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抵消,”他将两只手猛地合到一起,“紫目纹因此闭合。”
洛雪烟恍然大悟,兴奋道:“那他醒过来的希望岂不是很大?”
书中没有成功的案例,今安在说不准这件事,不敢轻易给予期望,严谨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江羡年突然出声道:“药喝三天差不多就能稳定妖性了,到时可以让医师诊疗。闻人家回收了袭击我们的画怖尸体,说是用于研究,说不定能找到治疗紫目纹的方法。”
洛雪烟好奇道:“话说闻人家圈养过画怖吗?”
江羡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闻人家引入新妖物前会向京城申报,名单对外公开,我回头查一下。不过画怖那么危险,家养有点困难。”
今安在眉头微蹙,说道:“森林里的画怖好像就是单进饲养的。”
洛雪烟一听这名字就烦,问道:“还没抓到他吗?”
江羡年表情沉重,说道:“他和发鬼有内应,杀了闻人家的一个小队。贺淮山已经去支援了。”
洛雪烟一脸难以置信:“千机阁不是关停调查了吗?他们在闻人家的辖区竟然还能这么猖狂?”
今安在推测道:“据点也许在别处,千机阁毕竟是官府机构,不便于发展势力。”
他恍惚了一下,手肘撑到桌边,微微垂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江羡年紧张道:“眼睛不舒服吗?”
“有点难受,”今安在拿开手,看向江羡年,发现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揉了揉眼睛,使劲眨眼,重影聚合成一张关心的脸。他笑了笑,“现在没事了。”
“我去灭几根蜡烛。”
洛雪烟起身走向烛台,今安在用目光跟随她,惊觉自己看不清烛台了。他眯了下眼,模糊的轮廓略微变清晰了一些,还是看不清烛芯,可烛台只有几步之遥。他慢慢把目光往回撤,全神贯注地寻找清晰与模糊的界线。
最终,明镜一般的眼睛定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放在腿上的手越握越紧,手背的皮绷得没了血色。
江羡年担忧地注视今安在,欲言又止。
洛雪烟浑然不知烛台引发的巨变,走过来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今安在骤然松开手,露出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好多了,多谢洛姑娘。”
那之后没多久,江羡年借口医师要给今安在施针,带着他离开了。
两人各撑一把伞,走在夜晚的大雨里。江羡年没注意脚下,踩到水坑,感觉凉意从脚底直冲上心口,寒风也从心口穿过。她打了个喷嚏,抓紧被风拉扯的油纸伞。突然,旁边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灯笼。
今安在温柔道;“我来拿吧,把手缩进袖子里会暖和很多。”
江羡年纠结地转了圈伞柄,低声道:“你的眼睛……”
今安在平静道:“我现在只能看清三步之内的东西。”
他和江羡年拉过钩,绝不对她撒谎。
江羡年倒吸一口凉气。太快了,从中毒到现在不过两天,今安在的眼睛能撑到莫医师来吗?
今安在故作轻松道:“那些豆子可能不够剥,搞不好一日三餐都要吃豆子了。”
江羡年没搭话,今安在抬了下伞,看到她望着他,眼里有泪光。她慌乱地扭过头,开口了,声音有些哽咽:“那我明天再去买一筐。”
今安在凝望江羡年,又在耳边听到了沉沉的心跳声。
金铎国之后,他到想她的时候总能听到类似枝叶舒展的声音,轻飘飘的心愈发沉重,像被无形的植株紧紧缠绕,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形状。慢慢地,植物生长的声音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沉稳的心跳,但那只有江羡年在身边时才能听到。
他因此笃定这颗心只为她而轰鸣。
今安在情不自禁地轻声唤道:“阿年。”
江羡年转过头,突然来了一阵狂风,雨线锐利,灯笼摇晃,她不得已驻足改用双手握伞。风停歇,她抬起伞,一个被雨打湿的苍白笑容出现在眼前:“没事,只是想叫叫你。”
大雨倾盆,打得树杈噼啪作响。
方净善躲在草丛后,架着昏迷不醒的发鬼,捂着眼,感觉空掉的眼眶钝痛阵阵。他体弱多病时就憎恶雨天,如今恨上加恨,巴不得掀了天顶。
斑鸠叫声突兀地出现在雨声里,叫了三声,一声拖得比一声长。
方净善展开玉骨扇,小心地探出头,看到贺淮山。他身穿蓑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了几个随从。
贺淮山出声道:“都是自己人。”
方净善拖着发鬼现身,贺淮山一行人翻身下马。
随从给发鬼套上蓑衣,搬到马背上。贺淮山见方净善穿好了蓑衣,指着马鞍上的小行囊道:“该有的都在里面。”
他递出地形图,又道:“埋伏都标出来了。”
方净善接过地形图,不满地竖起眉,质问道:“你不是在其中斡旋吗?怎么那么多追兵?”
