光湛湛,好不俊俏清朗,又有几个小厮拿着两杆精雕细琢的偃月形球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
“哥哥何必破费银钱给我准备球杖?我又不会玩这个。”
贾琮清秀的脸上露出赧然之色。哥哥带他出门见见世面就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又怎么好意思让哥哥破费呢?
贾璋却拍了拍他的背:“你柳五哥家里有不少教习,能教你学着怎么打马球。就算是不爱玩,精炼一下骑术也是好的。”
贾琮听了,又谢了兄长一通。
贾璋摆了摆手,让贾琮不必这般客气。观他穿着打扮无有不妥,心腹小厮也跟在身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动作娴熟地翻身上马。
上马后,他又特意摘下了腰间的雨过天青松涛飞鸟荷包,将之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
贾琮也看到了哥哥的举动,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径自骑上了竹石为他挑选的温驯小马,扬鞭跟上了兄长的步伐。
而在他们二人身后又簇拥着一大群小厮长随,一行人从宁荣街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往理国公府。
正所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当初青莲居士挥毫写下《少年行》时,见到的大抵就是这样的场景罢。
第62章 连骑击鞠如矢如电,玉雪芬芳琴笛合奏
贾璋、贾琮两人骑马飞驰、飒沓如星, 没过多久,就到理国公府的静云园。
他们家这处园子坐落于国公府西北角,单独开着一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