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就是战船抵达海河港口,贾璋拒绝津海地方官员的邀请后,津海地方官员中第一个主动向贾璋和姚云起请罪的人。
贾璋和姚云起对这个头脑灵泛的人,印象很深。
没过多久,酒菜就被青衣小二端了上来。
穿着兰色裙子、抱着琵琶琴瑟的清倌人也坐到了屏风后面,唱起了民间流行的小曲儿。
至于歌舞小戏等节目,却是半点儿都没有的。
前两天贾璋给张松提前寄过一封信,提醒过张松,他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节目。
贾璋都提前说过了,张松他们自然不会没眼色到安排贾璋不喜欢的节目。
在酒菜被端上来后,以张松为首的津海地方官向贾璋和姚云起两人敬酒。
因为没有跟这些地方官摆天子腹心架子的心思,贾璋他们两个无论是谁敬酒,都会赏光喝一口。
虽然每次都只略略沾了沾嘴唇,但贾璋他们两个是上官,这样做已经够给津海地方官员面子了。
津海地方官员有心奉承,贾璋这边又有心应承他们的讨好,所以雅间内的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了。
他们这些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从诗词经义谈到排兵布阵,从津海胜景谈到京都古迹。
待到众人彻底熟悉后,贾璋才停下毫无意义的寒暄。
他终于提到了正题。
而在提起正题时,贾璋的态度就不那么宽仁随和了。
看到贾璋这副威严肃穆的表情后,底下下属的反应各有不一。
前两天被贾璋召去帮他接手津海政务的地方官,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而剩下的那些还没与贾璋没接触过的地方官,却颇有些恍惚的感觉。
是的,他们知道,他们这位经略大人不好惹。
可自下船后,贾璋待他们的态度一直都很和善。
现在突然见到贾璋威严肃穆的模样,这些人都有些惊讶,甚至还有些不习惯。
毕竟他们都四五十岁了,贾璋这个上官却仅仅只有二十六岁。
说句不敬的话,他们的儿子还要比藩台大人大一点呢!
所以,即便知道贾璋厉害,他们也没想过,贾璋认真起来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官威!
“你们当中,有消息灵通的人。这些人,应该已经知道陛下组建津海行省的目的了。”
“有人消息不灵通,这也没有关系。我会把陛下组建津海行省的目的告诉你们的。”
听到贾璋的话后,这些津海地方官员都露出了不解之色。
他们恭敬地对贾璋道:“还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贾璋站起来后,对众人的态度很严肃。
他回到这些人的疑惑道:“陛下组建津海行省,一是为了推广金米良种,在津海实验金米的大规模种植;二是为漕运改革,通畅的海漕漕运是对运河漕运的有益补充,而津海,正是建造海港的好地方!”
他目光锐利,不少被他目光扫视的人都有些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感觉。
但他们又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而贾璋继续对众人道:“这也正是陛下派本官来做津海经略的目的。”
“金米良种与漕运改革两件事,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做好了大家都有功劳,做不好大家都要一起吃挂落!”
“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劳,绝不会漏掉自己手底下的人。”
“当初跟我一起纂修《大盛会典》的纂修官们,如今全都升迁了。我希望你们好好做事,日后也能与他们一起步步高升。”
“我还要告诉大家一声,陛下他老人家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若有谁耽误了金米种植与海运漕改的事,给我脸上抹黑,就不要怪我与姚兄的宝剑过于锋锐了!”
姚云起附和道:“临行前陛下就召见我,让我按照贾兄吩咐办事。所以贾兄说的话,就等于我的意思。”
“而且,这本身就是我想和大家说的话。”
“好好当差做事,才能有远大前程;若是不听话,也勿谓我们言之不预!”