贺淮山回道:“江羡年何等身份,她把你所作所为一说,那些人不重视才怪。你别忘了,闻人家不是我们一派独大,许多人都在觊觎家主之位。”
方净善提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闷,牵过缰绳,临上马又问:“洛雪烟还在闻人家?”
贺淮山随口道:“嗯,和江寒栖住在一起。”
方净善惊愕了一瞬,脸顿时阴沉下来,一声不吭地跨到马鞍上,拇指死死扣住缰绳。
贺淮山嘱咐道:“你沿着这条小路跑,遇到河流再看地形图。”
方净善嗯了声,御马奔腾。
贺淮山目送他消失在夜雨里,朝肩膀重重拍了一掌,口吐鲜血,扶住一旁的树干。几个随从拔刀而起,杀了三个同伴,血染泥泞。贺淮山回头扫了眼三具尸体,面无表情地擦掉嘴角的血。
不忠之人只有咽气才能守口如瓶。
狂风涌入密林,沙沙声不绝于耳,听久了方净善竟然生出驰骋在海边的荒唐幻觉。
方净善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十岁那年。
那时他名为不虞,百病缠身,是家世显赫的药罐子。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男孩,老来得子的父亲想尽办法为他延寿,喂他吃了无数灵丹妙药,后来又把希冀放到虚无缥缈的神佛上,有佛就求,有神就拜,散香火如流水。
有人传八重海沿岸的静水娘娘甚灵,要本人亲去许愿。
父亲在八重海有故交,传信问过详情,得知当地还有神医,很快安排好行程,浩浩荡荡地去了。
灵水庙金碧辉煌,香火旺盛,信徒络绎不绝。正殿供着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子陶塑,云鬓簪浪花,左手执花,右手托鱼,面含笑意,眼神似海一般平和。方净善跪在蒲团上许愿,被那双眼睛注视着,莫名觉得觉得身子一轻。不信神明的他在跪拜时近乎虔诚。
奉完香,看完病,正巧赶上当地举办祈丰祭,父母想借喜气冲掉病晦,带方不虞登上游船。
鲛人也是人身鱼尾,当地人坚信他们是神使,每逢静水娘娘诞辰会去海上祝寿拜鲛人,以祈风调雨顺。那一年的祈丰祭尤为盛大,因为鲛人族的小公主成年了。
对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孩子来说,每一缕海风都带着自由的味道。彩带的剪影投在状如浪花的饱满花朵上,方不虞拨弄花蕊,心想花这么漂亮,他才不要抛给公主,她已经有那么多人的祝福了,不缺他一个。
突然,海浪腾起,人群爆出欢呼声。
方不虞眉头微蹙,抬眸望向海面,只见那边立着一个少女,肤白如雪,身上的五彩盛装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明媚赛春光。她放声哼唱赐福歌谣,翩然起舞,铃声和歌而鸣。
惊鸿一瞥间,便是余生再难逢绝色。
方不虞遥遥凝望着小公主,感受到蓬勃而美妙的生命力,那是他不曾拥有,却极度渴望的东西。他心想,静水娘娘的真身或许就是那般模样。于是他竭尽全力抛出了自己的花朵,为那一瞬间的信仰。
海浪卷走海面上的花朵,小公主颔首谢礼,回礼的浪花从天而降,方不虞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住,眼看它在缓慢消失,再一抬头,小公主已经不见了,银色鱼尾渐隐,海浪重新翻涌,他的魂自此在八重海沉浮。
后来方不虞带发修行,法号净善,常伴青灯古佛修善缘,然而病却实在不见好转。他自学六爻卜算之道,算过自己的命数,卦卦向死。志学之年,他行将就木,眼看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父亲不知从哪个方士手里弄来一颗云狐心脏,哄他生吞咽下。为了掩盖妖气,他又请了方士将云狐真身封进无暇白玉,方不虞得以维持人形不变。
