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凝结了吴超美人生感悟的九转大肠】
没有色香味俱全，也没有完美两个字，但是却说了人生感悟。
陈苒夹起最后一块，放在了嘴里。
她尝不到甜味，但是能尝到汤汁站在舌尖上微微的一丝黏腻。
她尝不到酸味，但是在大肠放进口中的时候，能闻到一丝带有呛意的味道。
她同样也尝不到苦、尝不到咸、只能微微感觉到一点辣味，但是咀嚼下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脆韧的大肠爆发出的那一点肉汁在口中迸发开。
陈苒低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吴超美。
她不怎么打扮自己，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上，除了布满了老人斑之外，还有许多疤痕。
其中一道烫伤疤，甚至横跨了她的手背。
整个市集很是喧闹，尤其是现在，好多人拉着刚刚尝过九转大肠的食客打听味道。
可是这一刻，吴超美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甚至超过了整个场地的喧闹声。
她一字一句地、眼睛紧紧盯住陈苒。
“尝不到味道，就记住这个感觉！记住这个不被味道干扰的世界！”
“你已经走到这个高度了，就要尝试着，让自己所有的经历都为你手上的菜服务！”
“等你的味觉回来的时候……”
吴超美的声音又弱下去了，王女士过去给她抚着背，又端一杯水慢慢地喂她喝下去。
可是老太太的一双眼睛，仍然眨也不眨地盯着陈苒。
“等你味觉回来的时候，这样的经历，一定会让你的调味更上一层楼的！”
陈苒这才咀嚼完口中那一块小小的大肠。
一直到最后被嚼碎，这块大肠仍然是脆的，她尝不到那么多种味道，可是却能尝出口感的变化。
珍惜这个没有味道的世界吗……
她抬头看吴超美：“吴奶奶，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恢复味觉呢？”
她跑了好多家医院，医生都很遗憾地说，恐怕她就是那个极小概率回复不了味觉的人了。
从失去味觉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吴超美又就着王女士的手喝了口水，这才说出下一句。
“但凡老天有眼，还想叫这么多手艺传承下去，就不会叫你尝不到味道。”
她又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手上颤颤巍巍的，可是这气势，却把陈苒心里头最后一点害怕也拍消散掉了！
——是的，哪怕有系统，她仍然不免常常做噩梦，梦见她的味觉根本没回来，梦见没有了系统之后，她甚至连最基础的凉拌菜都调不好口了。
“再说，就算是最终你还是尝不到味道，鼎湖上素那样想象出的肉味比所有的肉味都香，那你想象出的味道，也肯定比现实的香味都更好吃！”
王清安又凑过去给吴超美扶着后背，她转脸看陈苒：“苒苒，你要是还觉得自己没味道做不好菜，那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大家这么到处追你，难道是闹着玩的吗？”
“是啊，陈厨师，我觉得你做的油爆双脆，比我这么多年食评经历尝过的都要好！”
“苒苒姐，你可不要低估我在幼儿园胖的十斤肥肉啊！”
“就是就是，陈厨师，你别忘了，你光做土豆茄子，都让传销窝点快被吃黄了！”
那块九转大肠被咽了下去，陈苒用力感觉了一下，还是尝不到味道。
但是她的口中，却分明残留了一些什么感受。她努力地记住这个感受，走过去陪着王清安一起扶起了吴超美。
“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日头已经西斜了，她得扶着吴奶奶回去休息了。
往前走着，她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大家还没有散。陈苒回头，看着大家还在原地等着，见她回头，这才纷纷出声。