听到贾璋与姚云起恩威并施、甚至带着一丝煞气的警告后,在座官员全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努力当差做事的。
瞧起来,他们竟像是要披肝沥胆,好跟他们两个表忠心的模样。
可惜,他们这么做,纯粹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贾璋和姚云起两人,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他们两个根本不信津海地方官员赌咒发誓的话。
他们眼睛里,只有当差的能力、做事的水平与最后的结果。
无论是当文官的贾璋,还是做武将的姚云起,他们的判断标准都是如此,并且永远都不会改变……
说完这件正事后,雅间内的气氛再次松弛下来。
碧玉斗中,又一次注满了琥珀色的兰香酒。
而在屏风后面,咿咿呀呀的《梳妆台》又被唱起来,而雅间内的主宾们,同样再次推杯换盏起来。
绍治帝任命贾璋为经略,就是要贾璋在津海试行大规模种植金米。
其主要目的在于,绍治帝想看看茜香的金米,能否适应大盛的气候。
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绍治帝会产生这样的犹疑,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津海是新建的行省,地方没有豪族大户。
贾璋他手里既有官兵这根大棒,又有税收优惠这颗甜枣,在津海推行新作物种植并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在津海试行金米种植的好处,还在于朝廷赈灾容易。
与其他行省相比,津海距京城近,丁口更是少了不少。
万一种植金米时,出了什么差错,朝廷能省下不少赈灾粮,还能节约转运粮食的时间……
在接风宴结束后,贾璋就带着津海地方官员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春耕事宜。
张贴告示是最基本的工作,让官员、衙役走到田间地头,向他们讲述种植金米的好处以及种植金米的税收优惠,才是最要紧的事。
在贾璋的强制要求下,以往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全都走到乡野里,县学、府学的生员们同样被贾璋调派,参与到这项意义非凡的工作当中。
至于贾璋本人,更是身先士卒,走上了宣传金米、讲解种植金米的税收优惠与金米种植方法的第一线。
“你们听说了吗?刘秀才说金米亩产六石,是稻麦的好几倍!”
“村正识字,他说县里告示上写了,种金米的地不用交税呢!”
“卫所里的百户大人说,金米不但产量高,秆还能当柴火烧,绿叶能喂牲口,老婆子,要不咱们今年去朝廷领一些金米种子,试一试吧?”
“听我的,咱们村种金米!经略使大人可是连中三元的文曲星,听他的准没错!”
“咱们村富裕,就算金米不高产,亏损得也有限。要是金米高产,那咱们就赚大了!县令大人都说了,今年种金米的土地,三年之内都不用交粮税。”
“我遇到经略使大人了,他可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不一样。人家都是伯爷了,还不嫌弃咱,握着咱的手叫咱老人家,又送了咱一匣子紫金活络丹!说什么咱也得种两亩金米,支持一下经略使大人呀!”
在贾璋他们的努力与朝廷的背书下,大多数津海百姓都选择种上两亩金米尝试一下。
贾璋也不急着让他们全都种金米,推广新粮种这种事情,讲究一个事缓则圆。
若是强制黎庶小农全都种植金米,搞那种一刀切的把戏,很容易让老百姓对金米良种心生疑窦。
甚至可能引发骚乱。
贾璋可不想把好事办成坏事,所以,他当然不会那样做。
更何况,京中想让他成事的人有很多,想让他坏事的也有不少。
正是因为如此,贾璋才时刻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谨慎二字。
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想钻空子、想唆使津海百姓给他搞破坏呢?
因此,在贾璋换了深色布衣,深入到田间垄头时,他豢养的眼线也像涓流汇入大海一般融入人群。
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人群中,有没有妄图煽动民意、编造谣言,给推广金米良种一事搞破坏的奸细。
老子云,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贾璋深以为然。
贾璋对春耕的事情很上心。
直到春耕结束后, 他才结束了早出晚归、深入田间垄头推介金米良种的生活。
在官邸休假时,贾璋揽镜自照,发现脸上粗粝了许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们家皎皎最喜欢他这张俊俏面孔了。
他得保护好自己这张脸, 省得皎皎不喜欢。
于是,在沐浴更衣后, 贾璋命雪檀去取珍珠粉和玉红膏过来。
挥退房中仆役后, 贾璋对着铜镜, 细细搽了珍珠粉与玉红膏保养皮肤……
得知贾璋傅粉的事情后,黛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贾璋倾吐自己傅粉的原因后,黛玉的笑意更盛, 最后甚至大笑起来。
原本, 贾璋还因为黛玉发现自己傅粉的事感到不好意思。
但看到黛玉笑得这么开心, 贾璋脸上也弥漫出一抹笑意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贾璋那股不好意思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甚至还有心情打趣黛玉:“皎皎的笑声这么大, 肚子笑得痛不痛?”