父母不在乎方不虞是人是妖,他们只想让儿子活着;方不虞也不在乎,他只想健康地活着。
方不虞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当时佛教兴盛,方家对外宣称菩萨显灵,以修行得福报之说遮掩过去。渐渐地,有传言说方不虞是神佛转世。父亲借势将堕为半妖的方不虞塑成家神,让家人以香火供之。
真做假时假成真,父母双亡后,容貌未变的方不虞继续承受血亲的供奉,每年都会为方家卜算,卦象极准,坐实了“家神”的名头。不过他很快厌倦了受人朝拜的生活,某年解卦说方家有大难,需由他云游化解。
方家人深信不疑,依方不虞之言立了等身陶塑,放他离开方家。
方不虞再没回过方家。他云游四方,化名净善,在妖王祸世之时救死扶伤。他以为自己是菩萨心肠,以渡人为乐,后来祸乱结束,人间逐渐安定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享受的是尸骨遍野的惨烈之貌。
只有那样,健康的人才会体味到他遭受过的病痛之苦。
三十年前,方净善无意中得到一枚碎片,从此为自己的道而奔走。
鲛人绝迹已久,与小公主的重逢像是被木棉花砸中脑袋一般,让方净善欣喜得找不到北。可是,你为什么要与无生厮混在一起?情欲肮脏如污浊,你理应终生不动情,永保圣洁之身!
怒气侵面,风刃狠厉地划过树干,剜下一块树皮。
方净善屏住一口气,缓缓送出,若无其事地勒缰绳控速。马慢了下来,他神色平静,像一把刚被擦干净的刀,眼中锋芒毕露。
不要紧,等江寒栖一死,殿下就又是干干净净的美丽之物了。我会好好珍藏你的。
“阿——秋!”
洛雪烟顶住鼻子,感觉天灵盖差点被喷嚏打飞。她郁闷地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晚连打十几个喷嚏,疑心自己感冒了,心想等看完这一本去要点姜汤喝。就在这时,她瞄到旁边出现一双只穿着袜子的脚。
江寒栖无时无刻不觉得冷,晚上整装入睡,衣服有些松散,头发散乱,再加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像个落难的贵公子。他抱着自己的大氅,把手往前伸了伸,说道:“穿,暖和。”
洛雪烟没接,婉拒道:“太厚了。”
江寒栖又递了下,强调道:“暖和。”
洛雪烟指了指毛领,拒绝道:“我穿的够多了。”
江寒栖又把手往前伸了下,咬字都清楚了一些:“暖和。”
洛雪烟难却盛情,把大氅披到身上,感觉一只熊趴在后背,整个人陷入了柔软的毛里。她提着毛领往后掀了掀,看了眼江寒栖的脚,提醒道:“穿鞋。”
江寒栖穿好鞋,坐到洛雪烟旁边,安安静静地掰她投喂的糕点吃。
洛雪烟看他缩在一起,撑起一半的大氅,说道:“冷就过来。”
江寒栖毫不犹豫地钻进大氅里,分担了一部分重量。洛雪烟暗叹自己的聪明才智,继续专心看书。江羡年上午送来一本专门研究幻术、幻境的书,其中有一部分提到了画怖的紫目纹。
不知不觉间,江寒栖贴了过来,和洛雪烟肩膀挨肩膀,手撑在腿上,入迷地看着书上的文字,默念自己认识的字。每看到一个,他都会开心一下。
纤细的手指滑过一行字,江寒栖忽然听到洛雪烟开口道:“无相迷心。”
他怔怔地看向洛雪烟,听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跟着念道:“无相,迷心。”
洛雪烟赞许地嗯了声,接着往下念。江寒栖懵懂地跟读,跟一句用眼神确认一遍。
读了一页,洛雪烟随手挽的发髻散了。江寒栖眼疾手快地接住簪子,见她伸手,并没有立马给她,主动道:“我会,扎头发。给你,扎。”
洛雪烟惊讶道:“你这时候已经会编发了?”