“陈厨师，别担心，我们会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的！”
“是的，不会叫青石庵的师太们不高兴的！都会收拾干净的！”
“陈厨师，你是不是又要跑了啊？下次去哪能不能告诉我们啊？”
陈苒看着系统弹出来的提示，忍不住大笑出声。
大家追着追着都形成习惯了，连系统的任务都能预测了！
她看着系统面板上的希望小学几个字，大声说道：“这次也不能告诉大家……”
不过，距离她开店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在青石庵的日子里, 陈苒过得还是挺开心的。
她还没恢复味觉，自然也无所谓吃荤吃素，只要食物干净卫生就好。
不过, 晚上吃着常念做的饭菜，陈苒还是有点遗憾。常念女士素斋国手的名号, 她也听说过很多次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尝试，可是却吃不到什么味道。
她第一次真切地对味觉产生了迫切的期待。
虽然在青石庵的教学工作基本上都是由吴超美承担的，但是常念在一边的时候, 往往一句点拨, 就能让陈苒恍然大悟。
在青石庵的最后一顿饭, 常念没继续让陈苒忙活：“好啦, 小劳模，你好好吃饭就行了。吃完去收拾行李。”
桌子上清一色的素斋, 常念特地把自己做的那一盘手撕包菜放在了陈苒面前。
“慢点吃。”
之前的常念也说了几次这句话，但是陈苒一直没有太当回事。
直到听过吴超美说出那句“感受这个没有味道的世界”，她才突然恍然。
人有五感，互相干涉, 在尝试一道菜的时候，总是色香味俱全甚至连口感也完美才好。
因为这些感觉都会互相影响。
但在提升厨艺的时候, 如果能刨去其他方面的影响，专门练习某个方面，绝对是效率更高、更能专项练习的！
而她现在, 就有着这个完美的条件。
尝不到味道，才能更精准地感受口感与气味。甚至, 品尝到一些属于味道之外玄而又玄的东西。
只是对过去的陈苒来说，尝不到味道对她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每次吃饭她都匆匆扒完足够维生的分量, 然后就放下了饭碗。
在青石庵里的每一次，常念都会对她说一句“慢点吃”，只是她每次都慢不下来。
直到这一次。
在陈苒的记忆中，失去了味道的食物在口腔中咀嚼的时候，真的有点味同嚼蜡的感觉。
可是，当她真的开始咀嚼的时候，就会发现并不是这样。
哪怕是没有味道，各种各样的食材不同的口感在口中叠加，那种咀嚼带来的趣味也绝不是味同嚼蜡！
常念的手艺毫无疑问是顶尖的。和吴超美的精益求精不同，她的厨艺风格完全可以用一句“返璞归真”来形容。
几乎所有的菜都是简单的清炒，至多是有些味道重或者有黏液的蔬菜，会提前焯水。
可是这样的一桌素宴，整张桌子上所有人吃得都很认真。
是的，是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虔诚。
从每一盘菜里，不仅仅能吃出厨师对食客的尊重，甚至还能吃出来对食材的尊重。
“尝尝这个。”
常念把自己炒的一盘手撕包菜放在了陈苒的面前。
陈苒夹了一大片碧绿又温润的包菜，慢慢地放进了口中。
重一分则软烂，轻一分则不熟，包菜的火候被控制到了极致。
常念要教她的火候，都在这一盘菜里了。
“你记住这个火候就好了，以你的努力，我相信你，早晚会做出比我更好吃的素菜。”
“刚开始看王钊山说起你做的鼎湖上素、金光火方，还有纯素的狮子头，我还担心你误入歧途。”
“不过，后来看你做的赛螃蟹和纯素茄盒，我就放心多了。”
常念脸上的微笑一直挂着，这始终还是她称赞过的那个“吃不出一点功利心”的陈苒啊。
她学着做鼎湖上素，真就只是为了学一道菜而已。既没有堕入光是“以素仿荤”的窠臼，也没有变得一味追求难度与新奇噱头。
还是那个辛辛苦苦学了油底沉浆，却只为了做一道二十块的拔丝红薯的陈苒啊。
陈苒不好意思低头：“您一直让我慢点吃，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您到底在说什么……”
一边的吴超美不耐烦地开口：“不怪你，怪她！整天又是做菜要有禅意，又是什么打机锋的。直说不就是了！”
她也给陈苒夹了一筷子：“不过，你确实得多吃点，这胳膊瘦的。”