“用不用三哥哥给你揉揉肚子?”
没错, 不好意思的感觉不会消失, 只会转移。
现在,这股不好意思的感觉,就转移到黛玉身上了。
黛玉耳尖泛红,羞恼地把玉色蝴蝶兰帕掷到贾璋身上。
“三哥哥总爱促狭打趣,看来是很爱笑话了。”
“那我就就罚你在这张帕子上给我抄两篇《笑林广记》罢。”
贾璋纵容地道:“夫人有命, 璋岂有不从之理?”
黛玉才不依他的说法。
她噗嗤一笑,反驳贾璋道:“三哥哥说甚从命不从命的?让你抄笑林, 我对你嘲笑我的惩罚。你呢,合该说小的领罚才对!”
听到黛玉的反驳后, 贾璋拱手作揖讨饶。
“好好好,我领罚!三奶奶, 是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去给您老人家抄《笑林广记》去。”
他语气诚恳、笑容真挚,看起来倒真有些负荆请罪的意思了。
黛玉知道,他这是在哄她开心。
她更知道,他总是习惯性地把她当成需要哄的小姑娘。
而她被他这样哄着,也确实很开心、很愉悦……
“唔,三哥哥你答应了?”
“春纤,去厨房给你们三爷盛一碗端一碗桃花梅子汤来,让他边喝边抄。”
黛玉看着贾璋磨墨,言笑晏晏地吩咐春纤去端桃花梅子汤。
心想,既然罚了三哥哥抄笑话,那就不克扣三哥哥的甜汤了。
最近她发现,笑林广记与桃花梅子汤是很棒的搭配。
黛玉想与贾璋分享她发现的美好消闲……
所谓的惩罚,实质上不过是夫妻间增进感情的小把戏罢了。
桃花墨与桃花梅子汤的香甜气息氤氲在这对小夫妻身边,气氛也渐渐缱绻起来。
他们待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而在他们在这边抄笑林、喝甜汤时,菱哥儿正在听课。
菱哥儿的西席先生孟允是学识渊博的实学名家,学问十分扎实。
在给贾菱讲解蒙书时,他既旁征博引,借此拓宽菱哥儿的知识面;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解经书,好让菱哥儿这个小孩子能听得进去、听得明白。
可谓是十分用心了。
他这么用心,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来,贾璋做了他孙儿的保护伞。
孟允自然要用心地完成本职工作,给贾菱好好上课,省得贾璋对他孙儿产生什么不满之心。
二来,孟允本人就很喜欢贾菱这个小学生。
身为贾璋和黛玉的孩子,贾菱本身就是一块璞玉。
他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点,不但玉雪可爱,还心有七窍、聪明灵巧,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而在课业上,他虽不像贾璋那样生有宿慧,可在正式启蒙后,他的学习进度同样一日千里。
面对这样的良才美质,孟允又怎会不喜欢、不看重、不用心呢?
在贾菱下课后,贾璋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了团圆饭。
见桌上鲥鱼鲜嫩,贾璋想着黛玉喜欢,特意夹了一块,放到了她面前的碧玉莲花碟中。
结果黛玉刚尝了一口鲥鱼,就觉得味道不对。
这鱼怎么这么腥?
难道是坏了吗?
她把口中鱼肉吐到宝相花银唾盂里,又让人端茶来漱口。
在漱过口后,黛玉道:“这鱼是坏了吗?我吃着怎么味道不对?”
刚刚吃过鲥鱼的菱哥儿奇道:“娘亲,这鱼没坏啊?”