江寒栖点头。
洛雪烟顿时脑补出贫苦乖小孩小孩为补贴家用夜以继日给富人家编头发的故事,不过编发赚钱吗?她坐在梳妆台前,看江寒栖梳头,感觉动作有些生疏,手忙脚乱的。他担心弄疼头皮,梳到打结的地方就问一句疼不疼。
洛雪烟眼看妇人髻慢慢成形,还是特别成熟稳重的样式,终于没忍住,提醒道:“我还没成家……”
插簪子的手顿在半空,江寒栖讪讪道:“只会,这个。”
洛雪烟愣了下,又道:“没事了,你继续。”
江寒栖慢慢插好发簪。
洛雪烟问道:“你跟谁学的编发?”
江寒栖回道:“自己。”
洛雪烟追问道:“为什么要学?”
江寒栖嘴抿成一条线,突然不说话了。
洛雪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急忙转移话题:“发髻很漂亮,谢谢你。”
江寒栖依旧垂着头,黯然神伤。
洛雪烟慌了神,起身面对江寒栖,灵机一动,把他推到镜前,哄骗道:“我也会编头发,你坐下,我给你扎头发。”
她梳了两下,发现江寒栖好奇地望了过来,一边庆幸计划成功,一边默默给自己捏了一把汗。她不会给别人编头发……
洛雪烟梳顺头发,看着后脑勺苦思半天,把头发分成两半,抓起一半埋头编起来。
良久,江寒栖喜提两个扎着大蝴蝶结的麻花辫。他观察了一会儿,拎起一条,悄声道:“大了。”
洛雪烟睁眼说瞎话:“你那边头发多,不赖我。”
江寒栖扭头,无言地抬起眼。
洛雪烟默默和江寒栖对视,鬼使神差地戳了下脸颊肉,看到陡然睁圆的凤眸,噗嗤一下笑出来。她也是养上猫了。
通讯符响了。
洛雪烟打算给江寒栖编两条一模一样的麻花辫,一边扯蝴蝶结,一边接通通讯符——
“因因,单进跑了。”
豪雨不断,耳畔终日被狂暴的雨声轰炸,江羡年恍惚中感到些许烦闷。探望完贺淮山,她淋雨回到房间里,轻轻带上门,丢下雨伞,快步走到桌案边,一拳锤了上去,上面的物件短暂地腾空了一下。她咬牙切齿道:“单进……”
江羡年转身靠着桌案,垂下头,用手盖住脸。
很长时间里,房间只有呼吸声,声音粗重,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突然,呼吸一滞,江羡年提了口气,缓缓吐出,手慢慢滑下,一张平静到异常的脸露了出来。她换了套白衣服,擦干头发,重新梳过发髻,走进另一间屋子。得知江善林的死讯后,她再没穿过艳色的衣服。
今安在面向门口,关切道:“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贺参事情况很不好吗?”
江羡年回道:“他伤得很重,至少要修养三个月。”
今安在惊讶道:“伤这么重?”
江羡年沉声道:“据说发鬼也没死,他们杀了十多个人。”
今安在扯断豆荚,感觉一粒青豆滚了出来,他随即将拇指扣进饱满的豆荚,掐破了里面的青豆。他怨自己那天做了错误的判断,导致最该死的人没死成,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祸端。
“今安在。”
今安在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手背上,它温柔地掰开手指,硬邦邦的茧硌到中指上。他顺从地张开手,让豆荚掉进装豆子的袋子里。那只手滑入他的掌心,修长又纤细,但握那一下却格外有力。他放松手掌,感受着体温交递的过程,她的手在变热,他的手在变凉,最终同温了,仿佛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江羡年说道:“冷静下来。”
愤怒会刺激毒发,今安在最好时刻保持心态平和。
对了,他要克制住自己的喜欢,不能在阿年面前露出马脚。
今安在如梦初醒般抽回手,语气疏离:“谢谢,我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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