陈苒今天格外多添了半碗饭，又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青石庵了。
青石庵的小法师们给她拿了好些庵里自己种的水果，要不是她拿不下了，只怕连地窖里的冬瓜都要给她拿一个！
“好了好了，快走吧。下山慢，还有你那些个粉丝……从后门走！”
吴超美是最不耐烦的那个，一边挥着手：“快点！等你走了我也赶紧回家，在这一口酒也喝不上……”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被陈苒猛地冲过去抱了一把。
“……什么猴孩子，行了行了！快走吧！”
陈苒认真地看着吴超美：“吴奶奶，我一定会把那道九转大肠做好的！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行了吧，你这水平比我可差远了……”吴超美推开陈苒，“快走！可别把我抱散架子了！”
陈苒笑笑，又跟常念和庵堂里的法师们道别，转身从青石庵的后门出去了。
法师们纷纷去做功课了，常念看了吴超美一眼：“还不舍得回去啊？”
吴超美没说话。
常念又问：“你把什么东西送她了，是不是那双筷子？”
吴超美终于开口了，语气还带着点嫌弃，可是对她足够熟悉的人，是能从这嫌弃里听出亲近的。
“当厨师的一口菜不尝怎么行，哪怕尝不出味儿那也得尝！给她双筷子，叫她多记着点。”
她瞥了常念一眼：“你们也是，就知道什么谈禅什么打机锋，好好的孩子差点叫你们耽误了。不能直接说？”
“好啦，我们当然没有你会教徒弟了。您老徒弟遍天下。”
常念想起吴超美那双从来不离身的筷子，连那人道洪流那几年都没能抄走的一双金银错玉箸。
“走吧，过几天咱们也下山，找个地方等着看小苒苒上电视。我给你找了两瓶六十年的好酒，到时候陪你好好喝点。”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慢慢朝着禅房走过去，同样的白发，在旁边嫩绿的树冠下头，倒像是两朵白玉兰。
突然说起什么，两道身影同时大笑起来。树上扑簌簌惊起一对拖着长尾巴的喜鹊，朝着山下的方向飞去了。
在幽静的山中，喜鹊的声音愈显响亮，带着些回声。
陈苒也忍不住驻足抬头，看着两只喜鹊飞过去，这才继续往山下走。
让她有点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没有人来堵她了！
陈苒甚至忍不住打开朋友圈，偷窥了一下列表里的粉丝们都在做什么。
王女士的朋友圈依然空白，姬悠连发了三条朋友圈，分别是王女士介绍的健身房、公司发的福利、王女士推荐的书。
唐阳的朋友圈是大家在站桩，高蕾的朋友圈又是吐槽理发店，看来第二次烫头尝试也失败了。
一切岁月静好，一切平安美好。
但就是感觉……有点不对？
陈苒摇了摇头，拎起行李箱，快速朝山下走去。先下山，然后抓紧去最后一个任务地点！
因为在青石庵不方便，九转大肠这道菜，她只看吴奶奶做了一遍，自己还没试过做呢。
虽然菜谱完全已经被记在脑海中了，但这可和系统给的菜谱不一样，她还是得自己多做几次，揣摩一下。
尤其是这种怪味菜……陈苒在此之前还没尝试过呢。
“系统啊，怎么还没给任务地点提示啊。你之前可都是会给导航的！就希望小学四个字，我怎么去？”
她点开系统面板，却发现，之前写着希望小学几个字的地方消失了！
陈苒惊了一下。
系统BUG了？
她味觉还没回来呢，别这个时候BUG吓唬她啊！
“系统？！”
“系统！！！快出来！任务地点呢？罢工了吗？”
刚开始做任务的时候，陈苒确实是自己找打工地点的。但后面，系统给的任务越来越有针对性，任务地点也开始指派了。
“怎么回事？”
眼看着最后一次打工，马上就能恢复味觉了，这个时候系统突然罢工，陈苒是真的有点惊到了。
不过，幸好，系统不是真的罢工。
【请宿主稍等片刻，系统正在寻找最佳打工地点】
陈苒“咦”了一声。
“原来之前的打工地点不是随机的，都是你找出来的啊。”
这么说，之前的KTV和鬼屋，都是系统特地拉着她去的？
……还有传销窝点。
陈苒借机讨价还价：“所以说我之前被拐到传销窝点，你也是故意的！”
“三个菜谱任务总得有吧！或者给点别的东西也行啊！”
“以后开店的本钱你也得给点吧！”
系统没继续回复。