听到菱哥儿的话后,正担忧黛玉身体情况的贾璋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自从来到津海后,黛玉就经常产生困倦感。
原本,贾璋和黛玉都觉得这只是春困。
现在,贾璋却对此产生了新猜测。
他们家皎皎,不会有喜了吧?
可他明明请王太医给他抓过不损伤身体的避孕汤药……
每次夫妻敦伦前,他都会喝一碗汤药的。
黛玉生菱哥儿时,是很顺利,并没有什么波折。
可即便如此,贾璋依旧不想让黛玉再次承受生育之苦。
他听到过黛玉生产时痛苦的声音。
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他们皎皎都那么痛苦。
若是不顺利,皎皎又会痛成什么样子?
贾璋没有以身相代的神仙手段,无法真切地体会到黛玉她到底有多痛苦。
但他爱重黛玉,所以,他不希望黛玉再次经历那样的痛苦。
他们需要一个孩子,但不需要多子多孙。
或许别人觉得那是福气,但贾璋觉得他们不需要。
可惜王太医的避孕汤药并不是神药,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现在,八成就是避孕汤药百密一疏的时刻了。
贾璋有些懊恼,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黛玉有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希望给菱哥儿添一个兄弟姊妹作伴的黛玉会很开心。
而他,虽然会很担心黛玉的身体状况,但也不会不讲理到不喜爱这个计划外的孩子。
思及此处,贾璋心想,事已至此,他要思考的问题,就只剩下如何照顾皎皎了。
他连忙让人撤下了鲥鱼,省得黛玉不舒服。
然后吩咐站在近前布菜的雪雁道:“雪雁,你去外院把窦大夫请过来,给你们三奶奶瞧瞧。”
听到贾璋的话,黛玉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惊喜地看向了贾璋。
她是不是有喜了?
贾璋向黛玉点了点头。
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能看懂他们两个的眼神,也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三爷和三奶奶很可能又有孩子了。
再过几个月,他们这一房就又要多出一位小少爷,或是小小姐了。
但菱哥儿年纪太小了,他看不明白贾璋他们的眼神,也听不明白他们的对话。
所以他依旧担忧地看向黛玉,又焦急地问道:“爹爹,娘亲是生病了吗?”
黛玉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件事。
于是,她把求助的眼光看向贾璋。
接收到黛玉的求助眼神后,贾璋走到菱哥儿身边安慰他道:“菱儿,你娘亲没生病。”
“如果爹爹没猜错的话,你可能要有弟弟妹妹了。”
虽然不知道母亲觉得鲥鱼难以下咽一事与他即将拥有弟弟妹妹一事有什么关系,但母亲没生病就好。
菱哥儿终于放心了。
他被贾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问贾璋道:“是像芙姐儿一样的妹妹吗?”
贾璋对菱哥儿道:“可能是芙姐儿那样的妹妹,也可能是蔚哥儿、荇哥儿那样的弟弟。”
“不过,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菱儿这个做哥哥的都要保护弟弟妹妹哦。”
“嗯,爹爹,娘亲,我一定会的!”
在一家三口说话时,雪雁已经带着窦大夫过来了。
窦大夫是回春堂的名医,擅长治疗妇儿疾病与风寒杂病。
若不是贾璋砸了一大笔银子,窦大夫是绝对不会答应千里迢迢来津海坐馆的。
所以,贾璋他们家里上上下下都对窦大夫很客气。
来到官邸正院后,雪雁请窦大夫坐下喝茶。
然后才招手叫小丫鬟过来,吩咐她去通知三爷、三奶奶,窦大夫到了的消息。
黛玉夫妇听到小丫鬟的禀告后,连忙走了出去。
堂屋里,碧色的鲛绡帐幔被小红放下,兰纹弹墨的锦墩被春纤布置好。
在这之后,小红才指使小丫鬟出去请窦大夫进来。
窦大夫进来后,先与贾璋、黛玉见礼,然后才坐到春纤提前备好的锦墩上,安静认真地为黛玉诊脉。
诊脉过程中,窦大夫的表情已经变得轻松起来。
就连脸上,也挂上了盈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