不是它装聋作哑，而是它真的很认真地在比较两个打工地点的优劣！
而与此同时，距此不远的地方，许湛英也在很认真地做着最后的检查。
“按照我对过去的数据分析，今天，最迟明天，陈苒就应该开始找地方打工了。大家都打起精神！”
“最后再互相检查一次，大家都回忆一下！有曾经跟陈苒面对面的都自觉站出来，等到陈苒签了合同上了勾再出来！”
看着大家互相检查，许总和王女士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开始检查起来这一家专门为了诱捕陈苒开设的店铺来。
就像之前许湛英总结的诱捕陈苒三原则一样。
第一，这家书店离青石庵所在的小山有些距离，但控制在两个小时车程内。这也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城镇。
距离完美！
第二，陈苒在收集各种各样不同的食客。旅游景点就是爱旅游的，KTV是爱娱乐的，还有南方北方。
不论从哪个类别来判断，现在这家书店，都能提供跟之前明显不同的食客！
第三，陈厨师从来不喜欢大店，甚至还很喜欢助人为乐……
许湛英和王清安各绕了半圈，重新在店铺正门集合，一起往店铺里看去。
一家有点破旧的、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的小书吧。
老板的人设是为了身体辞工的大厂996员工，开这家书吧一开始是为了理想，但是在残酷的现实下，理想被压得腰越来越弯。
店里的书大部分都是各种名著，书架都是货真价实的二手书架。
书吧不光提供看书服务，还提供一些简单快餐，因此迫切需要雇一名新厨师。
“大家相信我，我特地调查过，在大家眼中几乎没有个人爱好的陈厨师，其实小时候也是很喜欢看小说的！她一定会上钩的！”
系统也觉得很完美，所以，只模糊给了陈苒一个小城镇的坐标，就一直在后台推理思考。
想不出，它索性把选择权交给了陈苒。
【请宿主自行选择新的打工地点：前方小城镇的希望小学，和小学门口的书吧】
陈苒脚下一顿，快步走过去。
她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对面也有一家租书店，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她快步走过去，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着。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双眼睛也在注视着门口的陈苒！
“要来了！要来了！”
“许总牛逼啊，要上钩了！”
“小点声！万一被外面听见怎么办啊？”
陈苒抬起脚，就要踏进去，可是在踏进去的一瞬间，她又缩了回来。
“还是不选这里了吧？”
系统难得地给了个回复：“为什么？”
陈苒叹口气：“这次毕竟还是要研究九转大肠的，在书吧做这种菜……怎么卖啊。这些书到时候该熏得都是味道了。”
她转身离开，往一边的希望小学后门走去，一边小小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喜欢看书啊，要是书上都被熏出饭菜味，就不好了。”
眼看着陈苒转身走入一边的学校, 刚刚还期待万分的粉丝团都炸了。
“啊？刚刚不是都要进来了吗？怎么最后突然就转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刚刚从陈厨师的眼中看出了三分不舍三分心痛三分决然……”
“不要画饼状图了，再说你怎么还缺一分啊？”
许湛英也有点茫然。
她的情报不对吗？她可是把陈苒的小学同学都挖出来了啊！
而且, 看着刚刚陈苒在店门口的动作，她也不是对这书吧没感情的对吧？明显是想进来啊？
门口的招聘启事还不够大不够显眼吗？她怎么就走了啊？
她有点茫然地扭脸看王清安, 王女士已经快步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这个时候，就不要为了打翻的牛奶哭泣了，快速找到本地人脉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